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晨光透过窗探进。风简墨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忍着胸口和周身的痛意,他微微翕开眼,窗前一抹纤细的黑色人影背立。张了张嘴,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只好定定望向那人的背影。
许是感查到了,黑衣的女子转过头来,雪莲一般淡漠的脸定定看了他。两双漆黑的眼就这么对上,片刻她慢慢的踱了过来,俯下身对上他略有些朦胧疲惫的眼,“醒了?”
风简墨未答。事实上,他也不知应该说什么,抛开了其实也说不了什么的这一情况。
这女人,对优熙梵端的是心狠手辣,伤疤还未好也没忘痛的风大公子很是满意。他就说嘛,这女人怎么可能看上那种阴阳怪气的男人。这不,他一出手,这男人,靠边站,站到地狱里去了。
九凌狭长的眼眯了眯,很明显看出这男人在得意,“你很高兴?”
风简墨愣了愣,咧了咧嘴,顺竿爬,有气无力,嘶哑道,“你看我这样得意的起来么?”刚说完,胸口就扯痛起来,他只好闭了嘴。
转了目光,没什么表情的九凌直起身正准备出去唤觉明,身后那人却抓了她手,她皱眉,重伤的人居然还能这么准确这么有力气?男人又有气无力的追问,“那夜,你似乎说了什么话吧?”
扯掉了扒在腕上的手,她转身去倒了杯水挨过来润了他干裂的唇,没否认也未承认。
“默认?”感觉舒服了点,风简墨继续抓着她手问。
九凌好以整暇的任他追问。
“说话算数吧?”风简墨狭长的眼眯了眯。
良久黑衣的女子淡淡的起身扯了手,转身出去寻人,抽空答了句,“一向算数。”
风简墨弯了弯唇,安心再次闭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古人诚不欺我。
“福大命大,捡回来了,这下是真的无碍了。”觉明把了把脉,摸了摸下巴,老眼看着桌边捧着茶盏老神在在的女子,“不过肺部曾受此重创,此生免不了苦疾加身,一到雨日阴天咳嗽畏寒更是苦不堪言,少主,风公子一身修为,可惜了啊。”
两指抵着杯底,玉雕一般的手放下茶盏,轻触桌面的一瞬于那完美优雅的礼仪间,众人分明见那微吊的眼中划过一抹慑人的冷意,“补救的方法?”
九凌漆黑的眼扫过来,觉明无奈了。这人,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不能放低姿态?和尚耷拉了脸,他都一百多岁了,他们都不知道尊重一下老人么?
“补救的方法?”那人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觉明再配几副药好生调养,切忌劳累,一年半载能好个七七八八,哎,真是难为风公子了啊……”听这语气,扇宓廉莒等人无不悚然。好似自家孩子做错了事,长辈很过意不去,觉明这和尚,不怕主上拆了他老庙么?
“主上带风公子回去,那方四季如春,天朗温和,阴雨几无,最是适宜风公子这类病者。”和尚眯眼精光毕露,“哎,主上意下如何?”
“然。”九凌言简意赅。承认下了名分。
觉明又转了眼看榻上一脸温吞实则暗喜的男子,考究的摸了摸光头,“只是风公子身上的伤疤和尚得好生想个方子去掉了,毕竟这实在影响手感……”
寒风过境,众人恶寒。
手感?手……感……
廉莒都忍不住抖了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风简墨自厢房中出来时脖子上艳丽的吻痕……手感……他诡异的瞟了眼自家雷打不动的主上,正巧发现各位同僚也下意识做了同一个反应。
九凌殿下唇红齿白,外强内强,无一不是强悍。
觉明大师真不是一般的有涵养……
等着众人都识趣的退出门后,黑衣的九凌这才抬了目光看榻上的人。
“风简墨,你的选择?”她允了,也征求他意见。
“什么时候走?”风大公子干脆得很。
“最迟一个月之后。”她几乎不用思量。“若愿意,你可以带上风莲他们。”
“好。”
一月之内能发生的事着实很多,对峙良久的西绥与陆光总是爆发了殊死一战。
只不过,此时,上阵对峙的已然没有不可一世的西绥侯慕容千钧。
儿子们等不及老子让位,便选择自己动手。子嗣良多的西绥侯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暴毙了,一生都止步于侯爷这个头衔。
