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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花絮之莫丽莫弃

公元时代八年,华润屡次来犯,刘莫轩已贵为丞相,屡次请战,皆遭腾龙否决,抑郁之气纠结于胸,莫能得泄。刘莫轩从公元时代城出,心中烦恼,便带着侍从,打马直奔锅舍而去。锅舍乃是公元时代城最为奢华之酒楼,门槛高悬,非普通人所能问津。楼内宾客,谈笑皆达贵,往来无白丁。

刘莫轩何等身份,一入锅舍,早被迎入顶楼雅间。胡姬压酒,殷勤相劝,刘莫轩不觉大醉,一时悲从中来,乃击磬而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诸人皆知其醉后胡言乱语,文理不通,却也齐齐叫好不迭。

忽有侍从入内通报,大勇士宋飞求见。刘莫轩命唤入。门开处,宋飞携一美貌女子进入。宋飞时年三十一岁,为公元时代城中青年军官中的一颗希望之星,前途被广泛看好。宋飞今天凑巧也在锅舍饮酒,闻听刘莫轩驾临,心中一喜,这便过来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套套近乎,联络联络和领导的感情。

宋飞向刘莫轩恭敬行礼。刘莫轩倨傲,也不还礼,他的一双醉眼,悉数倾在宋飞身边的美貌女子身上。刘莫轩问道:此是何人?

宋飞答道:“辱蒙丞相垂问,此乃微臣之妻,贱名张丽。”张丽如杨柳舞风,盈盈拜倒,启朱唇,露皓齿,脆声道:“贱妾拜见丞相。”

刘莫轩见得张丽姿态,又闻其声,不由浑身酥麻。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久仰张丽之艳名。张丽当年乃是公元时代城第一美人,当她嫁给宋飞的消息传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公元时代城少年的纯洁心灵,刘莫轩也曾暗中洒泪,以为天公作美而不爱美,既生鲜花,何忍以牛粪插之?

刘莫轩万没想到今日能够见到张丽,在他的想象中,张丽一定已是一个臃肿残败的妇人。然而一见之下,张丽却比他少年时曾梦想过的模样更为美丽。张丽虽已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经过的痕迹。

刘莫轩笑道:“妇人能饮否?为吾前进酒。”其语气轻佻,眼光淫亵,已是不成体统。张丽眉头微皱,她心中厌恶,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宋飞眼看爱妻被调戏,却也不敢反抗,只能以目光催促张丽。张丽只得上前为刘莫轩斟酒,在她眼中,已噙着羞辱的泪水。刘莫轩一把抓住张丽之手,顺势揽入怀中,强要亲吻。

可怜宋飞,原本只是想前来讨好上司,却没想到会将妻子也搭进去。宋飞本是将士,血性刚猛,如此耻辱,岂能坐视。他大吼一声,大步冲上前去,便要教训刘莫轩。刘莫轩的侍从拔剑迎上护主,将宋飞制服在地。

张丽苦苦挣扎,刘莫轩一时之间也不能得手。刘莫轩恼怒,一把推开张丽,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侍从虎狼而上,拳脚交加,将宋飞打得奄奄一息,却也无住手的意思。锅舍的宾客们闻知动静,皆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虽然这些人个个有头有脸,可慑于刘莫轩盛怒之威,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张丽见夫君即将性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扑地跪在刘莫轩脚下,大哭道:惟宋将军能活,贱妾愿顺丞相之意。

刘莫轩仰首狂笑,状极疯魔。他指了指张丽,带回府去,再作理论。说完瘫倒在地。刘莫轩已是烂醉如泥,沉沉睡去。

且说张丽被拘于刘莫轩府中,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她被独自留在富丽的寝宫之内,一边担忧着宋飞和孩子,一边又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刘莫轩突然出现,要来玷污她的清白。直熬到东方即白,也不见刘莫轩的人影,张丽这才松了一口气,浓重的睡意随之袭来。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衣衫齐整,再向四周张望,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张丽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绝望地抽泣起来。

门开,张丽心中一紧,待见到进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使女,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抹去眼泪。使女道:“请夫人梳妆,丞相有请。”张丽拒绝打扮。打扮漂亮,只能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两使女也不强求,前面领路。

张丽被带到一间幽深的宫殿,使女退去。宫殿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宽广,人处其中,孤独莫可名状。张丽心情忐忑,她将面对怎样的考验和折磨?未来虽不可预知,但她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她不惜一死。张丽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头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遥远地端坐着。少年俊美无匹,身上闪烁着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入口,又似乎是坐在时光的尽头。

