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珊·凯文从超空间基地返回地球时,艾弗瑞德·兰宁正在等她。这位老者从来不提自己的年龄,但人人都知道他已超过七十五岁。不过他的心灵敏锐依旧;虽然他已将研究部门主任的职位交棒给玻格特,仅保留荣誉主任的头衔,他每天仍坚持在他的办公室出现。
“他们快完成超原子引擎了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没问。”
“嗯——嗯,我希望他们快点。否则的话,统一公司就有可能抢先他们一步,同时抢先我们一步。”
“统一公司!他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并非独独我们这家公司拥有计算机。我们的计算机或许是正子式,但并不表示就比较好。为此罗伯森明天要召开一个大型会议,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现任总裁罗伯森是该公司创始人的儿子。他正用瘦削的鼻尖对着总经理,说道:“现在由你开始,我们来把这件事搞清楚。”他的喉结上下跳动。
总经理随即开始发言:“老板,这笔交易是这样的。一个月前,统一机器人公司来找我们,提出一个挺奇怪的提议。他们带来大约五吨的数字、方程式等等这类资料。那是一个问题,而他们希望金头脑提供答案。条件如下——”
他扳着粗大的手指数着,“如果没有解答,但我们能告诉他们无解的原因,我们就能赚十万元。如果找到解答,那么我们能得到二十万元,再加上建造相关机器的费用,以及因此取得的一切利润的四分之一。问题和发展恒星际引擎有关……”
罗伯森皱起眉头,瘦削的身形僵住了。“尽管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拥有一台思想机器。是吗?”
“正是这一点,令这个提议像是不按牌理出牌,老板。列维尔,接下去报告。”
艾别·列维尔从会议桌的远端抬起头来,用手抚过满是胡茬儿的下巴,带起一点唰唰声。他面带微笑说:“总裁,是这样的。统一公司原本有一台思想机器,但它已经坏了。”
“什么?”罗伯森几乎站了起来。
“没错。坏了!报销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我这儿有些相当有趣的猜测——比方说,他们用和我们手边一模一样的这组资料,要它设计一具恒星际引擎,结果使那台机器严重故障。现在它成了一堆废铁——一堆废铁而已。”
“你懂了吗,老板?”总经理眉飞色舞,“你懂了吗?任何一个工业的研究部门,无论是大是小,个个都在试图研发曲速引擎。统一和美国两大机器人公司,在这个领域居于领导地位,是因为我们拥有超级的机器人式电脑。既然他们搞坏了他们那一台,我们就海阔天空了。那正是关键,是……呃……动机。他们至少得花六年来建造另一台,所以说他们没落了,除非他们能用同样的问题,让我们的机器同样报销。”
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总裁瞪大双眼。“啊,这帮龌龊的鼠辈……”
“慢着,老板,还没报告完。”他伸出食指,划了一个大圈,“兰宁,接下去!”
艾弗瑞德·兰宁博士带着些许轻蔑望着会场——面对收入过丰的营业与行销部门,那是他的一贯态度。他那两道惊人的灰色浓眉垂得很低,他的声音则干涩无比。
“从科学观点而言,虽说情况尚未全然明朗,理智分析却已经能派上用场。就目前的物理理论来说,恒星际飞行的问题还……呃……很难讲。这个问题众所周知——而统一公司对他们的思想机器所提供的资料,假设和我们收到的一模一样,那么这些资料同样众所周知。我们的数学部门做过极其详尽的分析,发现统一公司似乎已经巨细靡遗了。那些输入的材料,包括了法兰西亚西曲速理论的所有已知发展,此外,显然还包括所有相关的天文物理学与电子学数据。内容可真不少。”
罗伯森一直焦虑地听着这番话,这时他打岔道:“多到金头脑无法处理的程度?”
