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太后说,“你四岁进宫,是我把你拉扯大的,知子莫若母,你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小时候,你胆儿小,下雨天儿一听到打雷就害怕,吓得扑到娘的怀里,我就紧紧地抱着你,说:儿啊,别怕,娘在这儿呢……”老太后说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恍若昨日,两眼不觉湿润了。
“皇额娘,”光绪皇帝低着头说,“儿臣永远记着您的恩典!”
“是啊,你是个孝顺儿子!如今长大了,胆儿也大了,用不着娘再护着你了,祖宗的家法也敢破,我的那些老臣也敢撤,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皇太后的声音高了起来,“天地良心!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皇额娘!”光绪皇帝如雷殛顶,惶然抬起头来,“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皇太后伸手指着他,那长长的玉护指好似利刃迎面刺过来,“我听说,你还要请洋人进宫当顾问?那好哇,有洋人‘顾’着你,我就什么都别‘问’了!”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那都是外界的谣传。”光绪皇帝赶紧说,“皇额娘圣明,儿臣一切请皇额娘做主……”
“哼!”皇太后连看也不再看他,转过脸去,伸出那尖尖五指。在旁侍奉的宫女连忙搀着她,皇太后缓缓地站起身,轻移花盆鞋,下了御座,回寝宫去了。
光绪皇帝愣愣地跪在那里,茫然望着皇太后的背影消失在帷幔深处,一颗心凉到了底,不知如何是好……
他快怏地退出乐寿堂,来到玉澜堂,这是他每次请安之后的驻跸之处。颓然坐在专为皇帝而设的御座上,他觉得这庄严的摆设也实在是“摆设”了!变法之初,皇太后曾经传话给他:“让皇上放手去做,我不管他的事。”那句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算是一个许诺,而今天,连那句空话也被皇太后收回了,不算数了。现在维新变法尚不满百日,擢用军机四章京还不到十天,而皇太后早已宣布的九月天津阅兵之期却已经逼近了!一股不祥之兆从光绪皇帝的心头掠过,他意识到也许将有剧变发生……
心重如铅的皇帝提起笔来,给军机四章京之一的杨锐写下一封密诏: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大臣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密诏由他的亲信太监悄悄地送出去了,光绪皇帝“紧急翘盼”地等待着回音。
与此同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在紧急行动,把北洋三军之一的聂士成手中的武毅军由芦台调到天津,驻扎在陈家沟一带,截断北京和小站之间的交通;调董福祥的甘军移驻北京长辛店,专供皇差弹压之用!京津一带车辚辚,马萧萧,箭在弦,刀出鞘,一触即发!
八月初六日凌晨,濛濛雾霭笼罩着千年古都,天子脚下的子民们还沉睡在梦中,紫禁城里却已经天翻地覆。迅雷不及掩耳,沸沸扬扬的戊戌变法在第一百零三天戛然而止……
天亮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北京城又一个喧嚣的早晨开始了。和往常一样,大街上奔跑着骡车、马车,拥挤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早点铺子生意兴隆,豆汁儿、焦圈儿、面茶、油炸鬼,热气腾腾,老百姓还不知道禁苑深宫里所发生的一切。
疲惫不堪的易君恕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快步走进胡同,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伸手拍响门钹。
门开了,杏枝一眼看见他,惊叫了一声:“啊,大少爷!您怎么这个样子?吓死我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身子一闪,跨进了大门,又赶快把门扇关上,把整个身体靠在上面,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杏枝一脸的惊骇,满眼的疑惑,“您上哪儿去了?这是打哪儿来?”
“别……别问我,老太太怎么样?”
“您好几天不见影儿,老太太和少奶奶都快急死了!”
“噢……”易君恕倏地挺起身子,“我去见老太太!”
杏枝赶紧闩好了门,抢在他前头朝里跑,一面喊着:“老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易君恕匆匆穿过垂花门,往上房快步走去。当他踏上上房廊下的台阶,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由安如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出来了,娘儿俩,一个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一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猛地看见易君恕回来了,骤然一惊,差点儿摔倒!