张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天神般的少年就是刘莫轩吗?就是昨日在锅舍里狂饮烂醉的刘莫轩?就是昨日那个举止下流的刘莫轩?一夜之间,他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对刘莫轩的容貌,请允许我在此特加致意。刘莫轩是那时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发言权。史载: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可以说,刘莫轩满足了灰姑娘对王子的所有幻想。

刘莫轩抬起眼来,冷漠地望着张丽。张丽和刘莫轩的目光一接触,心中没来由地一颤。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刘莫轩示意张丽坐下,道:“昨日之事,乃吾酒后失德,深感愧惭,还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犹为完璧之身,不然刘莫轩罪大也。”

刘莫轩那无可挑剔的真诚态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纯洁的面容,让张丽的气一下全消了。张丽道:“那宋将军呢?”

刘莫轩道:“宋将军调养数日,应无大碍。”他的口气平淡之极。在他眼中,宋飞和普通贱民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揍了白揍,用不着怜悯,更不需要道歉。

刘莫轩如此轻蔑自己的丈夫,张丽心里也不痛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暂且把这份恼怒收藏起来。看样子,刘莫轩也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张丽于是说道:“蒙丞相款留,妾于心不安,容妾告退。”

刘莫轩悠悠地道:“只怕还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张丽大惊,道:“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张丽的心顿时凉了。如此说来,她成了刘莫轩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刘莫轩的并无恶意。刘莫轩强要把她留在将军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为何来?张丽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祸水级别的那种女人。昨天,刘莫轩就已经表现出了对她美色的觊觎。现在的刘莫轩,看上去那么优雅纯净。但是,可以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一时,却万万不能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长远。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什么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

且说张丽闻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刘莫轩之前,她的自我感觉一直都相当良好。丈夫仕途顺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泼,肥胖多肉。日子过得富贵浮华,招人妒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过得比她好的实在不多,过得比她好又比她美丽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她遇到了刘莫轩,她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张丽于是慌乱地问道:“丞相留妾,未知意欲何为?”

刘莫轩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张丽恨极反笑,这是哪里来的强盗逻辑,明明是你要软禁我,而我却连被软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张丽见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大声说道:“妾为有夫之妇,丞相若欲强污妾身,妾必咬舌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虽卑贱,然也不容轻辱。”

刘莫轩诧异地望着张丽,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刘莫轩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刘莫轩一脸的冷漠和无辜,反而让张丽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她自作多情,错怪了刘莫轩?张丽道:“丞相乃当世伟丈夫,妾年老气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丞相眼里。妾无益于君,望君怜而放归家。”

“家?”刘莫轩大笑道:“家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个贤妻良母。”他的笑里,分明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张丽不解地道:“妾非男儿,无意功名,相夫教子,于愿足也。”

刘莫轩却再也不说话。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烟飘起,刘莫轩俯首,吸香烟入腹中。他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一片潮红。张丽远远闻着,已觉香不可言,似有飘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悲上心来,悄声哭泣。

刘莫轩笑道:“妇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一笑,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让张丽感到,眼前的刘莫轩一定有着奇怪而深远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问。

张丽哀求道:“妾有一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离。丞相虽贵,毕竟也有幼时,母子连心,丞相想必也能体察。”

刘莫轩忽然激动起来,道:“夫之于妻,又有何亲?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识,死已终无知。忘却汝之子!子之于母,亦复何亲?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妇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张丽越来越困惑。她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刘莫轩。如此无情无义、灭绝天性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他定然是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刘莫轩向张丽走来,张丽已不能逃。这少年身上有着她无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张丽的面庞已能感受到刘莫轩那热烈的呼吸。张丽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刘莫轩对望。刘莫轩却捧起她的脸,痛苦地注视着她,道:“这般的容颜,在少时常为吾梦见。这般的容颜,或嗔或怨,终于尽在吾之眼前。请告诉我,如斯美人,为何要毁灭自身?”

