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辞职了,”机器人以平静的语气重复,“可是还没有生效。你懂吗,他还等着解决——呃——我自己这个问题。等这件事结束后,他就准备把主任办公室移交给继任人选。”
玻格特猛力吐出一口气。“而这个继任人选,他是谁?”现在他离厄比相当近,双眼着魔似地紧盯着那对深不可测的暗红色光电眼。
机器人慢慢答道:“你就是下一任主任。”
玻格特绽放出僵硬的笑容。“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望和等待这件事。谢谢你,厄比。”
彼得·玻格特在书桌前一直待到清晨五点,稍事休息后,上午九时他又回来工作。书桌上方的书架原本摆有一排参考书与数值表,但随着他一本接一本参考,书架已经完全腾空。他面前的计算纸以微量的速度增加,脚下揉皱的潦草手稿则堆积成一座小山。
正午时分,他看看最后一页计算,揉揉充血的眼睛,打了个呵欠,又耸了耸肩。“简直越来越糟,该死!”
开门声使他转过头去。进来的是兰宁,他正用瘦骨嶙峋的双手将指节扳得噼啪响。
玻格特对他点了点头。这位主任见到屋内凌乱不堪,两道眉毛皱成一团。
“新途径?”他问。
“不,”对方以挑衅的口吻回答,“原来的有什么不妥?”
兰宁懒得答复这个问题,对书桌上那叠纸也只是随便瞥一眼。他一面点燃雪茄,一面透过火柴的光焰说:“凯文有没有跟你提到那个机器人?他是个数学天才,实在不同凡响。”
对方高声嗤之以鼻。“我听说了。但凯文还是专管机器人心理学比较好。我检查过厄比的数学能力,他几乎连微积分都过不了关。”
“凯文却不这么想。”
“她疯了。”
“而我也不这么想。”主任眯起眼睛,透出一种威胁感。
“你!”玻格特的声音转趋强硬,“你在说些什么?”
“整个上午,我都在测试厄比的本事,他有些你闻所未闻的绝招。”
“是吗?”
“你好像不信!”兰宁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张纸,再将它打开,“这不是我的笔迹,对不对?”
玻格特对纸上的大型斜体符号研究了一番。“厄比做的?”
“是的!你只要留意就能看出来,他所做的是对二十二号方程式的时间积分。得到的结果——”兰宁用泛黄的指甲敲了敲最后一行,“和我的结论一模一样,却只花了四分之一的时间。你没有理由忽略正子轰击中的林格效应。”
“我没有忽略,它会被抵销掉。看在老天的份上,兰宁,把这点装进你的脑袋……”
“喔,是啊,你解释过。你还用到了米契尔平移方程式,对不对?哼——它不适用。”
“为什么?”
“理由之一,因为你一直在用超虚数。”
“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来,米契尔方程式就不成立……”
“你疯了吗?如果你读读米契尔的原始论文……”
“我不必那样做。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他的论证,这点厄比支持我。”
“好吧,那么,”玻格特吼道,“让那个上发条的机器帮你解决整个问题好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那正是关键,厄比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他不能,那我们也不能——不能独力解决。我要把整个问题送到全国委员会,它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玻格特面红耳赤,在咆哮声中一跃而起,连椅子都差点撞翻。“你不可以做这种事。”
这回轮到兰宁涨红了脸。“你在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一点没错。”对方咬牙切齿地回应,“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你不能从我手里把它抢走,懂吗?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你这个风干的化石。你宁愿切掉自己的鼻子,也不愿承认是我解决了机器人精神感应之谜。”
“你是个该死的白痴,玻格特,一秒钟之内,我就能让你因为犯上而遭停职。”兰宁激动得下唇不停打战。
“你做不到这件事,兰宁。有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在这里,你什么秘密也保不住,所以别忘了,我对你的辞职一清二楚。”
兰宁手中的雪茄开始打战,烟灰纷纷落地,然后雪茄也跟着掉下来。“什么……什么……”
玻格特邪恶地咯咯大笑。“而我会是新主任,你给我搞清楚。这点我非常明白,别以为我一无所知。你瞎了眼,兰宁。我将在这里发号施令,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等着瞧吧。”
兰宁终于能发出声音,立刻怒吼道:“你被停职了,听到没有?你的职务通通解除了。你给免职了,了解吗?”