至于这个争权夺利的矛盾与战争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就这么蹊跷的完事了,其中原因,恐怕只有天知道。
沙场上大展将门之风的陆氏大少爷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却于庆功的宴会上悄然失了踪影,只留了一封书信绝了陆家寻觅的念头。
无人知道,华岩寺钟声回荡的暮色中,有一个曾经拥有虔诚纯真少年心的人,静静的合掌敛眉。
诵经声满殿,微风徐徐,他虔敬的落跪于佛祖的面前,平静而安然的眼对上那双悲悯的神态。发落如雪。
他仍旧年少,只是陡然看穿了许多。最后的执念已尽,他辗转红尘,回首平静的笑望往昔,这才知道,他要的只是一种安宁。
为他剃度的是德高望重的觉明大师,那个已逾百年的传奇。
苍老的眼睛注视着安静的弟子,觉明陡然叹息。
多么像那时候的姬未央,又多么不像姬未央。那时他已苍老,而这孩子尚且年轻,或者,他们其实都算的上苍老了。那时他不信佛祖,或许至死都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信过佛祖,而这孩子,他带着的却是真真正正的赤诚。
他合该是佛祖的弟子。
“从今以后再无陆羌,只余佛祖的悟嗔。”
年老的觉明大师和新收的弟子整整一下午处在禅房,无人知道一代宗师对着传承衣钵的弟子交待了什么。
只是那一晚,百年传奇的觉明安静的溘然长逝,世上再无姬未央,也无觉明。
他安静的闭了眼,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痛,独独只是平坦。
终于走到了这尽头。
火光冲天,圆寂的和尚坐在那热烈的颜色中,渐渐消逝了身影。经文的唱念声直入云霄。
黑衣的九凌微微对着昔日的陆羌颔首,转身走的潇然。
这世上的人,来了又走,看见了怎样的风景呢?
他们也该走了。
她回身望向灯火外的寺门,所有的人都已下山,唯独一人执着的候在那里。
他静静的靠坐在石阶之上,抬头望向夜空,山风吹的他黑发舞如薄绡,背影的轮廓中透着一种岁月的清澹与沉淀。身边放着一盏绘着墨兰的灯笼,白色的灯纸上清挺修长的叶舒展,古韵杳远。
昔日走马仗剑的公子,除却了俊逸却苍白的容颜,荏苒平凡。黑衣的女子慢慢的踱步而去,风吹的她若乘风而去。那身影却挺拔冷定一如往昔。
他转过头来,模糊黯淡的天光里,眼神闪烁如星子。见她走来,缓缓起身,倏忽扬唇一笑,如流光一闪,尽管也许那女子并未看到。
“九凌。”
“嗯。”黑衣的女子淡淡应了一声,皱了眉扶住他,语气有些凉淡却不减危险,“山风吹着很舒服?”
他低低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的起了丝丝疼痛。一手执了灯笼,另一手顺势挽住她的细腰,察觉到她微微一僵而后又恢复常态,在对方发作之前他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嗅了嗅那股冷冽的香味,突然觉得无比满足起来。
好歹这辈子不会像里面那帮子秃驴那样唱念做打的就过一辈子了。
“觉明和尚死前传了我密宗心法。”他吐出一口气,由着九凌扶着他慢慢下了石阶,“本公子早晚会恢复当年风采。”
当年?黑衣的九凌默默的挑了挑眉,这貌似不过才一个月多点吧?这男人的脑袋在想什么?
“拭目以待。”她淡淡答了句,似不经意间问起,“觉明给了你药方?”
埋在脖间的人抬头往她脸边浅吻,九凌微微皱了眉不算习惯,风简墨赞赏道,“说对了。”
他叹了口气,忽然问道,“悟嗔曾是陆羌,那么觉明又曾是何人呢?”这世上的事,旁人看着光怪陆离的戏场,究竟油彩粉墨下是怎样的灵魂,谁知道呢?终究尘归尘土归土,我看见了谁,谁又看见了我呢?
“觉明只是觉明。”寂默中,黑衣的女子答道,“或许,他曾叫姬未央。”
“是么?”风简墨凤目微转,余光见那青灯古寺越去越远,挑了唇角笑,“原来如此。”
黑衣的女子又不说什么了,扶着人只管专心走路。
“九凌。”风简墨轻如烟雾的声音情绪不明。
“何事?”黑衣的女子淡淡不起波澜。
“虽算不上心甘情愿,但,已无可能放你。愧疚也好,不忍心也好,什么都行,我不会成全你的无情。”
九凌诧异的微顿脚步,轻扫天际墨蕴的色彩,复又不以为意的浅行,淡淡舒了眉。
“随便。”她答道。
风声穿透枝叶,晕黄的一盏灯笼摇曳。
年光正好。携手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