张丽生平头一遭被一个男人如此轻薄,又羞又愧。而让她吃惊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亲近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如果要说她害怕的话,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够承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理解刘莫轩到底在说些什么。

刘莫轩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辩?”张丽茫然地摇摇头。刘莫轩接着说道:“吾闻诸杨朱,曰:生,万物之所异也;死,万物之所同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说完,刘莫轩闭目叹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张丽心中一痛,一个花儿般的少年,为何会如此的忧伤和悲观?他本该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却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张丽虽然年纪比刘莫轩大上一轮有余,面对这样形而上的追问,却也是无法应答。

刘莫轩忽笑道:“夫人无须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欢?有美可观。死而何惧?无美为伴。绝世之容颜,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为血肉之凡耳宣讲。宋飞,何许人也,竟能据夫人而有之!窃为夫人悲也。极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宋飞倘为夫人而死,也属咎由自取,不足为憾。”张丽听来,似有所悟,而刘莫轩又继续说道:“吾与夫人虽男女有别,实则同类。所以异于人者,非关财富,非关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岂可长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恶更大于本无。”

张丽虽知刘莫轩所言,全为不经之谈,甚至只是为了骗去她的贞洁而耍的一种手段,却也忽然忍不住伤感起来。俗语有七年之痒之说,而她和宋飞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觉得,一想之下,还真感觉颇有些痒了起来。年华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她用美貌构筑的堤坝,目前看来,这堤坝还算坚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何时会轰然倒塌?于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却铜镜,还有谁曾为她将逝的容颜叹息?是宋飞,还是她的孩子?又或者,是眼前这位俊美而疯癫的翩翩少年?

刘莫轩接下来说的话,毋宁说是给张丽听的,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既生乱世,虽美而焉得长久,万事万物,皆为其敌,必欲污之而后快。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吾有何辜,而须负荷前行,不得歇息。”刘莫轩说到激动之处,忽然抓住张丽的手。张丽并没有将手抽开,在那个五月的黄昏,她错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手。刘莫轩喃喃说道:“如此真实。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张丽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丞相?”

刘莫轩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二十一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宋飞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身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张丽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刘莫轩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张丽只感觉到刘莫轩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身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乱神迷,一股暖流在体内迅速涌起。前一刻,刘莫轩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性,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

张丽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贞洁。她不是不动心,实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经是妻子和母亲,不应该再有别的念头。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尽管心中作如是想,张丽却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气,在此刻选择了无情地逃离。

就在张丽准备接受刘莫轩之时,刘莫轩却忽然停了下来。刘莫轩昏死了过去。张丽吓坏了,探其鼻息,还有呼吸。她想叫人,却终于没有出声。她看着昏睡中的刘莫轩,脸上竟不觉有了微笑。就这样和刘莫轩安静地守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分享一种暧昧甚至是邪恶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还是根本就死了?张丽并不在乎这些。在遇到刘莫轩之前,她人生的轨道都已经铺好设定,她就像一列火车,连司机都不需要,只需自动驾驶,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达死亡的终点。她的心灵,本已如枯槁的古井,无奈刘莫轩先是落井,继而下石,终于将她艰难地唤醒。在她尚且美丽之时,还享有美丽赋予的特权之时,她要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么一次。她将刘莫轩搂在怀中,轻声哼着一支古老的谣曲:“小娃娃,光脚丫,来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给她。”随着歌声,张丽回到了遥远而尘封的过去。那时,她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小女孩,唱着这支谣曲,和怀里的枕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刘莫轩良久方醒,他发现自己像个婴儿般地被张丽抱在怀里,不由大是窘迫。刘莫轩连忙挣脱,恢复了他一贯高傲而冷漠的面目。刘莫轩将使女唤入,送张丽回去休息。张丽临去,回首望向刘莫轩,而刘莫轩却已淹没在她的朦胧泪眼里,总也无法看得真切。

张丽离开。刘莫轩独坐而思,忽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苏月是也。刘莫轩冷冷地道:“你几时来的?”苏月不答,却开始责问刘莫轩:“丞相身负家国重任,何以对妇人如此用心?”

刘莫轩摇摇头,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苏月看见案上的残香,情急大叫:“芙蓉王虽能使人逍遥于一时,却内有巨毒,用久则不寿,丞相非不知也。丞相曾在先王灵前,许下匡正纲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远,万望丞相保重贵体。”

刘莫轩道:“吾自有理会,不劳先生操心。”言毕拂袖而去。

且说张丽被拘于刘莫轩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绝对的自由。刘莫轩之府邸方圆数里,任她随意来去,并无人对她特加监视。渐渐地,张丽竟然已安于这种状态。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曾让她虚荣和满足,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现,将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居然也就这么慢慢地适应了下来。如此算来,人生到底有多少拥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拥有其实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张丽偶尔会想起孩子,却从未想到过宋飞,而她想得最多的,却是刘莫轩。只要一想到能时常见到刘莫轩,张丽便彻底地沦陷在初恋的快乐之中。

