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河帝国8:我,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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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骗子!(1)

艾弗瑞德·兰宁仔细点燃雪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当他趁着吞云吐雾的空当开口时,一双灰色的眉毛垂得很低。

“没错,他能透视心灵——这点他妈的没啥疑问!可是原因呢?”他望向数学家彼得·玻格特,“你怎么说?”

玻格特用双手将一头黑发压平。“那是我们生产的第三十四个RB型机器人,兰宁。其他的都百分之百正规。”

会议桌旁第三个人皱起眉头。他名叫米尔顿·艾席,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最年轻的一位主管,对自己的职位颇为自豪。

“听着,玻格特。装配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差错,这点我能保证。”

玻格特的厚嘴唇扯出一个故作大方的笑容。“你保证吗?你若能为整个装配线负责,我就推荐你晋升。根据精确数据,光是制造一个正子脑,就需要七万五千二百三十四道操作手续。每道手续的成败都取决于众多因素,从五项到一百零五项不等。假如任何一道手续发生严重错误,那个‘脑子’就毁了。我是在引用我们资料夹中的叙述,艾席。”

米尔顿·艾席面红耳赤,但他的答辩却被第四个声音封杀。

“如果一开始就试图互相推诿,那我可要走了。”苏珊·凯文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在一起,她苍白而细薄的嘴唇周围细小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我们手上有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在我看来,重要的是我们得查出他究竟为何能透视心灵。我们应该尽快着手,而不是坐在这里说‘你的错。我的错。’”

她用冰冷的灰色眼珠盯着艾席,后者咧嘴一笑。

兰宁同样咧嘴一笑。正如每回在这种场合一样,他那又长又白的头发,以及一双慧黠的小眼睛,使他看来活脱是圣经中的长老。“你说得有理,凯文博士。”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脆利落。“以最简单扼要的方式来说,我们造出一个正子脑,它应该属于普通式样,如今却拥有惊人的特质,竟然能和思想波调谐。如果我们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将标示着数十年来机器人学最重大的进展。但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大家明白吗?”

“我能否提个建议?”玻格特问。

“说吧!”

“身为数学家,我预料这是个非常棘手的谜团。我想提议对RD-34的存在保密,直到我们真正解开这个谜。我的意思是,甚至对其他员工也一律保密。身为各部门的主管,我们不该认为它是个无解的问题,而愈少人知道……”

“玻格特说得对。”凯文博士说,“自从行星际法令作了修订,准许机器人运到太空前可在厂内先行测试,反机器人的宣传就变本加厉。假如说,在我们能宣布已经完全控制局面之前,便有只字片语泄露出去,让外人知道有个能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很可能会有人趁机大做文章。”

兰宁一面抽着雪茄,一面严肃地点着头。然后,他转头对艾席说:“我想你说过,当你发现这个透视心灵的现象时,你身边没有其他人。”

“我的确是单独一人——我这辈子从未那么惊吓过。RB-34刚从装配台上搬下来,他们就把他送交给我。刚好奥伯曼不在,所以我亲自带他去测试室——至少,我是准备把他带下去。”艾席顿了顿,嘴唇扯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嘿,你们有谁曾在不知不觉间,进行过一场思想交谈?”

大家都懒得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你知道吗,你最初并不会发觉。他就这么跟我说话——无论你想象那些话多有逻辑、多么合理都不为过——直到几乎来到测试室的时候,我才察觉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当然,我想了很多,但那可是两回事,对不对?我赶紧把那玩意锁了起来,就跑去找兰宁。但是让他跟我走了一段,冷静地窥探我的思想,在里面翻翻拣拣,真令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能想象。”苏珊·凯文若有所思地说,她正以一种古怪的专注目光凝视着艾席。“我们多么习惯将自己的思想视为隐私。”

兰宁不耐烦地插嘴道:“那么,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好吧!我们一定得有系统地展开行动。艾席,我要你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装配线——不得有任何遗漏。你要排除一切不可能有机会出错的手续,再列出所有可能出错的,包括错误的性质和可能的程度。”