兰宁断然摇了摇头。“不,目前还看不出金头脑的能力有任何极限。这是另外一回事,是有关机器人学法则的问题。比方说,如果某个问题的解答,牵涉到伤害或杀害人类,金头脑就绝对不能提供这个答案。对它而言,一个问题如果只有这种答案,则无异于无解。倘若询问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再加上极端紧急的命令,要它尽快提出解答,由于金头脑毕竟只是机器人,这样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使它陷入矛盾;它既不能回答,又不能拒绝回答。类似这样的事,一定曾发生在统一公司的机器上。”
他停下来,但总经理催促道:“继续讲,兰宁博士,像你对我解释那样解释一遍。”
兰宁咬着嘴唇,冲着苏珊·凯文博士的方向扬了扬眉。这时她才抬起头来,不再瞪着自己紧紧交握的一双手。
她的声音缓慢而平淡:“机器人对于矛盾的反应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她开始发言,“机器人心理学仍然很不完备——身为一位专家,我能向诸位保证这一点——但我们可以用定性的方式讨论。原因是,机器人的正子脑虽然引进无数复杂的结构,它终究是人类的产物,因此是根据人类的价值观所制造的。
“好,当人类走投无路的时候,通常的反应是逃避现实——进入妄想的世界、喝得酩酊大醉、变得歇斯底里,或是投河自尽。这些反应通通殊途同归——不是回避就是无法面对。因此,机器人也一样。最轻微的矛盾会使它半数的继电器失灵;而最严重的,则会将正子脑中每条径路都烧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
“我懂了。”罗伯森口是心非,“那么,统一希望我们研究的资料,又有什么玄机呢?”
“它无疑牵涉到这一类的禁忌问题。”凯文博士说,“但金头脑和统一的机器人相当不同。”
“这话没错,老板,这话没错。”对于打断他人的发言,总经理一向乐此不疲,“我要你体认这一点,因为它正是症结所在。”
苏珊·凯文的双眼在眼镜后面闪出愠怒的目光,但她耐心地继续说:“你可知道,总裁,统一公司的机器,包括他们的‘超级思想家’,在制造过程中都没有加入人格。他们坚守功能主义,懂吗——由于没有美国机器人公司专利的情绪径路,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他们的思想家只是个巨型计算机,一个矛盾就会立即将它摧毁。
“然而,我们自己的机器金头脑,则拥有一个人格——一个孩童的人格。它是一台绝佳的推理电脑,却类似一个痴呆型天才。它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算出答案而已。因为它真是个孩子,也因此比较活泼开朗。人生没有那么严肃,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讲。”
机器人心理学家继续说:“我们准备这样做。我们已将统一公司所有的资料分成许多逻辑单元,而我们准备把这些单元,一个个谨慎地输入金头脑里面。当那个特殊因素输入时——就是那个造成矛盾的因素——金头脑的孩童人格便会犹豫。它的判断力还不够成熟;它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会认出那是个矛盾。然后,在它的脑路开始运作并损坏前,它会自动吐出这个单元。”
罗伯森的喉结上下蠕动。“你确定吗,啊?”
凯文博士掩起不耐烦的情绪。“我承认,用普通的语言叙述,听来没什么道理;可是动用数学语言看来也没什么用。我向你保证,事实正如我所说的。”
总经理迅速而流畅地插进一段话。“情况是这样的,老板。假如我们接受这笔交易,我们可以如此把它办妥——金头脑会告诉我们哪个资料单元牵涉到矛盾,而从这个结果,我们就能判断这个矛盾为何出现。这样说对不对,玻格特博士?你瞧,老板,你上哪儿也找不到比玻格特博士更优秀的数学家。我们给统一公司一个‘无解’的答案,并说明理由,赚他们个十万元。这样,他们仍然只有一台故障的机器,而我们的机器则完好如初。不出一年,顶多两年,我们便会拥有曲速引擎,或说超原子发动机——有些人这么称呼。但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会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发明。”
罗伯森一面咯咯笑,一面伸出手。“把合约拿出来,我来签字。”
当苏珊·凯文进入这间警卫森严的保险库——金头脑的存放地点时,一名值班的技术员刚问了它一个问题:“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
金头脑答道:“五十四个。”
那技术员对另一名同事说:“看吧,你这傻瓜!”