妻子的心已经变了,宋飞却茫然无知。自从那日在锅舍被刘莫轩一顿饱揍之后,他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好在宋飞多年征战,身子强壮,搁一般人的体质,吃那一顿拳脚,恐怕早已暴尸当场。

第一个前来慰问宋飞的是岳皎。宋飞抓着岳皎的手不放,患难见真情,还是经理懂得体恤下情啊。的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领导的关怀更为宋飞所急需呢。

岳皎在来之前,对锅舍之事已经一清二楚。这一趟他是专为收买人心而来。岳皎当下劝宋飞安心养伤,纵万般委屈,也需从长计议。

宋飞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言罢泪如雨下。岳皎抚宋飞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宋飞于是改哭为嚎,嚎罢,大叫道:“堂堂丈夫,无能护卫妻儿,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剑自尽。岳皎心中冷笑,宋飞啊宋飞,你戏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来你不自杀,我来了你就喊着要自杀,你当我傻呀。饶是如此,岳皎还是夺去宋飞手中之剑。

宋飞又道:“飞既不能死,还望经理为飞主持公道。”

岳皎道:“有一言,不知将军能听否?”

“经理请讲。”

岳皎乃是公元时代城微博的主编,对编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经理之尊,在士人面前不耻下问,倒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而这些知识,也经常在谈话中被他拿来卖弄,浑然不顾是否恰当。岳皎于是说道:“君子处世之道,概类于作文之法,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亵渎将军,将军自应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为行于所当行也。然莫轩君贵为丞相,非将军所能抗衡,此为止于不可不止也。本相以为,不如因而善谋之,以无益之妻子,换有用之富贵。”

宋飞不忿道:“夺妻之恨,岂能轻易勾销?”

岳皎道:“将军乃雄才大略之人,岂可作惺惺儿女态。天下女子何止万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将军念念于一人而不忘,岂不愚哉!本府中,多有美女,将军如有中意,本相必当割爱。是为一妻虽去,百妾复来。

岳皎见宋飞听得入神,又道:“昔有吴起,杀妻明志,请为鲁将,终于大破齐国。将军向以吴起自许,当知妇人为轻,功勋为重也。老子有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将军既去妇人之累,再得本相为将军尽力奔走,将军得以重任,建不世功业,岂非男儿生平所望?”

宋飞破涕为笑,道:“飞惟经理是从。”

却说刘莫轩抢夺宋飞之妻,也给岳皎出了一道难题。岳皎知道,刘莫轩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将刘莫轩扶上丞相之位,怎能轻易放弃。而对宋飞,则以尽量安抚为宜。安抚不成,杀也不足为惜。

岳皎初闻锅舍之事,先是大怒,深怪刘莫轩惹事生非,自毁形象,最终留下个烂摊子,还得我来收拾。但转念一想,却也大喜,喜刘莫轩之好色。

在《辨奸论》一文中,苏洵攻击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为多疑的君主所忌。这里涉及到众多君王的阴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无欲无求,将个人原则置于官场规则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不仅为无益之臣,更为有害之臣。因此,岳皎喜刘莫轩之好色,喜得恶,也喜得自有道理。刘莫轩好色,好色则无大志,无大志则可放心驱使,只需稳执赏罚二柄,刘莫轩权位虽高,却也不足为患也。

刘莫轩常吸芙蓉王。芙蓉王为当时方士所炼制,类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瘾,且不得长寿。岳皎得报更是大喜,不待我亲自动手,刘莫轩已是自寻死路。不过,刘莫轩啊刘莫轩,你最好能撑过这关键的两到三年,等我把别人都收拾了,那时你再死也不为迟。

在岳皎的牵头张罗下,一桩政治交易最终这样达成:刘莫轩得以保留张丽,而宋飞升为保安。保安一职,实权非小,掌公元时代城治安、捍卫城之安全。这是一桩岳皎、刘莫轩、宋飞三方参与的交易,三方都有获利。刘莫轩和宋飞的获利不需多言;岳皎的获利在于平息了局势,认清了刘莫轩不足忧虑,他得以集中精力对付别人;岳皎的获利则是笼络了宋飞,在军队内部给刘莫轩添了个敌人,让自己多了个心腹。

且说苏月回报刘莫轩,将见娘娘之事备细与刘莫轩叙述一遍。于是刘莫轩只得亲往温柔娘娘所居的水吧宫。刘莫轩和温柔娘娘一向甚少亲近,他上次见到温柔娘娘还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温柔娘娘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面孔,让他又敬又怕。五年过去了,他再次来到水吧宫,心里惴惴不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温柔娘娘能如他的意吗?

