入夜,天空下起雨来。
绵绵细雨落在屋檐上“沙沙”作响,令屋内焦急等待的人越发心头焦虑。近两更天时,夜色里终于传来马蹄和车轮声。福伯披着蓑衣小跑着忙去开门。
桑珏和桑珠左右搀扶着洛云走至前厅门外,昂首望着门外冒雨走进来的两抹人影。
“回来了!”洛云欣喜地拍着女儿的手,顾不得屋外下着雨,便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都还没睡?”桑吉看着洛云和一双女儿,疲惫的眼底露出一丝暖意。
“娘一直担心着!”桑珠体贴地为桑吉和洛卡莫递上热茶说道:“您没回来,表哥也不见人影儿,您说娘哪能睡得着啊!”
洛卡莫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都怪我不好,忙得忘记派人捎口信回来,害姨母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洛云一个劲地点着头,阴云重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饿了么,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很晚了,你就不要忙活了。”桑吉放下茶杯,拉住洛云说道:“让大家都去休息吧!”
洛云收住脚步退坐回椅子上,终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宫里没什么事吧?”
“太上皇醒了,宫里上下忙着呢。”桑吉轻描淡写地说着,看了眼洛卡莫笑道:“咱们的洛医常一整日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呵呵。”
“表哥医术高超,看来离高升不远了!”桑珠天真的笑着,未曾察觉其他人神色间的异样。
洛云沉默看着桑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娘!”桑珏适时出声,对洛云说道:“有什么话明日天亮了再说吧,父亲和表哥也累了一天了!”她抬眸正好迎上父亲桑吉和洛卡莫的目光。
“好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桑吉一句话,众人各自散去。
福伯送桑珠回院落,桑珏则与洛卡莫同行。
一路上,两人各自沉默。雨绵绵密密地下着,仿佛一张无形地网笼罩在空气中,有些沉闷。走到各自的院落门外,洛卡莫看了眼桑珏,终还是没开口,眼看着她的背影转向门内。
他暗自叹息一声,转身推开自己院落的门板。
“那幅画是亭葛释画的吧!”
洛卡莫一怔,缓缓转过身去,看到桑珏的身影笼罩在院门下的阴影里,辩不清脸上的神情。
沉默过后,他轻声开口:“是或不是重要么?”
“以前或许不重要,现在呢?”沙哑的嗓音轻轻滑过,没有一丝温度。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黑暗中那双清冷的眸子,雨水飘入眼睛,冷冷的有些刺痛。
“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子?”这一句轻问带着几许失落、几许哀伤,一如天空飘落的细雨,婉转凄迷。
许久,夜色里只听得雨声“沙沙”。院门阴影里的那抹人影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次日清晨,雨歇。地上湿意未消,院子里的草木仍留有昨夜的雨露。
看着对面院落里打扫过的痕迹,桑珏停驻了片刻,耳边依稀回响起昨夜细雨中的那句话。
“重要么……”她喃喃自语,眼神有些迷茫。
“二小姐!”福伯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外,轻声对她说道:“老爷请您到花厅去用早饭!”
她愣了一下,走了两步问道:“我娘呢?”
福伯回道:“夫人和大小姐一早去贤泽寺上香了!”
“哦!”桑珏点了点头,转出院落往花厅走去。
八角桌上,五碟精致的小菜、一大碗清香四溢的米粥、两副细瓷碗碟,外加一壶酒。
桑吉坐在桌旁冲站在花厅外的桑珏招了招手,然后提起酒壶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笑叹道:“难得有机会啊!”
“娘知道了,一定又会生气了!”桑珏唇角浮出一丝笑意,缓缓落坐。
“呵呵,你不说,你娘又怎么会知道!”桑吉笑着嘬了口酒,一脸满足道:“人生若能一直如此悠闲自在,胜过做神仙啊!”
桑珏默然提过酒壶为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轻轻说道:“可惜,人生难得几分悠闲!”
