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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无力回天(3)

侍者把林若翰带进办公楼客厅,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请他在这里等一等,然后去通报公使。林若翰在雕刻着缠枝花丼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嘘了口气,默默地望着面前那英国式的壁炉,还有墙上高悬着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每次林若翰到来,公使都是在这里接待他,到了这里就好像回到了阔别的祖国。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份兴致,内心的焦躁不安使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而在这个已经秋凉的季节,本来是不至于再感到燥热的。

他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随后,窦纳乐扶着光洁锃亮的铜质栏杆扶手走下楼梯。

“早安,林牧师,”窦纳乐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但仍然做出礼貌的笑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早安,公使阁下,”林若翰站起身来,向窦纳乐迎上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不必抱歉,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请坐,林牧师!”窦纳乐亲手把椅子向前挪动了一下,直到林若翰坐下,自己才在旁边落座。

侍者托着托盘走上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人的肩后。

“你喝点什么?”窦纳乐回头望着林若翰,“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林若翰咂咂干渴的嘴唇,“我只想占用阁下一点宝贵的时间,谈一谈……”

“噢,是这样……我要威士忌,”窦纳乐从侍者手里接过高脚玻璃杯,看了一眼那闪着琥珀光泽的液体,这才问道,“对不起,你要谈什么事,牧师先生?”

“中国的事,紫禁城里发生的事,天塌下来了,一切都颠倒了!”林若翰急切地说,“公使阁下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我应该知道,甚至知道得可能比你还要早些,”窦纳乐平静地说,抬起捏着高脚杯的右手,指了指头顶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灯,“可是天并没有塌下来,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怎么能说一样?这里发生了政变,皇帝被软禁了,皇太后又重新掌权了,一场本来很有希望的变法失败了!”林若翰情绪激动起来,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这个国家刚刚前进了一步,却又要倒退两步、三步,甚至更多!”

“在这个世界上,政变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人把权力夺过来,另一些人把权力夺过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紫禁城里的政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

“是啊,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弄坏了!康有为他们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恨不能一夜之间把旧法全部废弃,而不知道调和新旧之间的关系,我曾经建议他们不要激怒皇太后,可是康有为不但不听,反而对她采取极端措施,结果是欲速不达,激成剧变!”

“你说得一点不错,牧师先生。康有为的理想是在中国建立像西方那样文明、民主的社会,如果真的能够实现,我们两国关系也许会有新的发展。但事实是,他没有做到,他的激进主义失败了,变法完蛋了。对这位冒险政治家的不幸,我们除了表示无可奈何的一丝同情,还能做些什么?”

“应该发照会,提出抗议!”林若翰有些失态地挥动着两手,“英国使馆是代表英国政府和大清帝国打交道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元首,英国应该进行干涉,要求他们恢复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不,不,牧师先生,”窦纳乐呼了一口威士忌,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从他们发布的诏令来看,皇帝并没有倒台,他还是国家元首,只不过‘自愿’地接受皇太后的‘慈恩训政’罢了。作为英国的驻华公使,我考虑所有问题的出发点都只能是英国的利益。威海卫的租借条约已经签字,香港拓界的《专条》已经在伦敦换约生效,这些,无论中国的政局如何变幻,都不可能推翻,英国的在华利益仍然有切实的保证。所以,我们对于中国的局势,不必急于做出干涉的举动,而需要冷静地观察……”

“可是,光绪皇帝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林若翰急切地说,“皇太后本来就准备在天津阅兵时废黜他,现在这个日程提前了,说不定会把他杀掉!可是他刚满二十八岁啊,一位奋发有为的青年,一条年轻的生命,太可惜了!”

“我理解你的怜悯之心,牧师先生,”窦纳乐点了点头,却又反问他,“但你相信皇太后会做这种蠢事吗?”