出乎刘莫轩的意料,温柔娘娘一见到他,喜欢得不行。五年不见,温柔娘娘没想到刘莫轩竟会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心里又疼又爱。温柔娘娘拉住刘莫轩坐在自己身边,眼睛就离不开刘莫轩的脸庞,对刘莫轩夸奖爱惜个不停,还不时伸手来吃刘莫轩的豆腐。温柔娘娘的恩宠,让刘莫轩很不自在。他从未期待自己能享受到这种亲密。随着刘莫轩年纪的增长,他对女人的审美观也在随之改变。以前,他只觉得温柔娘娘冷漠疏远,可如今看来,温柔娘娘非但不冷漠,反而还颇为风骚。一念至此,刘莫轩不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刘莫轩啊刘莫轩,你怎会有如此龌龊不堪的念头。

在温柔娘娘密不透风的关爱中,刘莫轩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前,苏月说娘娘,娘娘未置可否。

温柔娘娘嗔道:“老妇久居水吧,孤苦伶仃,滋味寡少。难得汝前来探问,深慰老怀。老妇年老也,不堪以国事相问。汝久也不来,既来却又用心不诚,非为尽孝,实有图于老妇也。罚汝陪老妇闲坐,为老妇取乐。”

刘莫轩暗叫不妙,温柔娘娘的口气,怎么听都有些撒娇的意味。刘莫轩急道:“国事重大,不宜迟延。娘娘为公元时代城至尊,若娘娘袖手不问,则我公元时代江山,必为他人所窃取。祖宗创业匪易,一朝失之,身为丞相,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望娘娘圣裁。”

温柔娘娘笑道:“老妇自有主张。何必急在一时。”说完,又爱怜地望着刘莫轩,瞧你,把小脸蛋给急的,汗都出来了。温柔娘娘从怀中掏出手帕,为刘莫轩拭汗。两人肌肤相亲,气息相应,刘莫轩心慌意乱,汗流愈急。刘莫轩天生异征,其汗如血,直染得手帕殷红一片。

水吧幽深阴冷,不见天日,似乎与世隔绝,独立于红尘之外。温柔娘娘设宴款待刘莫轩。刘莫轩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和刘莫轩的强颜欢笑相比,温柔娘娘却是由衷的兴奋和开心,再加上烈酒入柔肠,不一会儿,温柔娘娘已是满面绯红,眼神迷离。

夜色阑珊,筵席半残,刘莫轩再请决断。温柔娘娘只推酒醉,并嗔怪刘莫轩松间喝道,看花泪下,将风景大杀。刘莫轩感觉到再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请辞,待明日再来。温柔娘娘却一把拽住刘莫轩的衣袖,不放他走。刘莫轩僵立当地,不敢强挣。而温柔娘娘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险的将刘莫轩吓得半死。

温柔娘娘抱住刘莫轩的双脚,抬眸仰望,语甚哀怨地说道:“老妇独居,枕寒席冷,汝如怜我,且为老妇铺席侍寝。”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表达,意思就是:刘莫轩,我想和你困觉。

曲指算来,温柔娘娘寡居已有十年光景。她的绝世容颜,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寻常寡妇更为难熬。自恋而变态的隋炀帝杨广,曾揽镜自照,作长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温柔娘娘面对镜子,也应悲叹自怜:“绝代佳人,谁能悦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人越美丽,心越凄凉。珠怀空锁怨,枕上泪千行。遥想当日孝文王在时,有心画眉,欢爱总无暇。如今眉梢眼角,纵能千画百描,却与谁人瞧?

她不甘心就这样让美貌被岁月白白掳去。心中非无恨,未得采花郎。在她最后的花季,她需要有人来欣赏她,赞美她,分享花开的灿烂。当她最后一枚美貌的花瓣,被风卷下生命的枝头,她希望能落于优雅的手掌,倾尽残香,而不是和枯叶败枝一起,共葬黄泥。她的****依然在燃烧,期待着柔情的亲吻,期待着粗旷的拥抱。当年轻而俊美的刘莫轩适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春心荡漾,再难自制。

温柔娘娘困觉的要求,让刘莫轩如听霹雳。他吓得赶紧跪倒,以头抢地,连连谢罪。他和温柔娘娘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一起困觉的话,仍然是确凿无疑的乱伦行为。

