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禅院里,偶尔有一两声落子的脆音。
黑衣的公子坐在苍老的和尚面前,空谷幽兰般高远清淡。指尖的黑子反衬出好看的肤色。
和尚偶尔投注过去一眼余光,那黑衣的公子跟那人一样,总是让人摸不出半点思绪,不由的在心中暗道一声孽障。
绕来绕去,他这栖身于佛门的宗师也难以幸免的被少主人扯进了红尘。这过眼的人物越来越多,也一个比一个都不简单,找来找去,这样天资独胜的人,为什么就偏偏凡心太重?天下何其大,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和尚看上眼又能传承佛门衣钵的。
此身都已百年了,难道就这样无以后继的走了?佛祖啊,找一个差强人意的徒弟和信徒,真这么难么?
哎。老和尚喟然长叹。
做了佛祖的食客,转眼百年就要尘归尘土归土,没有付清栖身的租金,恐怕死后也不得安宁吧?人在世道上飘摇,终是要还的。
对面这位,心智灵动神识空明,样样都符合他的标准,只可惜,入了魔障。
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遗世独立,骨子里还是跟少主子一样的人,即使不说话,气势也堪比别人雷霆万钧。
他有那心渡化,也没胆子开口。
“大师,不落子么?”黑衣的公子指尖敲了敲案桌,漆黑的眼如笼在薄雾中,朦朦胧胧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哎,神游了,惭愧惭愧。”老和尚摸了摸光脑袋,讪讪。
黑衣的公子一笑,不置可否,恍若薄绡微霁。和尚脸上没多大不好意思的表现,拿了老眼细细看棋盘走势。
片刻拈起一子落在一处,觉明不经意的提起话题,“言传风公子此次回来是进宫受封的?”
“然。”黑衣的风简墨答得矜持。
和尚又有叹气的冲动了。万丈红尘深又深啊。这位人才,汲汲营营的,又是为什么看不开的理由?
北地自虫灾泛滥,着实乱了良久,京城那档子连串的破事儿搅得昏天黑地,谁也没顾得上去管那地方的怨声载道,都忙着抢饭碗的抢饭碗,保官帽的保官帽,谋宏图的谋宏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幸,好歹有着大军安分的在潼关压制着西绥叛军,否则,那才叫一个五彩缤纷啊。
这方皇帝的人选终于确定了,这才想起了北地那些可怜的百姓。一查探,早有人捷足先登了。灾情救了,局势安定了,民心也收了。
北镜的千千万万老百姓只知道有‘神仙公子’,还真不知道大顺掌权的又换上哪位皇子了。天地君亲师,这排列,很明显在回过气儿的黎民眼里,已经不对劲了。救命恩人神化以后自然还比不上天地,但起码的,绝对重过新出炉的一国之君。
心思简单感恩戴德是含蓄的说法,露骨点,那叫愚昧。
一国之君若是在自己的子民眼中恍若无物的话,那就证明,政权有危险了。
以夕桓洛的脑子,自然不可能一声令下来个大军压境显示君威。人家还不是叛军呢,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占地为王之类的大逆不道。救了你的黎民百姓,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稳了你的江山,即使人家心怀不轨,名不正言不顺你敢下手明晃晃做掉么?
有个词,叫做招安,当然这词大半是用在土匪身上的。但与夕桓洛的策略算得上异曲同工。
长期的调查与密探,闻名天下的神仙公子风简墨飘飘然遗世独立,出尘无邪几乎到了羽化登仙的境界。
暂时的挂个名头试探试探,最佳解决办法。
若这位天仙公子接受诏令主动回京生受册封功赏,那边证明人家有归顺之心实是大大的卫国良民,反之,那居心就有待考察了。
一纸诏书传至北境,又一位侯爷出炉了。
收了册封,观察期总是有的,新帝不是傻子,总能看得出你是不是个可以放心用的人才。这观察结果,要么你成为一代地头大王,回你的封地作威作福,要么你就顶着高高的帽子,俸禄照给,乖乖待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没什么纰漏朝廷养你一辈子。
这不,刚上任的‘北定侯’正在这儿老神在在的坐着呢。
落子声断断续续,一老一少面上看来都很含蓄温和,似乎未计较输赢,只是单纯的消遣。
“侯爷出手很阔绰啊,苍生有福了。”觉明挑了挑老眼,精光毕露,“和尚哪天无处可去的时候,侯爷可要不吝布施啊。”这年头,有钱的人,不是一般的恐怖。
“大师说笑了。”凤目澄澈,风简墨展了展兰叶一般的长眉,俊脸恍若水墨蕴成,淡淡道,“普照大师的圣光,可是深不可测啊,岂是我一个小小的风简墨能比的?若是连大师这样的一代圣者都会了无去处,这天下恐怕没谁会有立足之地了罢?”
“哎。”觉明怅然一叹,笑道,“心无安立处,纵使身处华邸,那也是了无去处啊。”
对面的人不置可否。专心的落下一子。突然道,“九凌当真肯安分的在那处呆一辈子?”
和尚挑了挑眉,“凡尘俗世,和尚俱不入眼。九凌施主的想法,老衲不得而知。”挡的不动声色。不能说他打诳语,他本就是四大皆空的和尚,知道的俗事,都是过眼浮云,浮云而已啊。
“哼。”对面的人不冷不淡的哼了一声,一双眼霎时变的不怀好意的犀利,“觉明大师何必如此小心?要看一场精彩的戏,即使不付酬劳,至少也该有推波助澜的觉悟吧?”
不太光滑的头颅似乎皱得更紧了,摸了摸额,觉明叹息,这年头,佛门也没法清静。不过是甩手静看他人悲喜苦乐,借以看破种种贪嗔痴念,渡己心灵,以达涅槃,这么高尚的人生,怎么能说的这么无良好事呢?好吧,他虽然乐见众生挣扎愁苦,却也不是罪恶啊。
哎。所以说少主子招惹的人,没一个好收拾,早晚他的和尚庙会被人拆之泄愤。
“只说一点,绝不多言。”和尚神情极为郑重,“九凌少主的局,还未结业,乃是专为某位故人而设。”
“故人?”风简墨微眯的眼闪过一抹流光,和这和尚下了一早上的棋,总算没白费。虽只有一点,但以足够他知道破绽了。九凌走的并不彻底,即是留有故人等待招呼,回来是早晚的事。只要他找到那个人,一切就好解决了。
坏了她的局,他就不信,她还能在那边坐得住。
啪,趁着黑衣公子走神的片刻,又敲了一子,和尚笑了笑,看着近在眼前的胜利,“北定侯,承让了。”
对面的黑衣公子回神,笑的恻然,不问世事的宗师能做到这样的消息灵通,真不容易。
“大师,言胜败,此时还早着呢。”微微挑了挑唇角的风简墨抖出意味深长的语气。
和尚无所谓的晃了晃光头。老眼不动声色的看着黑衣公子猝然搅进败局拉的风云变色的一笔,撇了撇嘴。
年轻人,越来越不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