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龙仔擦着脸上的汗,愣了。他身旁的那副担子,前后两个箩筐里装着肥鵝、嫩鸭、腊肉、冬笋、鲜藕、荸荠、苤蓝……虽不是什么贵重礼物,却都是自家所产,透出一股清新质朴的乡土气息,从锦田送到翰园,本来是要请他们尝个鲜。龙仔挑着担子走了几十里山路,眼看到了地方,满指望能够喘喘气,喝口水,却不料少爷犯了倔脾气,连门都不进了,马不停蹄就要打道回府,真是看人挑担不觉累!“少爷,这些东西……”
“你这懒仔!”邓伯雄喝道,“挑回去!到山下扔了,也不送给鬼佬!”
“邓先生……”阿宽很觉尴尬,上前劝道,“这礼,送与不送倒也罢了,如果连门都不肯进,倒显得我们对客人欠礼,易先生就住在这里,你也别让他为难啊!”
翰园的楼上书房里,易君恕正在给倚阑小姐授课,忽然听得外面的喧嚷声,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眼睛一亮:“邓伯雄?!”
镂花铁门外,邓伯雄浓眉紧锁,对阿宽说:“我就在这里和他见面!你只管请他出来……”
说话间,匆匆出迎的易君恕已经来到大门前,草坪尽头,倚阑也出了客厅,正往这边走来。
“伯雄,你来了!”易君恕急步上前,拉住邓伯雄的双手。
“君恕兄,”邓伯雄眼望着易君恕,心情异常激动,“宋王台一别,已经十多天了!小弟天天翘首以望,却不见兄长来到锦田,明天就是冬至,这在敝乡是个大节,小弟看你来了……”
“伯雄啊……”一股暖意涌上易君恕的心头,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快快请进,今天我们可以促膝长谈了!”
“不,君恕兄,”邓伯雄却说,“我满怀热望来看你,却没想到你竟然住在英国人家里!兄长不是不知,英夷正在加紧吞并新安,我与鬼佬势不两立,不入洋宅之门!”
这时,出门迎接他的倚阑来到跟前,听了这句话,愕然地站住了:“邓先生,香港拓界是政府的事,这和翰园有什么关系啊?”
“咳,伯雄,怪我事先没有讲清楚,实在是误会了!”易君恕感叹道,他抬起手来,重重地拍在邓伯雄的肩膀上,“你知道吗?翰翁不仅是康先生和谭复生的挚友,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八月初六那天,官兵包围了我的家,我逃到火车站,又被官兵拦截,在生死关头,如果不是翰翁挺身而出,救我脱险,愚兄早已是刀下之鬼,你我兄弟哪还有重逢之日!”
“噢……”邓伯雄愣住了,喃喃地说,“洋人当中竟也有这样的仗义行侠之士?他救了兄长,也就是救了我啊!”耿直的汉子骤然被打动了,他歉意地向倚阑拱手一揖,“林小姐,邓某失礼了!令尊恩重如山,请代我向老人家致以谢意……”
“邓先生不必客气,我dad是易先生的朋友,这也是应该做的,”倚阑脸上泛起微微的笑意,已经在心里原谅了他,“邓先生请进吧,我dad一会儿就要回来了,我相信,你们见了面,也会成为朋友的!”
邓伯雄欣然应邀,随着易君恕和倚阑走进翰园的大门。
“哎,少爷,”龙仔手托着扁担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这礼物……”
“你这笨仔,”邓伯雄回头瞪了他一眼,“挑进来!”
十点差五分,辅政司骆克步出总督府大楼,来迎接他约好的客人,林若翰早已等在大门外,徘徊多时了。
“骆克先生……”林若翰上前握住他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请吧,林牧师,”骆克说,“接见的时间就要到了。”
林若翰随着骆克,踏进警卫森严的总督府大门,走进大楼,穿过宽敞豪华的大厅,来到了总督办公室的门外。
办公室里,那幅巨大的地图前,卜力总督正在和警察司梅轩利轻声交谈。卜力手里捏着一支红铅笔,在地图上标着“Tai Po大埔”的地方,画上一个醒目的圆圈。
“总督阁下,”骆克走进办公室,报告说,“林牧师到了。”
林若翰跟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望着总督。
卜力转过身来,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褐色眉毛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林若翰。这和跪在林若翰面前领受圣餐时的卜力完全不同了,两个人现在交换了位置,在总督府他是绝对的主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走下圣坛的牧师,足足看了他两三秒钟,直看得林若翰心惊肉跳,他这才伸过手来,耸动着翘峥峥的小胡子,说:“你好,林牧师!”