“苛刻要求。”艾席咕哝道。

“自然如此!当然,你要派你的手下去做这项工作——有必要的话通通派出去,我并不在乎我们是否落后进度。可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你了解吧。”

“嗯——嗯,了解!”年轻技师咧嘴苦笑,“仍然是个扎手的差事。”

兰宁将转椅转个方向,以便面对凯文。“你必须从另一个角度钻研这个问题。你是厂里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所以你要用逆向思考,从研究这个机器人本身着手。试图查出他如何运作;看看还有什么和他的精神感应力有牵扯的因素,它们产生多大的影响,它们如何扭曲他的见解,以及究竟对他的一般RB特性造成何种损害。你听懂了吗?”

兰宁并没有等凯文博士答话。

“我负责协调这项工作,并以数学方式诠释各项发现。”他猛力喷出一口烟,透过烟雾吐出后面的话,“当然,玻格特要帮我的忙。”

玻格特一面用胖手掌磨着另一只手的指甲,一面以温和的口气说:“我就知道,我对这方面略知一二。”

“好啦!我们开始吧。”艾席把椅子向后推,站了起来,年轻快活的脸庞扯出一个笑容。“我分到了最要命的差事,所以我要赶紧去干活了。”

他临走还含糊地说了一句:“回头见!”

苏珊·凯文浅浅地点头答礼,她的目光却一直目送他出去。此时兰宁咕哝道:“你想不想现在就上去看看RB-34,凯文博士?”而她却没有回答。

房门铰链刚刚响起旋转的闷声,RB-34的光电眼便离开书本。等到苏珊·凯文走进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站了起来。

她停下脚步,将门上巨大的“禁止入内”标示扶正,这才走向那个机器人。

“厄比,我给你带来些超原子发动机的教科书——好歹带了几本。你想不想看一看?”

RB-34(也就是厄比)从她手中接过三本厚厚的书籍,翻开其中一本的首页。

“嗯——嗯!《超原子学理论》……”他一面翻书,一面喃喃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态说:“请坐,凯文博士!这得花我几分钟的时间。”

机器人心理学家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仔细观察厄比。他则在桌子另一侧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开始有系统地消化那三本书。

半小时过后,他放下书本。“当然,我知道你为什么带这些书来。”

凯文博士的嘴角抽动一下。“我就在担心这点。跟你打交道可不容易,厄比,你总是抢先我一步。”

“你知道吗,这些书和其他书籍没什么差别,就是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你们的教科书里什么也没有;你们的科学只是一堆搜集来的数据,靠临时的理论粘在一起——而且全都简单到不可思议,简直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让我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小说。你们会研究人类的动机以及情感的互动关系……”当他在搜寻适当的词汇时,强壮的手臂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凯文博士悄声道:“我想我了解。”

“你也知道,我能看透心灵。”机器人继续说,“你无法想象它们有多复杂。因为我自己的心灵和它们交集那么少,所以我还无法了解其中的一切——但我在尝试,而你们的小说对我有帮助。”

“没错,但只怕你从当今多愁善感的小说中,有了些悲伤而感性的体验后——”她的声音中带点苦涩,“你会发现像我们这样的真实心灵枯燥无味、毫无特色。”

“可是我不会!”

这句突然中气十足的回答令她不禁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正在涨红,心想:他一定知道!

厄比陡然平静下来,低声喃喃道:“可是,我当然知道,凯文博士。你总是想到这件事,我怎能不知道呢?”现在他的金属音质几乎完全消失。

她板起脸孔。“你曾经——告诉过任何人吗?”