“为什么不会呢?”林若翰愤然说,“她的专横、残暴、喜怒无常、为所欲为,使得所有的中国人只要一提到她就不寒而栗。当年她为了篡夺政权而杀害顾命大臣,为了独揽‘垂帘听政’之权又毒死了慈安太后,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是的,要废黜甚至杀掉一个本来就是由她指定的皇帝,那是很容易的,”窦纳乐说,“但这件事在紫禁城里就可以做到,而根本用不着借天津阅兵的机会大动干戈,她只需要控制皇帝,而不需要杀掉他。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国家陷人混乱,何况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害怕引起国际干涉。当然,如果那个老女人真的发了疯,杀了皇帝,另立新君,并且和英国对抗,我们绝不会坐视不顾!但是她不会这样做,至少目前还没有这种迹象。所以我们无需对中国的局势担心,刚刚我给伦敦发了电报,建议对中国的政策不变。你是我国的侨民,又是我所尊重的前辈,我已经把底牌交给你了,牧师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林若翰失望地深深叹息,“完了,全完了!”

“‘全完了’是什么意思?”窦纳乐疲倦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些许光彩,在谈话即将结束之际又对这位沮丧的老人产生了兴趣,“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皇帝的接见?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

林若翰微微一愣,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垂下了眼睑。

“我也为你感到遗憾,”窦纳乐笑了笑,继续说,“皇帝在失去自由之前最后一次接见的外国人是伊藤博文。早些时候有消息说,皇帝可能聘请一至两名外籍人士做他的顾问,所以伊藤动身来中国之前是有所准备的,如果这位退休的日本首相能在中国担任皇帝顾问,将为他的政治生涯增添光彩的一笔。但来到中国之后,他似乎又犹豫了,乱哄哄的现实使他对这个顾问之职望而生畏。他是个颇有远见的人,试想,如果他在政变前夕就任了皇帝顾问,现在正是尴尬的时候!我不知道牧师先生是否也有意竞选这个职位?那么,应该感谢上帝的保佑,使你避免了这样的尴尬!”

“我……”林若翰悲哀地望着窦纳乐,猜不透这是同情呢,还是幸灾乐祸,“我个人是无关紧要的,遗憾的是辜负了主的启示,没有能够帮助这位年轻的皇帝渡过难关,甚至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公使阁下也不能帮助他,我就告辞了!”

林若翰站起身来,朝窦纳乐礼貌地欠了欠身,伸手从侍者手里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

“再见,林牧师!”窦纳乐放下手里的杯子,也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保重自己的身体,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谈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林若翰怅然说,“我继续留在北京已经毫无意义,该走了!”

“噢,回英国去吗?”窦纳乐倒来了兴致,“我也很想家啊,只是现在太忙了,抽不开身,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国休假,我很羡慕你,牧师先生!”

“不,故乡已经离我很远了,我要回香港去,那里有我的教堂,我的家,还有我的女儿在等着我,”林若翰喃喃地说,蓝色的眼睛湿润了,“我该回家了……”

“回香港?香港也是我们的地方。你回去的时候,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差不多也该到任了。他好运气,新官上任就将接管一大片新的领土!你见到他,替我问候!”

窦纳乐把客人送到客厅门口,就站住了,朝他挥了挥手。

林若翰撑着做手杖用的布伞,缓缓地迈下台阶,穿过草坪之间的甬路,往大门走去。草坪上的那群鸽子扑棱棱飞起来,从他的身旁盘旋着,升上蓝天。

林若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纯净,蓝得深邃。

一天又一天,易君恕只能对着庭院上方的这片天空发愣。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带着悠长的哨音,消失在远方。而他却像笼中的鸟儿,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失去了自由。老太太几乎日夜都不合眼,守护着她三世单传的儿子,惟恐有个闪失。杏枝尽责尽职,把大门闩得严严的,甚至不许大少爷迈出垂花门半步。安如终于如愿以偿,把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了,形影不离。她的身子虽然已经极其笨重,仍然恪尽妇道,亲手调制了冰糖莲子羹,迈着蹒跚鹅步,端到丈夫的面前。然而,易君恕却未因此感到丝毫的温暖,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个家里!