“你好,总督阁下!”林若翰赶紧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那只操纵着整个香港命运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感谢阁下在百忙之中接见我,给予我这样的殊荣!”
“这没有什么,我本来打算……哦,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卜力好像心思还在那幅地图上,并没有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面前的这位客人身上来,话说得随意而且有些凌乱,这时又指着身旁的梅轩利,对林若翰说,“这是警察司梅上尉,你们认识吗?”
林若翰一进门就看见总督旁边的这位身穿上尉警服、威风凛凛的高官,也恍惚知道那是谁,但是未经介绍,不敢贸然打招呼,听到卜力说出对方的姓氏,不禁心里“咚”的一声,连忙伸出手去说:“啊,梅上尉,久仰大名!只是无缘拜识阁下……”
“你好,林牧师!”梅轩利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说,“我也是久仰你的大名,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可惜没有适当的机会和你面谈!”
“啊,阁下如果有时间,我随时都欢迎你光临舍下!”林若翰热情地说,心里却在想:和警察打交道?我这辈子还没有过!
“谢谢你的邀请,”梅轩利微微一笑,“这样,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访府上,才不至于吓你一跳!”
卜力和骆克听了这句话,一齐开怀大笑。林若翰却笑不出来,心想:在这些要人命的高官面前,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请坐吧,林牧师!”卜力向地图对面墙边的一排沙发指了指,等林若翰和骆克、梅轩利都坐下来,接着说,“谢谢你的来信和赠给我的书,我认真地读了你的大作,深感……”
林若翰屏住呼吸,专注地聆听着总督对自己的著作的评价。
“我深感……”卜力停顿了一下,心里想着词儿。他其实根本没有工夫读林若翰送来的那厚厚的三大本书,只能根据骆克的评述讲几句敷衍的话,“我深感你丰厚渊博的神学造诣,你对中国和本殖民地的历史深入、独到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这些都是极为可贵的,你本身就是我们香港的一大财富!”
这几句话极为空泛,没有涉及任何具体事例,却字字句句都打在林若翰的心上。作为一位牧师,他并不满足于仅仅被人们看做“传教士”,而刻意塑造自己大智大慧的“学者”形象;作为一位“汉学家”,称赞他是“中国通”就是最高评价;作为一名英国公民,肯定他对祖国的忠诚就是最高的褒奖。这三点,是他自己最看重的,都被总督注意到了,而且给予了充分的评价,总督真是英明啊,刚刚上任就对一个本来陌生的人了如指掌!
“感谢总督阁下对我的赏识,”林若翰激动得心脏都发抖了,“我已经将近六十岁了,愿在有生之年,竭尽全力为总督效劳!”
“很好,谢谢你的合作,”卜力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说,“我刚刚来到这个地方,非常需要各方人士的支持和配合。目前,我所面临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管新租借地。你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八年,一定知道,我们展拓的界址,拥有优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土地、天然良港和碇泊地,它对本殖民地日后的经济繁荣和安全保卫都将发挥重要作用……”
“是的,阁下,”林若翰附和道,“那是一片具有极大潜力的土地。”
“但是,我们要接管的不仅是土地,还有那里的十万居民。”卜力接着说,“根据我的经验,要驯化殖民地的那些有色人种,其困难程度不亚于让非洲原始部落放弃他们的偶像崇拜而信仰上帝。骆克先生曾经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对那里进行调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骆克一眼。
“那是在8月份,”骆克接过总督的话头,对林若翰说,“当时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可惜你恰恰不在香港……”
“是的,骆克先生,我当时到北京去了。”林若翰说,他想起倚阑说过,骆克先生在8月初曾经到翰园作过一次“礼节性拜访”,现在才知道那拜访其实是有目的的,“请问,是需要我向新租借地的居民布道吗?对此,我责无旁贷!”
“不,不是,”骆克笑笑,说,“最迫切的并不是帮他们建立信仰,而是如何管理他们。为此,我在炎热潮湿的季节对新租借地的各个方面进行了调查,当时深感人手不足,非常需要会讲汉语、熟悉中国民情的人做我的助手,首先就想到了你……”
“真是对不起,骆克先生!”林若翰说,想到劳而无功的北京之行耽误了这件大事,不禁懊恼不已,“我为自己失去了这次为你效劳的机会深感遗憾!”