易君恕快步向前,扶住了老太太:“娘!”
“儿啊!”老太太深陷的眼睛饱含着惊恐和焦虑,“你……”
“君恕!”安如急切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好几天不回来,家里都快急死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扶着老太太,进了上房里屋。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没等喘过气来,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我看你这个样子,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快告诉娘!”
“娘,没出什么事儿,”易君恕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甭瞒我,娘的这双眼睛能看到你的心里去,”老太太眼望着儿子,把瘦骨嶙峋的手抚在儿子的胸膛上,“娘知道,你这心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事儿呢!”
让老太太给说中了。易君恕胸膛里,那颗心跳得疾如奔马,乱似鼓槌,那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说!”老太太在催促他,“甭管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对娘说!”
易君恕知道,要想瞒住娘是不成了。但是,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对娘说啊?不,不能说!要说,也只能说刚刚发生的事,反正很快就会传遍北京城,瞒也瞒不住。
“娘,刚才九门提督带着官兵,抄了南海会馆……”
“啊?”老太太吃了一惊!
侍立在一旁的安如和杏枝脸上“刷”地变了色儿!
“南海会馆……”老太太神色肃然,“那不是康有为住的地方吗?”
“是啊,”易君恕说,“那是康先生的住处。”
“康有为是天子近臣,官兵怎么会去抄他的家?一定是朝廷里出了大事!”老太太立即作出了判断,“康有为被抓走了吗?”
“没有,幸亏康先生先走了一步,只抓走了他的兄弟康广仁……”
“那是因为哥哥犯案,兄弟连坐!”老太太感叹道,又急着问儿子,“康广仁被抓走的时候,你在南海会馆吗?”
易君恕心里“咯噔”一声。他本来以为,老太太听说南海会馆的事儿,注意力就被转移了,不再追问儿子的行踪,却不料完全失算,老太太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儿子,事事都要首先想到是不是牵连到儿子!
旁边的安如和杏枝都是没有什么主见的人,紧随着老太太的情绪变化而变化,听到这里,紧张地盯着易君恕,生怕他也被牵连进去!
“没有,”易君恕说,“我不在那儿,这事儿是听别人说的。”
“你当时在哪儿?”老太太紧追着问。
“我在浏阳会馆。”易君恕说。
“嗯?”老太太十分警觉,“你在谭三公子那儿?”
“是。”
“谭嗣同和康有为都是维新党,官兵既然抄了南海会馆,就不会抄浏阳会馆吗?”
“我想……不会吧?”易君恕故作镇静,“谭复生是朝廷命官,四品军机章京……”
“算了,别说四品章京,就是一品大员,罢官也只在顷刻之间,宦海沉浮,翻云覆雨,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翁同龢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老太太一脸的严峻,这位已故北洋水师文案的遗孀虽然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俨然饱经沧桑的官场过来人。
“娘说得是,”易君恕说,“政界的争斗,实在凶险莫测!”老太太的分析,其实正打在他的心上。
“既然明白,那你还去浏阳会馆干吗?”
“谭复生学识渊博,藏书丰富,我去向他借书。”
“借书?”老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借书还用天天往那儿跑吗?借书还非得住在那儿不成吗?几个月来,你越跑越野,家里都挂不住脚了!这一回更不得了,竟然三天三夜都不见影儿,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我……我就在浏阳会馆读书。”易君恕仍然一口咬定。
“不对!”老太太威严地说,“我打发杏枝去找过你,你没在那儿,谭嗣同也没在家,他的家人说,你们一起出去了,好几天都没回来。”
易君恕张口结舌!“到底上哪儿了?”老太太怒喝道。
易君恕垂下了头。再找任何借口都已经无法搪塞,他只有一言不发。
“说呀!”老太太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猛地一顿,“你给我跪下!”“娘……”易君恕“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您别问了,儿子不能说!”