桑吉笑笑,伸手为她盛了一碗粥:“你是想先喝酒还是先喝粥?”
看着同时摆放在面前的酒和清粥,桑珏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酒杯:“未品尝过辛辣刺激,又如何能体味出平淡的深远流长?”
“珏儿一直都没有变啊……”桑吉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五岁那年便是这般!”
桑珏抬眸迎向父亲的目光。岁月蹉跎,那张曾经刚硬坚毅的脸被磨去了棱角,霜白的两鬓,透着几许英雄迟暮的悲凉。
“您也没变!”她轻声开口,目光坚诚灼灼:“一直勇敢地面对和承担您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淡淡的口吻,却饱含着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深切的崇敬。
桑吉一口饮尽了杯中余酒,沉沉叹息一声道:“可我也有后悔的时候啊!”
桑珏不语,静静听着桑吉徐徐回忆往昔……
列古格24年新年前夕,甬帝桐格做了一个梦。梦中,东方的天际一片火红,烈焰一般的云彩翻涌着渐渐吞没了整个天空。
梦中惊醒,桐格满身大汗。正值初晓时分,青蓝色的天际挂着一抹血色朝霞,霞光与梦中所见重叠。桐格大惊,立即召人传唤觋祝。
觋祝曰:“天地劫数,赤焰腾空;罗刹归来,血浴坤仪!”
甬帝惊悚,问及破解之法。
觋祝沉默望向东方,伸手在空气中画了三个字:赤焰戟!
一个月后,座守上穹北疆的镇北大将军桑吉奉旨回朝。
“有些事情本可以避免的,可惜事事总无常……也许冥冥中早已安排,只等着人去选择命运中注定好的那条路!”桑吉又饮了一杯酒,眼中溢出浓浓悲悔之色。
列古格24年二月初九,前皇族亭葛氏一年一度的祭祖日。那一夜,两万黑色铁骑冲入了静雪城,带去了死神的雾霾。
宁静了数百年的静雪城突然间仿佛陷入了人间地狱。黑色铁骑一路烧杀,踏过无数亭葛族人的尸体,淌过无数亭葛族人的鲜血,一直杀到了静雪峰上的静雪神殿。白玉石彻的神殿屹立在一片冰雪之中,神圣庄严,那是从未被尘世所染的神圣静雪之地。
红衣喇嘛们的尸首倒了一地,染红了一千零八十级玉阶。
静雪城主亭葛释孤身一人立在神殿外的玉阶上,将两万沾满亭葛族人鲜血的黑色铁骑挡在神殿之外。
妻儿家眷惊惶的哭喊声中,他只是沉默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看向黑色铁骑的将领:“你们不该玷污这片神圣之地!”
那一声悲叹轻轻划过了充满血腥的夜色,却如狂风一般掠过了每个人的心头。
是疯狂,是恐惧……
两万黑色铁骑每一个人都红了眼,除了继续杀戮,没有人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们都曾是英雄,却都在那一天变成了残忍的刽子手!”桑吉握着酒杯的手隐隐地颤抖着:“那些无辜的人们全都成了刀下冤魂……”
桑珏伸手抚上父亲颤抖的手,低声劝慰道:“那并不全是您的错!”
“不!”桑吉蓦然抬眸看向她,眼底隐着深深的悔恨:“是我,因为我心中的私怨……”
“不是你,是我!”突来的声音打断了桑吉的自责。
桑珏转头,看到母亲洛云神色悲哀的站在花厅门外,桑珠则瞪着双眼一脸苍白。
“娘?”桑珏起身,看着洛云缓缓步入厅内。
“因为那个男人抛弃了洛烟,所以我恨他!”埋藏在洛云心底数十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曾经希望能亲手杀了那个抛弃我唯一妹妹的男人,而你爹是为了我……”话到一半,洛云已经泣不成声。
桑珏怔怔望着哭倒在父亲怀中的母亲,突然间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当所有真相都被撕开,竟是那般残酷!
命运给所有人开了一个多么讽刺的玩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