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时代会得到不同的评价。乱伦也是如此。今人对乱伦的评价,和远古时代更是大相径庭。

最早,在人类的蒙昧时期,连伦都没有,自然也无乱伦可言,更谈不上对其加以禁止。在中国古籍中不乏这样的记载: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妇男女之别与上下长幼之道。“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依此而言,那是一个群婚杂交的原始时代,乱伦在所不免。而西人达尔文也勾画出另一幅远古社会的图景:那时,人类分成若干独立的小群体。每个小群体都受着一个强壮男人的统治。他有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财产,任他挥霍发泄,这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说,此时的乱伦是一种普遍现象,其动机更多的是出于生理欲望和动物本能,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繁衍和保存种群。

而在某些版本的创世神话中,同样有着鲜明的乱伦痕迹。我国的某个创世神话,我小时候也曾听过,说的是大洪水毁灭了所有生物,只有伏羲和女娲兄妹二人跑到高高的昆仑山巅,幸存了下来。伏羲要和女娲困觉,以繁衍后代,接续人类。女娲不肯,说除非你追上我。于是两人围着山峰转圈,伏羲总也追不上女娲。怎么办呢?后来神仙出来指点伏羲了,让他往反方向跑。伏羲遵从神仙的指点,果然追上了女娲,于是两人困觉,孕育了人类。

《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9章,讲述了罗得和他的两个女儿乱伦的故事。耶和华毁灭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城,幸存的罗得同他的两个女儿逃进山去,住在一个洞里。大女儿对小女儿说,“我们的父亲老了,地上又无人按着世上的常规进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叫父亲喝酒,与他同寝。这样,我们好从他存留后裔。”于是大女儿和小女儿叫罗得喝酒,然后轮流和罗得困觉,后来怀孕。这故事还特意加了一个似乎是出自二流黄书作家之手的细节:“女儿几时躺下,几时起来,罗得都不知道”,大有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之嫌。

禁止乱伦对于人类的意义,并不亚于直立行走。当人类告别远古,开始步入文明,乱伦却依然存在,只是已从大众行为转化为诸神和王室的特权。希腊神话中,如果将里面许多的乱伦故事悉数删去,相信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五光十色,令人着迷。在古代埃及,相传法老都以自己的妹妹作为第一个和正式的妻子。在法老之后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公们,也延续了这一“神圣而光荣的”传统。在与当时公元时代城邻近的匈奴部落,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当一个人死去之后,他的继承者,通常是他的兄弟,像继承他的羊群一样,也继承了他的女人。而在中原七国,乃至上溯到春秋时期,女人在父子兄弟的床榻间移来换去也代不鲜见。那时乱伦的罪名和道德压力,较诸今日要小了许多。

诸神已远,不可臆测。而王室的乱伦,固然有着对于纯正血统异乎寻常的守护和关心,但也不排除有心理层面的原因,即寻求获得精神上的最高满足,通过乱伦,以完成向诸神的致敬,也借此宣告自己为诸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不仅凌驾于法律之上,更能凌驾于道德之上。

再将我们的视线收回到水吧宫中。温柔娘娘见刘莫轩执意不从,于是半是威胁半是诱惑道:“当年倘若无我,日后何以竟能贵为丞相?”

刘莫轩以头贴地,恭声道:“能为丞相,全拜杜温柔娘娘所赐。”

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或者竟是断了,一切于是发生。那一段依然柔软白腻的肉体,躁动在刘莫轩年轻的怀里。那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弧线。

刘莫轩回府,抱镜痛哭。张丽隔门而听,虽不知情,却也心痛莫名。刘莫轩绝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天啦,帅如果也是一种罪,那我刘莫轩,无疑就是一级重犯。

且说刘莫轩和温柔娘娘行了那事,感受怪异而复杂。然而他谁也无法告诉,只能藏在心里独自承受。温柔娘娘时隔多年,再尝床笫之欢,自然食之无厌,对刘莫轩一再宠召。刘莫轩毕竟年轻,上下半身均非他人可比,他每从水吧宫归来,便要立即再找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翻云覆雨,仿佛要借此来抹灭适才的噩梦,洗荡自己的罪孽。刘莫轩的寝宫对张丽并不设防。当张丽看到刘莫轩和那些比她年轻近十岁的女子翻滚纠缠、鱼水合欢,心中大为失落,暗自悲泣,刘莫轩可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她呢。

温柔娘娘已经对刘莫轩表示了明确的支持。

婚变都要瞻前顾后,费尽思量,更何况是政变呢?政变是一个系统而缜密的工程,一步也不能出错。应该说,刘莫轩和苏月的谋划从理论上是无懈可击、必定成功的。尤其是他们还有一招精心设计的妙棋,出乎所有人预料。

这次谋划的详情如何?