“你倒不必遗憾,”卜力总督把话题重新接过去,“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天在座的这两位都是这项工作的主力:骆克先生主要致力于对新租借地的行政管理,而治安保卫则是梅上尉的事了,这一文一武,是我伸向新租借地的两只手。”说到这里,卜力张开两手,然后合拢在一起,“而有意思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了你……”
“我?”林若翰怦然心动,向这两位投以感激的目光,心想:骆克先生作为我的老朋友,自然在总督面前会为我美言,但这位梅上尉素无来往,竟然出以公心,荐贤举才,倒是令人感佩!但他现在还没有听明白,这两位把他推荐给总督,是要他做什么呢?
“你协助骆克先生工作,”卜力说,正好回答了他的疑问,“目前,新租借地的边界还没有勘定,我们和中国方面还存在一些分歧,谈判、争论都是不可避免的。鉴于你对中国问题的丰富阅历和深入研究,所以请你参加这项工作,并且相信你会发挥应有的作用。教会方面,政府会和他们打个招呼,除了重大的宗教活动你必须参加之外,其余的时间你听从骆克先生的安排!”
“是,阁下!”林若翰庄重地接受了总督的命令,心中激动不已:上帝啊,三个多星期以来我一直惴惴不安地害怕得罪了总督,而总督好像根本没有在意,反而给予我如此的信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由于骆克先生和梅上尉的推荐,还是因为我赠给总督那三本书,凭借自己的实力博得了总督的赏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林若翰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终于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感谢主,衷心地感谢主……
“林牧师,”总督打断了他的遐想,伸手从身旁的茶几上取过一叠厚厚的文件,递给他说,“这是骆克先生的调查报告,你拿回去,仔细地研究一番,然后再开展工作。”
“是,阁下!”林若翰双手接过来,心想,这也许是总督最后的交代,接见要结束了吧?
正当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是应该主动告辞,还是等陪同接见的骆克先生提醒,却看见总督朝骆克先生看了一眼,好像在示意他做什么事。
骆克随即站起身来,走到总督办公桌前,拿过几张纸来,递给了总督。
卜力把手里的那几张纸向林若翰递过来。林若翰不知道那是什么,刚要伸手去接,卜力的手却又停住了。
“林牧师,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卜力说,“我准备新任命一批太平绅士,目前正在考虑人选。你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是我所考虑的候选人之一……”
“我?!”林若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浑身发抖!上帝啊,为什么昨天晚上你让我彻夜难眠?为什么今天一早你引导我虔诚地祈祷?原来是有总督召见这件大事等着我!刚才交代我协助骆克先生工作已经让我激动不已,哪里想到后面还有天大的喜讯:太平绅士这顶光荣桂冠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多少年了,这样崇高的荣誉一直可望而不可即,连迟孟桓那样的人都仗着他父亲的“太平绅士”头衔向我耀武扬威!现在,他有的我也有了,再也不必对他有所顾忌了,苍天有眼啊!
这时,卜力才把手里的那几张纸递过来。
林若翰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来,这是一份太平绅士候选人资格审查表。
“你当然明白,”卜力继续说,“太平绅士这一职位具有崇高荣誉,并且对于维护本殖民地的和平和治安承担着重大责任……”
“我明白,阁下!”林若翰捧着那份表格,双手在颤抖,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有千钧重量。
“这项任命将在明年适当的时候宣布,”卜力交代道,“请你把这份表格逐项填写,以供政府对你进行必要的考察。”
“是,阁下!”林若翰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手中的那份表格,上面列着姓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国籍、职业、家庭成员、履历、历任职务、成就与贡献等等栏目,全部填写之后就是一部完整的林若翰档案了……
望着林若翰那虔诚的神情,骆克微笑着朝坐在旁边的梅轩利看了一眼,然而梅轩利却没有笑,望着正在低头看表格的林若翰耸了耸肩。