凯文博士咳嗽一声,立刻掀起一阵没头没脑的骚动。机器人心理学家又随便挥了挥手,便只剩下她与金头脑独处。
金头脑是个直径仅仅二英尺的球体——里面充满处于最佳状态的氦气,以及百分之百零震荡、无辐射的空间——而在球体中心,则是复杂度闻所未闻的正子微型径路,也就是金头脑的本体。室内其他空间则堆满各种附件,都是金头脑与外界联系的媒介——是它的声音、它的手臂、它的各种感官。
凯文博士柔声道:“你好吗,金头脑?”
金头脑的声音高亢而热情。“好极了,苏珊小姐。我晓得,你又准备问我什么事。每当你准备问我什么事的时候,你手里总是拿一本书。”
凯文博士淡淡一笑。“好吧,你说对了,但不是现在。的确有个问题要问你,不过它太复杂了,我们要以书面方式交给你。但不是现在,我想我要先跟你谈谈。”
“好啊,我不反对谈谈。”
“听好,金头脑,再过一会儿,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会带着那个复杂问题到这里来。我们将以很慢的速度,每次交给你很少一点点,因为我们要你小心处理。假如你办得到,我们准备请你根据那些资料建造一样东西。但是我要警告你,那个解答可能牵涉到……呃……对人类的伤害。”
“天啊!”这是一声压得很低、拖得很长的惊叹。
“现在你听好了。其中一页资料会意味着伤害,甚至可能是死亡,在我们输入那一页之后,你千万别激动。你要知道,金头脑,在这个问题中,我们并不在乎这些事——甚至死亡也没关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当你碰到那一页的时候,你只要停下来,把它还给我们——光是这样做就好。你了解吗?”
“喔,当然。可是天啊,导致人类死亡!喔,我的天!”
“好啦,金头脑,我听到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走来了。他们会告诉你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然后我们就要开始。做个好孩子……”
资料一页一页慢慢输进去。每输进一页,就会传来一阵细得出奇的咯咯声,代表金头脑正在运作。而接下来的沉默,则表示它准备接受下一页资料。前后总共好几小时——在这期间,输进金头脑的资料量,相当于十七巨册的“物理数学”。
在这个过程中,众人逐渐皱起眉头,而且越来越深。兰宁暗自凶巴巴地喃喃咒骂;玻格特先是若有所思地审视自己的指甲,后来就茫然地一个个咬起来。当厚厚的一叠资料通通消失后,凯文脸色苍白地说:“出问题了。”
兰宁勉强吐出几个字:“不可能。它——死了吗?”
“金头脑?”苏珊·凯文全身发抖,“你听得见吗,金头脑?”
“啊?”传来一个心不在焉的回答,“需要我吗?”
“解答……”
“喔,那个!我能做到。我会帮你们建造整艘太空船,容易得很——只要你们给我机器人。一艘优秀的太空船,也许需要两个月时间。”
“没有——困难吗?”
“花了很长时间才算出来。”金头脑说。
凯文博士后退几步,清瘦的面颊依然毫无血色。她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去。
来到她的办公室后,她说:“我无法了解。在这组给定的资料中,一定牵涉到一个矛盾——或许还牵涉到死亡。假如哪里出了问题……”
玻格特平心静气地说:“这机器还能说话,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不可能有什么矛盾。”
机器人心理学家却急切地答道:“矛盾处处皆有,回避之道各有不同。假设金头脑只陷入泥沼少许,只坏到——比方说,刚好够它生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妄想,其实它做不到。或者,假设它正在某个真正很糟的下场边缘徘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把它推进深渊。”
“让我们假设,”兰宁说,“根本没有任何矛盾。假设统一的机器是因为另一个问题而当机,或纯粹是因为机件故障。”
“但即使如此,”凯文坚持道,“我们也不能冒险。听好,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和金头脑说半句话,我要接管。”
“好吧,”兰宁叹了一口气,“那你就接管吧。与此同时,我们会让金头脑建造那艘太空船。而如果它真造得出来,我们就得进行测试。”
他一面沉思,一面说:“我们需要顶尖的实地测试员来进行。”
麦克·多诺凡以粗暴的动作驯服了一头红发,却毫不理会桀骜的乱发立刻重新立定站好。
他说:“发号施令吧,格里。他们说那艘太空船完工了;他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它完工了。走吧,格里,我们现在就到控制台前。”
鲍尔以厌倦的口吻说:“少废话,麦克。你的幽默感即使是最新鲜的,也有一种熟过头的怪味,连这儿的幽闭空气都盖不住。”
“好吧,听着。”多诺凡再次徒劳地拢了拢头发,“我对我们那位铸铁打造的天才,以及它打造的锡箔太空船倒不怎么担心。问题在于我的假期报销了,还有这份单调!这里除了铜线就是数字——还是不伦不类的数字。喔,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这种工作呢?”