时间将为我们揭开所有的谜底。

时间已经为我们揭开所有的谜底。

这一日,温柔娘娘召见腾龙,为刘莫轩的政变正式拉开了序幕。温柔娘娘问腾龙道:“闻莫轩君数度请战,皆不许,是何道理?”

腾龙答道:“军者,国之大事。莫轩君尚且年幼,未经战事。骤然出征,恐不能取胜。”

温柔娘娘道:“莫轩才高八斗,堪比周公瑾,更是仪表堂堂,有将帅之风?”

腾龙急道:“娘娘何出此言?”

温柔娘娘道:“宋飞,张俊伟,国之名将,也非生而致之,必使疆场历练而后致之。莫轩君纵然年少,不令统兵,又焉知其非统兵之人!”

腾龙低头不语。温柔娘娘又道:“今莫轩居丞相之位,文武全才,汝等为何置人而不用?”

温柔娘娘久未干预朝政,然而积威犹在。温柔娘娘亲自出面作工作。于是,协议达成。刘莫轩统领十万公元时代城精锐之师,择日进军华润。

二十岁的年纪,正俊美少年,却已手握十万铁骑,挥师东向,讨伐华润。那是怎样传奇而令人神往的场景!刘莫轩兵马未行,便已一跃成为最受瞩目的国际明星,不仅公元时代城在关注他,所有人也在关注着他。如此年轻的主帅,自古未有先例。所有的无关人等都充满了好奇:将为他们所见证的,究竟是一个天才的奇迹,还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终于掌控了军队,刘莫轩却并未有意想中的喜悦,他尚显稚嫩的面庞过早地显出厌倦和疲惫。而出征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更是给他的心里投下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刘莫轩将行的消息传出,张丽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她要给刘莫轩一个惊喜。她开始悄悄为刘莫轩缝制征衣。终于能为心爱的人做些什么,这给了张丽极大的幸福和满足。而通常,缝制征衣是母亲或妻子的职责,很明显,在缝衣的过程之中,张丽发生了情结转移,以刘莫轩妻子的身份自居。

历十余昼夜,衣成,而刘莫轩也启程在即。于是张丽往见刘莫轩。她捧着雪白的征衣,一脸甜蜜,在她的期待之中,迎接她的必将是刘莫轩的柔情和感激。只要一想到,刘莫轩将贴身穿着她亲手缝就的征衣,远行千里,朝夕不离,张丽浑身也是潮热不已,仿佛是她正被刘莫轩抱在怀里。

刘莫轩面色凝重,似乎困惑在某种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张丽进献征衣,也没能引起他特别的在意。张丽浅笑道:“容妾侍丞相更衣。”她那修长的手指,温柔而羞涩地伸向刘莫轩的身体。刘莫轩忽然冷漠生硬地说道:“不要碰我。”而就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在日后让刘莫轩铭记终生,后悔终生。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怎会反而是自己受伤更深。看来,牛顿第三定律根本就不成立,反作用力有时候是要远远大于作用力的。

刘莫轩话方出口,张丽仿佛如触电一般,身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手停顿在空中,许久方才怔怔收回。她面色雪白,眼眶满是泪水,痛苦地望着刘莫轩,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刘莫轩道:夫人,你不必再留此地,你可以回家去了。

张丽听到自己自由了,反而心如刀绞。她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刘莫轩。家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匍倒在刘莫轩脚前,再也不掩饰心中所思,道:“贱妾哪里也不想去,只愿长伴君侧。”

刘莫轩冷淡地道:“夫人请放心。刘莫轩绝非故意试探夫人,夫人又何必特意软语。刘莫轩所言,皆为真实。刘莫轩这就着人护送夫人回去。”

张丽抱住刘莫轩的腿,只是呜咽。

刘莫轩奇道:“回到夫君和幼子身边,岂非夫人一向所愿?夫人该高兴才是。”

“妾于故家已无眷念,丞相勿弃妾。”

刘莫轩大声道:“不管夫人是否愿意,都必须回去。”

张丽忽尖笑起来,道:“丞相对妾羁留在前,今又轻易放归。丞相于妾一无索求,丞相所为何来?”