在如何对待林若翰的问题上,骆克和梅轩利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梅轩利在接到迟孟桓提供的情报之后,立即向总督卜力提出报告,要求传讯林若翰,对他藏匿中国逃犯的行为进行审查,并且请总督签发驱逐令:将易君恕驱逐出境。但是,按照政府的公文旅行程序,这项报告不可能直接递交总督,而必须通过辅政司转交,于是遭到骆克的坚决反对。这倒并非因为他是林若翰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这样做得不偿失。骆克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两年前,孙逸仙因为发动广州起义失败而避难来港,旋即转赴日本。而当时的第十一任总督威廉·罗便臣却在孙逸仙去后发布了驱逐令:自18%年3月4日起,五年内不准来港。令下之后,孙逸仙从横滨来信表示抗议,罗便臣总督命令辅政司骆克给予回答:“我奉命通告你,本政府决无意使大英帝国的香港殖民地作为从事阴谋反抗友好邻邦大清帝国之人士的避难所之用,基于你对于此等事项所负之任务,如你自己婉曲所说,拟从残酷的满清桎梏之下解放你的可怜的同胞,你如在本殖民地登岸,你即将因1896年向你所颁发之驱逐出境令而遭受拘捕……”但是那件事并没有到此为止,不但香港舆论哗然,甚至在英国本土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著名人士和报章对香港政府的这一做法表示不满,直至今年4月5日和7月8日,英国下议院议员戴费特还曾两次提出质问:孙逸仙博士在该殖民地对于英国当局所犯或被控告的罪行是什么?他被逐出境是否出于中国朝廷的要求?如果他在英国领土内并未触犯任何英国法律,香港政府对他的驱逐令是否应予撤销?面对这样的质问,骆克感到汗颜,因为他明明知道孙逸仙在香港并没有触犯任何英国法律,中国朝廷也没有提出驱逐他出境的要求,罗便臣总督的决定实在是不够慎重。现在他虽已卸任,而那一事件却余波未息,骆克难道愿意再惹一次这样的麻烦吗?不,不应该再做那种蠢事了!他认为,易君恕潜逃香港,中国朝廷既未发觉,当然也未要求引渡或驱逐出境,如果易君恕本人不触犯英国法律,那么目前就无须去触动他,以免造成被动。而对于林若翰这样一位知名人士,不但不要轻易伤害他的感情,而且还应该充分利用他,如果把他摆在负有治安责任的太平绅士职位上,将发挥重大的作用,难道还用担心管不好自己家里的“治安”吗?
这场争论的结果,骆克占了上风,卜力总督接受了骆克的建议。但是,总督对此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修正:不必急于实授林若翰为太平绅士,但可以把“太平绅士”头衔作为一个看得见而又抓不着的诱饵,悬在他的面前,吸引着他为政府做些应该做的事情,比如接管新租借地的准备工作,正需要像他这样的“中国通”参与,等到他的表现令人满意的时候,再把那顶桂冠套在他的头上也为时不晚。总督实在是聪明绝顶,技高一筹,他的这一决定使骆克和梅轩利两方都能够接受,虽然各自仍然有所遗憾。梅轩利认为:林若翰不受惩罚倒也罢了,现在却因祸得福,未免太让他占了便宜;骆克则觉得这样对他的这位老朋友似乎残酷了一点儿,但总督既已决定,他也就只好服从,惟愿林若翰能够不辜负他的推荐,对新租借地的接管做出贡献,太平绅士的这顶桂冠才不至于成为水月镜花……
林若翰已经看完了那份表格,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
“总督阁下,这表格……就在这里填写吗?”他问。
“哦,不,”卜力站起身来,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拿回去,尽可以从容地填写,然后交给骆克先生。”
“好的,”林若翰颤巍巍地站起来,无限感激地仰望着总督,喃喃地说,“谢谢你,总督阁下,愿主赐福给你!”
林若翰坐在回家的轿子上,像是腾云驾雾。他双手拿着骆克的那份《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报告书》,太平绅士候选人审查表就夹在这报告书里,像宝贝似的捧回家来,怀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急于要把天大的喜讯告诉女儿倚阑,告诉易先生,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来分享他的幸福和荣耀。
而当他回到了翰园,却发现家里似乎有些异样,大门口停着别人的轿子,从院子里就看到客厅里坐着陌生人。
“家里有什么事情吗?”他一边朝里边走着,一边问阿宽。“有客人来了,牧师。”阿宽回答说。
“客人?什么客人?”
“是易先生的客人……”
林若翰心中泛起一丝微微的不快,易先生初来乍到,竟然和本地人士也有交往?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心里这么想着,他已经走进了客厅,迎面就看见易君恕正在像主人似的招待客人,连倚阑也在一旁陪坐,而那位客人——一位长袍马褂的年轻士绅,咦,竟然就是下山时擦肩而过的那个人!他是谁?
看见他进了门,易君恕、倚阑和邓伯雄便站起身来。
“翰翁,”易君恕指着邓伯雄说,“这位就是我的朋友邓伯雄先生……”
“贸然登门,打扰了!”邓伯雄说,向林若翰深深一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高鼻蓝眼的“鬼佬”行礼,完全出于对易君恕的情谊,“翰翁对我兄长有救命之恩,而且盛情款待,邓某至为感谢!”