三天前,易君恕从浏阳会馆匆匆回家,本来是想看看老母亲,安顿安顿家里的事情,还要去和谭嗣同一起奔走,却不料就此被困,外界的消息完全隔绝了。他曾几次想逃出去。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要对付一位病弱的老太太、一名孕妇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自然是容易的,夺门而出也易如反掌。但他却不忍那么做,怕伤了这老老少少的心。母亲已是风烛残年,身体病弱得那个样子,惟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就是她的儿子,也正是这一颗慈母之心捆住了儿子。安如虽然平平庸庸,但毕竟是易君恕的结发之妻,如今又怀着身孕,对丈夫更加依恋,使易君恕不忍弃她而去。杏枝是个使唤丫头,自不足论,但若是大少爷逃了出去,老太太必然迁怒于她,大加责罚,让她代己受过,非大丈夫所为。老弱病残的三个女性拦住了一条男子汉,区区小院竟是不可逾越的樊篱。

他只有对着头顶的天空发愣。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夏历八月是秋季最好的月份,碧空澄澈如洗,清风拂弄白云。层层云海从天际向头顶涌来,如怒潮滚滚,如奇峰突起,如万马狂奔,如怪兽狰狞……转眼间却又如冰化雪消,悄然四散,化作一片薄薄的轻纱,随风而去……

“啪,啪,啪,啪……”突然一阵打门声惊断了他无边无际的遐想,上房里立即传出老太太急切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杏枝已经跑过来。听见外面有人打门,她不是跑去开门,而是先往里跑:“大少爷,您快进屋去!”

这是老太太立的规矩,甭管任何人来,都不许见大少爷。

安如也闻声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扶着廊下的柱子,低声叫着:“君恕,君恕……”

易君恕被推推搡搡地进了东厢房,杏枝带上了门,才往外面跑去:“来了!来了!这是谁呀?”

易君恕躲在东厢房里,听得“哐啷,哐啷”的开门声,关门声,又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安如挨在丈夫的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心跳得“咚咚”响。

进来的原来是栓子!栓子手里提着大捆的青菜,还有几盒子点心。他把青菜递给了杏枝,提着点心进了上房。

东厢房里一场虚惊。安如这才舒了一口气,热气嘘在了丈夫的脸上。

栓子在上房待了不大会儿就出来了,正往东厢房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喊着:“大少爷呢?好些天没见着大少爷了……”

上房里又传出老太太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不等老太太吩咐,杏枝已经一步跨到栓子的前头,拦住他说:“栓子哥,大少爷不大舒服,这会儿刚睡着……”

东厢房里,易君恕听得发急,他想大喊一声:我没病,也没睡着,我在这儿呢!栓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安如赶紧把那汗津津的手捂在他嘴上,一声儿也不让他出!

院子里,栓子就站住了:“哟,那我就不打扰他了。”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杏枝说:“这些菜够你们吃几天的,外边儿不大安静,你就甭上街了,有事儿跟我言语声儿……”

栓子走了。易君恕眼睁睁地让他走了,惟一能够给他传递信息的人,就这样放过去了。

“哐啷”一声,杏枝闩好了大门,这才解除了东厢房里的禁令。

易君恕一把推开房门,往上房走去,他要从老太太那儿曲折地探听探听外面的信息。

老太太并没有躺在里间的床上。她穿戴齐整,手拄着拐杖,正襟危坐在堂屋里条案前的太师椅上。老太太早就有所准备,如果不速之客突然光临,她先在这里抵挡一阵,谁要找她儿子的麻烦,就跟谁舌战一番。刚才就是这么紧张而隆重地接待了栓子——她哪知道来的是栓子!

“娘,”易君恕进了上房,问道,“栓子刚才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老太太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把他的问题挡住了,“一个芥子儿小民,心里装的无非是柴米油盐,管不了天下大事。你也甭打听,踏踏实实地在家待着吧!”