“当然没有!”这句话透着真正的惊讶,“没有任何人问过我。”

“好吧,那么,”她脱口而出,“我想你认为我是个傻瓜。”

“不!它是正常的感情。”

“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这么愚蠢。”她声音中的渴望之情淹没一切,某些女性特质穿透博士的外衣向外窥探。“我不具有你所谓的——吸引力。”

“如果你仅是指外表的吸引力,那我无从判断。但我知道,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种类的吸引力。”

“也不年轻了。”凯文博士几乎没有听到机器人说的话。

“你还不到四十。”厄比的声音中逐渐流露焦急的坚持。

“按年头算,我今年三十八;论及我对人生的多愁善感,我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太婆。我这个心理学家难道是假的吗?”

她喘着气,硬着头皮说:“而他才刚满三十五岁,而且外表和动作还要更年轻。你认为他曾经……曾经多看我一眼吗?”

“你错了!”厄比的钢铁拳头击向高分子桌面,激起一下尖锐的铿锵声。“听我说……”

此时苏珊·凯文却猛然转向他,眼中的痛苦化作怒火。“我为何要听?总之,你对整件事又知道多少,你……你这架机器。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标本;是个有趣的、具有特殊心灵的小虫,躺在解剖台上让你检视。这是个幻灭的极佳范例,对不对?几乎和你看的那些小说一样精彩。”带着哭音的话语突然哽咽,她沉默下来。

这场发作吓得机器人缩头缩脑,他恳求般摇了摇头。“请听我说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她撇了撇嘴,“给我一些忠告?”

“不,不是那样。只是我刚好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比方说米尔顿·艾席。”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沉默,然后苏珊·凯文垂下眼睑。“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想,”她气喘吁吁,“你给我闭嘴。”

“我认为你希望知道他怎么想。”

她的头仍旧低着,但她的呼吸却更加急促。“你在胡言乱语。”她悄声道。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是在试图帮你。米尔顿·艾席对你的想法……”他顿了顿。

机器人心理学家抬起头来。“怎么样?”

机器人平心静气地说:“他爱你。”

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凯文博士未曾开口,只是茫然瞪着眼睛。然后她说:“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他为什么要爱我?”

“但他真的爱你。像这样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至少瞒不过我。”

“但我是这么……这么……”她结结巴巴地打住。

“他看的不只是表相,他懂得欣赏别人的才智。米尔顿·艾席不是那种会娶一头秀发、一对美目的人。”

苏珊·凯文发觉自己拼命眨着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依然打战。“但他绝对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示……”

“你曾经给过他任何机会吗?”

“我怎么会?我从来没想到……”

“这就对啦!”

机器人心理学家陷入沉思,不久忽然抬起头来。“半年前,有个女孩来厂里找他。我认为她很漂亮——金发,身材苗条。当然,她连二加二几乎都不会。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向她吹嘘,试着解释机器人是怎么拼装的。”说到这里,她又恢复刚硬的口气。“她并不了解!她是谁?”

厄比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她是他的亲堂妹,这里头没有任何爱恋成分,我向你保证。”

苏珊·凯文轻快地起身,动作有如少女般活泼。“这是不是很奇怪?那正是我有时用来安慰自己的说法,尽管我从未真正这样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跑到厄比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冰冷而沉重的手掌。“谢谢你,厄比。”她以急切且沙哑的细声说,“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把它当成我们的秘密——再次谢谢你。”说完,她又使劲握了握那只毫无反应的金属手掌,便径自离去。

厄比慢慢拾起抛在一旁的小说,却没有任何人看透“他”的心灵。

米尔顿·艾席缓缓地、大喇喇地伸了一个懒腰,引发关节一阵噼啪作响,以及一串咕噜咕噜的哼声。然后,他张大眼睛瞪着彼得·玻格特博士。

“我跟你讲,”他说,“我为这件事已经忙了一个星期,几乎没时间睡觉。我还得像这样忙上多久?我想你曾经说过,问题出在D真空室的正子轰击上。”

玻格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兴致勃勃地审视着自己一双白晰的手掌。“是的,而我摸到边了。”

“当一名数学家这么说的时候,我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你距离成功还有多远?”