“什么?不能说?”老太太怒不可遏,“我是生你养你的娘!什么话不能对娘说?杏枝,给我用家法!”
“当啷!”一声,拐杖扔在了地上。这就是老太太的“家法”,儿子小的时候,背书打了磕巴,写字出了错笔,都要受到“家法”的惩罚。现如今,儿子长大了,老太太也没有力气打了,再用“家法”,就只有由佣人执行了。
杏枝猛地一哆嗦,捡起那根拐杖,畏畏葸葸不敢上前。安如眼看丈夫要受皮肉之苦,惊得嘴唇发白,却也不敢阻拦。
易君恕跪在地上,挺直了腰,准备承受挞伐。打吧!他在心里说,如果这顿痛打能消消母亲的怒气,能弥补我对母亲的愧意,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什么都别再问我了!
“杏枝!”老太太怒喝道,“给我打!”
“老太太,”杏枝为难地哭了,“您让我打大少爷,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不敢……我不敢……”
“少啰嗦,给我狠狠地打!”
“大少爷,您别恨我,我……我这也是没法子!”杏枝满脸是泪,两手瑟瑟发抖,举起了那根拐杖……
“别打!”安如突然惊叫一声,踉踉跄跄扑了过去,两手抓住杏枝举在空中的拐杖,“娘啊,我求您了,别打他!您瞧他,这几天人也瘦了,俩眼都是红的,兴许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难处,好容易回来了,您还舍得打他呀?他这文弱的身子,禁不住啊……”
拐杖在易君恕的头顶摇晃,泪珠吧嗒吧嗒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那是妻子的眼泪。宁折不弯的汉子心软了,他可以忍受母亲的痛打,却不能忍受妻子的哀哀乞怜!
“娘!”易君恕昂然说,“不用难为她们了,我说!”
安如和杏枝的手松开了,拐杖“当啷”摔在地上。
“你说吧,”老太太威严地说,“我听着呢!”
“三天前,谭复生给我看了一封皇上的密诏……”
他刚刚说了这一句,老太太已经大惊失色!
“皇上的密诏?”老太太急着问,“是……什么密诏?”
“娘,”易君恕先不回答她,却问道,“您知道李鸿章被罢了官吗?”
“听说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李鸿章罪有应得!”
“娘,那是我告的……”
“什么?”老太太不敢相信儿子能办这么大的事,“你?”
“我上书皇上,参了李鸿章一本!”易君恕说,“皇上决心革除弊政,把那些老谬昏庸大臣统统罢黜!”
“噢,”老太太激动地说,“当今皇上真是圣明天子!”
“可是,皇太后发怒了,不许尽变旧法,罢黜老臣!现在皇上手中无权,皇位难保,传密诏给军机四章京,要他们速速谋划良策,皇上说,‘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骇然,“皇上……皇上他遭了大难!那么,军机四章京有什么办法?”
“他们和康先生商量,康先生说,如今情势紧急,别无良策,只有举兵勤王,解救皇上!”
“举兵勤王?”老太太听一愣,“他们这些读书人,手里哪有兵权?”
“是啊,”易君恕道,“康先生说,现在只有借用袁世凯的兵力,袁世凯正在北京,刚刚蒙皇帝召见,加官晋职,必定感恩图报!八月初三那天晚上,我陪谭复生一起去法华寺见袁世凯……”
“你……你们要袁世凯怎么办?”
“要他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兵谏皇太后,请皇太后不再干预朝政,如果她不肯,就杀了她!”
“天哪!”老太太听到这里,魂飞魄散!
安如和杏枝已经吓傻了……
“你们……”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浑身颤抖,“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皇太后是大清国的国母,怎么能……”
“娘!”易君恕满怀悲愤,慨然说,“皇太后重用奸臣,干政误国,要借九月天津阅兵之机废黜皇上,兵谏皇太后实属迫不得已!只要能保住了皇上,皇太后答应不再干政,臣子们决不会伤害她!”