“等夫人回家,自然便会明白。”

张丽沉默片刻,又抬起泪眼,小心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刘莫轩摇摇头,道:“不会,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夫人始终是宋飞的妻子,刘莫轩岂敢再扰。刘莫轩已知会宋飞,刘莫轩并没有玷污夫人之清白。夫人大可放心而归。”

张丽冷笑道:“丞相以前对妾所言,莫非是哄骗妾不成?”

刘莫轩避而不答,大笑道:“得与夫人相聚,本为人生乐事。今日别离,也正该尽欢才是。刘莫轩知今日乃夫人生日,愿为夫人奏一曲,聊为贺礼。”

张丽喃喃地道:“贱妾生辰,不想丞相居然记得。”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前,她知道刘莫轩居然记得她的生日,那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快乐的女人。然而现在对她来说,刘莫轩的关爱和他的绝情相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无足轻重。

刘莫轩自顾取琴而奏。乐曲似水,渐流渐急。刘莫轩奏至欢畅处,高声向张丽道:“夫人可有兴致,以歌舞相和应?”

张丽本想一口回绝,转念一想,却又答应道:“丞相见爱,贱妾斗胆献丑,聊表临别之意。日后虽有心再为丞相歌舞,恐不可得也。”于是,张丽和着乐调,翩然起舞,但见衣袂飞扬,恍如仙子,美艳不可方物。张丽既舞既歌,歌声悲愤,极尽凄凉。歌曰: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

妾生君未生,君生妾已老。

恨不同日生,日日伴君好。

这仿佛是一阕天鹅之歌。一生只歌唱一次的天鹅,第一次即为最后一次。那用生命倾诉的华美,为谁而唱响?那穿透宇宙的忧伤,有坚强的绝望。天鹅即将倒下,梦境却无法延长。

一曲即毕,无人鼓掌。刘莫轩替张丽擦去眼泪,柔声道:“人生聚散无常,夫人何须哭泣?”

张丽跪拜刘莫轩,道:“贱妾再也不哭了。多谢丞相款留,贱妾别丞相去也。”言毕从容离去。她的面貌已迅速恢复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

张丽既去,刘莫轩忽然从地上跳起,拔出佩剑,向柱子疯狂砍去。他多想马上追出去,向张丽说一句对不起,跪倒在她的面前,请求她的原谅。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憎恨自己的克制力。

张丽回到自己的庭院,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妆自己。宋飞曾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进去时是个女孩,出来变了妇人。她觉得这样很好。后来,她遇见了刘莫轩。刘莫轩也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进去时是个妇人,出来则变了女孩。她觉得这样更好,无以复加的好。她冲着镜子中的自己,给了一个最为灿烂的微笑:生日快乐,张丽。

不一刻,有人来报刘莫轩:张丽投井身亡。刘莫轩闻言,心中一阵剧痛,昏倒在地。就在他适才的一迟疑,便永远失去了挽回张丽的机会。一代美人,香消玉沉。时为公元时代八年七月初七。生死同日,是人为?是天意?

刘莫轩良久复苏,急命人速速将张丽捞起。他要去看她最后一眼。苏月也正好赶到,忙道:“丞相不当去。宋夫人既已投井,依某之见,不如就势填井,掩埋为安。”

刘莫轩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苏月的衣襟,呵斥道:“是何言语!是何言语!一切罪孽,皆因汝而起。汝尚有颜面再作此恶毒不仁之计?”

苏月并不惊慌,他示意其余人等先退下去,这才说道:“丞相息怒。死者已逝,何必再去扰伊,也扰了自己。一切皆有天意,死亡将丞相与宋夫人隔离,便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最好结局。告别的时候到了,就让宋夫人长眠于井底。人人皆可为情所困,惟丞相不可。等待丞相的,不应只是一个女人,而应是一整个国家,一个庞大的帝国,一个属于丞相的帝国,一个属于刘氏的帝国。”

刘莫轩又道:“宋夫人决然自沉,该如何向宋飞交代?”

苏月笑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宋将军早沉在美人乡中,宋夫人是死是活,他又怎会在意。”

刘莫轩默然。苏月的话,多少给了刘莫轩少许安慰和勇气。别了,张丽。你原是一场太过美丽的梦幻,而我在一个错误的时刻清醒。你从不曾属于我,但愿你也从不曾属于任何人。请原谅我。你所去的天堂,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而我将去的地方,你也不可同行。

怀念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