“因为,”鲍尔温和地答道,“如果失去我们,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好啦,放松点!兰宁博士正朝这儿走来。”
兰宁正走过来,他的灰色眉毛浓密依旧,年老的身形依然直挺,而且充满活力。他一言不发地陪同他们两人走上坡道,来到露天工作场。那里有许多机器人,在没有人类监督的情况下,正默默地建造一艘太空船。
不对,是已经建好一艘太空船!
因为兰宁说:“这些机器人停工了,今天没有一个有所行动。”
“这么说它完成了?确定吗?”鲍尔问。
“我又怎么知道?”兰宁心情欠佳,倒挂的浓眉险些遮住眼睛,“看来是竣工了。旁边没有多余的材料,内部也修整得亮晶晶的。”
“你去过里面?”
“进去一下就出来了,我又不是太空驾驶员。你们哪位对引擎理论有深入研究?”
多诺凡望向鲍尔,鲍尔望向多诺凡。
多诺凡说:“我有驾驶执照,主任,但我翻了翻,发现它丝毫没提到超引擎或曲速航行,都只是三维空间的普通儿戏。”
艾弗瑞德·兰宁抬起头来,露出极不以为然的表情,还用高挺的鼻子使劲哼了一声。
他冷冰冰地说:“好吧,我们自有轮机人员。”
他正要走开,鲍尔及时抓住他的手肘。“主任,这艘船仍是禁区吗?”
老主任犹豫了一下,然后揉了揉鼻梁。“我想不是,至少对你们两位而言。”
当他离去时,多诺凡望着他的背影,在他背后咕哝了几个字,虽然简短却意味深长。然后,他转向鲍尔说:“我真想当他的面,好好对他作一番描述,格里。”
“请跟我来吧,麦克。”
太空船内部已经完工,百分之百完工;这点在一眨眼间便能一目了然。在整个太阳系中,没有谁能做得像这些机器人那么干净利落。经过表面处理的舱壁银光闪闪,上面未曾残留任何指纹。
舱内没有任何棱角,舱壁、地板、舱顶皆以圆滑曲面交接。一旦置身于隐藏式照明的金属性冷光中,上下四周便映出六个冰冷的倒影,个个都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
主通道是个狭窄的隧道,通往一段走起来咔嗒咔嗒响的坚硬通路,通路两旁则有许多一模一样的舱房。
鲍尔说:“我想家具都装设在舱壁内。或者,也许人家根本不要我们坐下或睡着。”
在最接近船首的最后一间舱房,这种千篇一律才被打破。舱房里有个零反射玻璃制成的弧形窗,是一体成形的金属内壁所仅有的孔眼。它的下方有个巨大的仪表,里面那根指针一动不动指着零点。
多诺凡说:“看看那个!”他指着精密刻度上唯一的文字标记。
那几个字是“秒差距”,而在弧形刻度的右端,则有一个细小的数字“1,000,000”。
舱房内有两张椅子——沉重、宽敞、没有衬垫。鲍尔小心翼翼地坐下,发觉它是依照人体曲线塑造的,坐起来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