易君恕便不再多说,怏怏地退了出来。他当然不相信栓子跟老太太真的“没说什么”,栓子一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外头的情况,只可惜从老太太那儿问不出来。不过,老太太的神情和语气又似乎隐约传递了一些信息,外边好像表面上还算平静,至少还没到干戈四起、大动刀兵的地步,不然,老太太自己也不会这么踏实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西南天际朦胧地显出半轮秋月。八月上旬只剩下两天了,眼看就要进人中旬,上弦月不知不觉地胀满,再过几天,等到月亮变成一轮浑圆,就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中秋佳节,那是普天同庆、家家团圆的节日。可是,赶上戊戌多事之秋,国事汹汹,人心惶惶,这个即将到来的节日已经不为人们关心,变得黯淡了。

天黑定了。一家人默默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去。易君恕无事可做,顺手拿起一本书来,却又全然看不进去,满篇白纸黑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便将书放下,和安如对坐良久,竟又无话可说。

夜里,杏枝伺候老太太睡下了,又到东厢房来,替他们铺好了床,说声:“大少爷,少奶奶,早些歇着吧!”就退了出去。

安如已经枯坐得哈欠连天。等杏枝走了,便宽衣解带,脱鞋上床。

她躺下了,拉起被子蒙在身上,那胀鼓鼓的腹部耸起一座小山。抬起两手,搁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心里升起万千情感,却又不困了。想想自己自从进了易家的门,所受的种种辛苦、样样委屈,如今重孕在身,也难得丈夫的呵护,不觉悲从中来,两眼涌出了莹莹泪花。

“安如,”易君恕看见她那个样子,更加烦闷,问道,“这又是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啊……”安如也不看他,只瞅着自己的两只浮肿的手和那隆起的肚子,哀哀地说,“我是感叹这孩子命苦,在娘肚子里还没出世,就跟着大人担惊受怕,也没人心疼……”

说着,眼眶里噙着的泪珠就扑簌簌坠落下来。

易君恕心里一动。他当然听得出,安如是借话说话,借腹中的孩子,诉自己的委屈。一个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要承受多少艰难困苦?在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别人“心疼”,而做丈夫的却实在没有给予她什么关心抚慰。想到这里,易君恕便感到一阵不安。

“怎么没人心疼啊?娘不是一直在盼着早日抱孙子吗?”易君恕说。这也是借话说话,借老太太的盼孙心切,把自己的一份情感也捎带上了,以此给妻子一点儿安慰。要是让他“心肝宝贝儿”地哄妻子欢心,他也说不出,做不到。

“你呢?你不盼着吗?”安如抬起眼,望着丈夫。

“当然,我也盼着……”易君恕说,“这孩子出世,大概要在什么时候?”

“快了,我掐算着日子呢,八月十五前后也就差不多了,”安如说,朝他伸出手,“过来,你摸摸,小东西在里面动换呢!”

“哦,”易君恕把手伸过去,安如握住了,伸到被子底下,按在那座高耸的小山上。

易君恕的手在妻子的腹部滑动,那像一团凝脂,一池春水,里面的确有一个小东西在跳动,好像池中的鱼,迫不及待地要跃出水面。一种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从他的掌心传遍全身,一个将要做父亲的男人和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他们两人一起抚摸着共同缔造的生命,这是幸福,是自豪,是责任。可惜呀,易君恕在心里叹息,这孩子生不逢时,做父亲的尚且“苟全性命于乱世”,下一代却又要来到这个险恶莫测的人间……

人的情绪变化只在一念之差,转瞬之间,那美好的情感无影无踪了,只留下莫名的惆怅。

安如并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心境不安,仍然憧憬着一个母亲心中的未来。

“君恕,你快当爹了,”她甜甜地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哦,”易君恕心绪茫然,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名字?却又不忍心败了她的兴头,便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起名儿呢?”

“那就各起一个吧,添个儿子叫什么,添个闺女叫什么,你都得先有个准备!”

“噢,让我想想,得好好儿地想想……”

安如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紧紧拉着丈夫的手,静静地等着他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命名。

她就这样,渐渐地沉人了梦乡,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也许,那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美好得无以复加的梦。

易君恕等她睡着了,就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她的身旁,心里仍然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无头无绪……

不知什么时候,易君恕突然被一阵呻吟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窗纸上已泛出鱼肚白色,朦胧的光亮下,他看见安如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啊,啊……”

“安如,安如!你是在做噩梦吧?你醒醒,醒醒!”他忙伸手去扶妻子,手上触到一摊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抬手一看,啊,是血!

易君恕突然明白了,他跳下床,冲出门去,急切地喊道:“娘!安如要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