“这都取决于……”

“取决于什么?”艾席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双长腿向前伸。

“取决于兰宁,这老家伙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叹了一口气,“有点跟不上时代,那正是他的问题。他死守着矩阵力学,把它当成一切的一切,而这个问题却需要更强有力的数学工具。他可真固执。”

艾席带着睡意喃喃道:“何不问问厄比,把整件事作个了结。”

“问那个机器人?”玻格特扬起眉毛。

“有何不可?那老小姐没告诉你吗?”

“你是指凯文?”

“是啊!就是苏珊。那机器人是个数学鬼才,他对数学的认识比百分之百还多一点。他能在脑中计算三重积分,还把张量分析当点心吃。”

数学家狐疑地瞪着对方。“你没开玩笑?”

“我发誓!怪就怪在那傻子不喜欢数学。他宁可读些愚不可及的小说。千真万确!你该看看苏珊一再拿给他的那些劣等作品:《紫色激情》、《太空之恋》。”

“凯文博士没对我们提一个字。”

“这个嘛,她对他的研究尚未结束。你知道她的作风,在揭露大秘密之前,她喜欢让一切不漏风声。”

“而她告诉了你。”

“我们的交谈可算无法避免,我最近经常见到她。”他将眼睛张得老大,还皱起眉头,“嘿,玻格特,你最近可注意到这位女士有什么不对劲?”

玻格特咧开嘴,露出不大庄重的笑容。“她开始涂口红,或许你指的是这件事。”

“哎呀,这点我知道。她还搽胭脂抹粉,外带画眼影,可真惹人注目。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对这方面无可置评。我是指她说话的方式——好像有件事令她很开心。”他想了想,然后耸耸肩。

玻格特做了个眉目传情的眼神,对一位年过五十的科学家而言,他的表演还真不赖。“也许她坠入爱河了。”

艾席再度闭上眼睛。“我看你是疯了,玻格特。你去跟厄比谈谈,我要待在这儿睡上一觉。”

“好!但这并不表示我特别喜欢让一个机器人告诉我怎么做,而且我也不认为他办得到!”

轻微的鼾声是对他唯一的回答。

彼得·玻格特双手插在口袋里,刻意以漠然的态度叙述他的问题,厄比则聚精会神地聆听。

“事情就是这样。我听说你了解这些事,而我来问你,最主要是出于好奇。我的推论,正如我刚刚大略说明的,里面有几项可疑的步骤,这点我承认,因此整个图像仍然不太完整,而兰宁博士也拒绝接受这些步骤。”

机器人并未回答,玻格特又说:“怎么样?”

“我看不出错误。”厄比研究着那些潦草的计算。

“我想除了这句话,你无法再有任何贡献?”

“我不敢尝试,你是比我更优秀的数学家,而且——嗯,我不愿介入这件事。”

玻格特的笑容中带着几许自满。“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这太深了,我们忘掉它吧。”他将那几张纸揉掉,丢进废弃物管道,转身正要离去,又突然改变主意。

“对啦……”

机器人一言不发地等着。

玻格特似乎难以启齿。“有件事……我是说,也许你能……”他打住了。

厄比平心静气地说:“你的思绪一团混乱,但毫无疑问,它和兰宁博士有关。迟疑不决是件傻事,因为只要你静下心来,我马上会知道你想要问什么。”

数学家的右手举到光滑平整的头发上,做了个惯常的梳理动作。“兰宁快七十岁了。”他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

“这点我知道。”

“而且他担任本厂的主任已经将近三十年。”厄比点了点头。

“好,那么,”玻格特改用逢迎的口吻说,“你会知道他是否……是否想到退休。例如由于健康因素,或是其他……”

“是啊。”厄比只是这么说。

“好,你知道吗?”

“当然。”

“那么——呃——你能不能告诉我?”

“既然你问了,我就会说。”机器人的应对相当实事求是,“他已经辞职了!”

“什么!”这是一声猛然脱口、几乎含糊不清的惊叹。然后,这位数学家的大脑袋向前一伸。“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