“噢?”老太太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急切地问,“那……袁世凯怎么说?”
“袁世凯说,他为报皇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军械粮草都在天津营中,他手下所存甚少,需要十天半月,运筹充足,才可用兵……”
“哎呀!”老太太跌足道,“他这是缓兵之计!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袁世凯是李鸿章的门徒,这个人阴鸷险恶,居心叵测,将来必是乱世奸雄!康有为、谭嗣同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视为同道?现在……勤王之师还没有影子,南海会馆倒先被查抄了!看起来,事情肯定已经败露……”极度的惊恐震撼着这位病弱的老人,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儿啊,你……你惹下滔天大祸了!”
“啊?”安如早已被吓得软瘫在地,听得老太太这么说,不禁大哭起来,“娘啊,这可怎么办啊……”
杏枝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您得想办法啊,大少爷要是有个闪失,咱这个家……”
“没有办法了……”老太太紧抱着儿子,瑟瑟发抖,“惹下了这样的大事,谁也救不了我的儿子了!”
安如和杏枝匍匐在他们母子身边,一家人哭成一团!
“君恕!”老太太在绝望之中突然心里一动,抬起了头。她抽出两手,托着儿子的脸,问道,“和谭嗣同一起去见袁世凯的,除了你,还有谁?”
“只有我们俩,再没别人。”易君恕说。
“你和他一起进去见袁世凯了吗?”老太太急切地追问。
“没有,他一个人进去,我在大门外边等着。”
“袁世凯没看见你?”
“没有,天很黑,又没有月亮,我在法华寺外边的树林子里等他,没有人看见我。”
“啊,这就好了!”一直极度紧张的老太太这才哭出声来,“我的儿子保住了!谢天谢地,这是苍天有眼,不灭我易门之后啊!”
转眼之间绝处逢生,安如和杏枝倒惊呆了……
“娘,”易君恕仍然忧心忡忡,“可是皇上……”
“皇上和皇太后娘儿俩的恩怨,由他们自个儿撕巴去吧,我们平头百姓,管不了帝王家的事,就不管了!”老太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是泪,蛛网似的皱纹在抖动,“为了这个大清国,我们易家已然搭进去你爹一条命,不能再搭上我的儿子了,给我留住这条根儿吧!娘给你立下规矩,从今儿起,在娘身边儿好好儿地待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了!”
易君恕伏在母亲的肩上,默然无语。全家人都为他的侥幸脱险而如释重负,而他的心上仍然压着千钧磐石。
他的耳畔,回响着皇上的召唤:
朕位且不能保……
朕今问汝:有何良策……
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皇上啊,皇上!
紫禁城里天翻地覆,而与它相距仅一箭之遥的东江米巷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安详。这里是外国使馆区,俨然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鬼子大人”林若翰正朝着英国公使馆的大门走来。他今天不再是那一身长袍马褂的中式装束,而换上了全副西服革履,头戴英国特有的那种硬胎圆顶“波乐帽”,手里拿着一把兼作手杖的黑色布伞,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
“早安,林牧师!”全副英国皇家军队装束的卫兵向他敬礼。
“早安,我的孩子!”他把礼帽略略提起,又重新戴好,向卫兵欠了欠身,走进了大门。他是这里的常客,卫兵都认得他。即便不认识,那一身笔挺的西服和一张白种人的面孔也已经是通行无阻的护照。
院子的旗杆上悬挂着英国国旗,在初秋的和风中徐徐飘扬。宽阔的草坪刚刚修剪过,苍翠碧绿,一群鸽子在啄食草籽。这是一座中西杂糅的院落,亭台楼阁之间增建了一些典型的英国建筑,红色砖墙和白色垩粉相间的两层楼上覆盖着哥德式的屋顶,券门、廊柱呈现出浓浓的异国情调。一道院墙内外是两个世界,这里完全没有大街小巷的市尘喧嚣,感受不到紫禁城里那场剧变带来的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