“哪里,哪里,邓先生不必客气,请坐!”林若翰手里拿着文件,仅向他点点头,就算还了礼。心想:此人说得好听,明知“贸然”,还要“登门”,这在英国人的礼仪中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老牧师毕竟是个修养深厚的人,纵使心中不快,也极力不表现在脸上,对易先生的朋友仍然以礼相待。宾主重新落座之后,他面带笑容,问道,“邓先生府上是在……”
“敝乡新安锦田。”邓伯雄答道。
“噢?”林若翰想起易君恕刚刚到达香港的时候就要去锦田看一位朋友,显然就是这个人了。当时他极不赞成,固然首先是担心易君恕的安全,但其中也不乏自己的感情成分,不想招惹乡下人,给翰园带来麻烦。但是,“新安锦田”这四个字在今天听来,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刚刚在总督府领受了使命的林若翰,此时对那片即将展拓的土地充满了兴趣,脸上绽开了笑容,说:“府上在新租借地?太好了,你们那里很快就要脱离新安县,划归香港,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嘛!”
这番话,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他对客人的热情,但是,邓伯雄听了,却陡然变色,心想:什么救命恩人?鬼佬就是鬼佬,说出话来味道就不对!
“不敢当!”邓伯雄冷冷地说,“林先生是英国人,而邓某是中国人,哪里做得了‘一家人’?”
“哎,邓先生,”林若翰说,暗想自己即将荣任太平绅士,屈尊接待这个乡下人,而他竟不识抬举,心中已经不快,但顾及自己的身份,仍佯作不察,侃侃而谈,“中国有句古话:‘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都是兄弟,无分尊卑嘛!”
“‘四海之内皆兄弟’?”邓伯雄微微一个冷笑,“果真如此,善莫大焉!可惜啊,以邓某所见,当今世界只有弱肉强食,列强各国何曾把中国当成兄弟?贵国对中国打了两次鸦片战争,割占了香港、九龙,犹未满足,而今又强行‘拓界’,这恐怕算不得兄弟情谊吧?”
谈话刚刚开始就话不投机,使坐在一旁的易君恕感到不安。他客居翰园已近两月,远离自己的同胞,今天见到邓伯雄,听到他痛快淋漓的议论,心中十分畅快;但现在毕竟是住在林若翰家里,而且眼前有翰翁在座,如果宾主之间引起争论,伤了情面,却怎么好?倚阑眼见得自己的一番好意成了泡影,这两个人一见面便谈不拢,又不便劝说,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
林若翰的笑容也收敛了。长期以来,他和中国人接触中常常遇到这种情形,当彼此谈论中国文化时似乎很容易沟通,一旦涉及中英关系则往往尴尬,他和易君恕的初次见面就是一例,如果没有后来的扶危济难,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的友谊;而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邓伯雄却比易君恕还要倔强,刚刚交谈就已经剑拔弩张!
“邓先生,中英关系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大题目,原非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林若翰说,他不想和这个乡下人再多费唇舌,就把话题往回收,“香港拓界的《专条》已经由两国政府签字、换约,港府接管在即,你我之间就无须议论它了……”
“这是先生首先提起,邓某自然要回答!”邓伯雄却说,“我愿奉告先生,李鸿章把新安县大片土地租给英国,但那里的土地并不姓李,他一手遮不了天!新安县的百姓也不以划归香港为荣,更不愿意做英国人!”说着,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林先生,邓某告辞了!”
邓伯雄此言一出,易君恕和倚阑吃了一惊,倏然站起身来!
“伯雄,且慢!”易君恕急忙叫道,但想到自己在这里并非主人,却又不好出面挽留,“你……”
“邓先生,”倚阑明知易先生为难,上前拦住邓伯雄说,“你和易先生好久不见,何必走得这么急呢?请再坐一坐……”
“谢谢林小姐的好意,”邓伯雄说,“我还要赶几十里的山路,早些动身,心里才踏实!”说罢,大踏步迈出客厅。
易君恕和倚阑一直把邓伯雄送到大门外的轿子前。
“伯雄,你远道而来,就这样不欢而散,我……”易君恕握着邓伯雄的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深感惭愧啊!”
“君恕兄,”邓伯雄说,“我看得出来,你住在这里,心情也并不舒畅!我还是想接你到舍下去住,锦田虽没有高楼大厦,毕竟是自己的家,你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