对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哈,这又有什么用?你什么也办不到。我手中握着王牌,我知道你已经辞职。是厄比告诉我的,是他直接从你那里获悉的。”
兰宁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他看来非常、非常苍老,双眼困倦无神,面容血色尽失,显出一张苍白蜡黄的老脸。“我要找厄比谈谈,他不可能告诉你那种事。你在进行一场狡猾的赌博,玻格特,但我要拆穿你唬人的把戏。跟我来!”
玻格特耸了耸肩。“去找厄比?很好!他妈的好极了!”
同样在正午时分,米尔顿·艾席画好一张笨拙的草图,抬起头来说:“你有概念了吗?我对于画这种东西不太在行,但它的外观就是这样。它是一栋漂亮的房子,我只要花一点点钱就能买下来。”
苏珊·凯文含情脉脉凝视着他。“它实在美丽,”她叹了一口气,“我常常想,我希望……”她的声音逐渐消失。
“当然啦,”艾席放下铅笔,神采奕奕地继续说,“我得等到放假才能办这件事。我只有两周的假期,但厄比这件事却让一切悬在半空中。”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指甲上,“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它是个秘密。”
“那就别告诉我。”
“喔,我还是说说比较好,我忍不住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而你可算是我在这里最好的——呃——倾吐对象。”他羞怯地咧嘴一笑。
苏珊·凯文一颗心怦怦乱跳,可是她不敢开口。
“坦白说,”艾席把椅子拖近些,并将声音压低成神秘兮兮的耳语,“那栋房子不只我一个人住,我快结婚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跳起来。“怎么回事?”
“没事!”可怕的天旋地转已经停止,但要开口却仍然很困难。“结婚?你是指……”
“啊,当然!是时候了,对不对?你记得去年夏天来这儿的那个女孩吧,就是她!但你真的不舒服,你……”
“头痛!”苏珊·凯文孱弱无力地挥手要他闪开,“我……我最近一直有这个毛病。当然,我要……要恭喜你。我很高兴……”在她惨白的脸上,没涂匀的胭脂变成两团难看的红斑。这时,周遭的一切又开始旋转。“对不起……失陪……”
她一面含糊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夺门而出。这好像是只有在梦中才会突然出现的噩耗——伴随着梦中那一切虚幻的恐怖。
但怎么可能呢?厄比曾说……
厄比知道!他能看穿心灵!
她发觉自己正气喘吁吁地倚在门框上,望着厄比的金属脸孔。她刚才一定爬了两层楼梯,但是她毫无记忆。有如梦境一般,她在瞬间跨越了那段距离。
有如梦境一般!
然而,厄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暗红色的光芒似乎逐渐膨胀,变成两个微微发光、令人望而生畏的球体。
他正在说话,而她只感到冰冷的玻璃杯抵住嘴唇。她吞下一口水,打个哆嗦,才对周遭的事物有些察觉。
厄比仍在说话,他的声音透着惶恐——好像他又惊又怕,正在极力辩解。
那些声音逐渐有了意义。“这是一场梦,”他正在说,“你一定不可以相信。你很快会在真实世界中苏醒,而嘲笑此时的自己。他爱你,我不骗你。他爱你,真的!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这只是个幻觉。”
苏珊·凯文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有如耳语。“是的!是的!”她抓着厄比的手臂,紧紧抱住,一再重复道,“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她究竟是如何恢复神智的,她自己始终不知道——但那就像穿越一个迷蒙虚幻的世界,来到强烈的阳光下。她推开他,用力推开那只钢铁手臂。她的双眼睁得老大。
“你想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提高成刺耳的尖叫,“你想要做什么?”
厄比退了几步。“我想帮助你。”
机器人心理学家瞪着他说:“帮助?怎样帮助?告诉我这是一场梦?试图逼得我精神分裂?”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紧绷状态,“这不是一场梦!我倒希望它是!”
她猛力倒抽一口气。“等等!为什么……哈,我懂了。慈悲的苍天啊,这多么明显。”
机器人的声音中透着恐惧。“我必须这样做!”
“而我竟然相信你!我从未想到……”
门外的嘈杂声使她暂时住口。她转过身去,双手痉挛似的一松一紧。当玻格特与兰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角落的窗前,两位男士丝毫未曾留意她。
他们同时向厄比走去,兰宁愤怒而不耐烦,玻格特则是一副看笑话的神情。兰宁首先开口道:“好,厄比,听我说!”
机器人将目光猛然射向年迈的主任。“好的,兰宁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