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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潮涨潮落(4)

易君恕听得怦然心动,说:“我也久有此意……”

“先生,你要走?”倚阑不安地说,“这怎么能行呢?”

“是啊……”易君恕沉吟道,“没有料到伯雄和翰翁之间会发生不快,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若再随之而去,对翰翁也不好交代,他毕竟有恩于我……”

“唉!”邓伯雄一声叹息,看他左右为难,便说,“既然如此,小弟也不便勉强,兄长暂且在此委屈一些时日,何时感到不便,只需给小弟打个招呼,锦田吉庆围就是你的家!”

易君恕把他送上轿子,意犹未尽,依依而别。龙仔挑着空担跟在轿子旁边,沿着松林径下山去了。

“咳,少爷,”龙仔一边走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诉着委屈,“我们大老远地来看你的朋友,水也没喝一口,倒受了一肚子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看易先生已经对你变了心,投靠了鬼佬了!”

“你胡说什么?”邓伯雄梗着脖子,朝旁边的龙仔瞪了一眼,“他有他的难处,我不能疑心自己的兄弟!”

山道崎岖,轿影远去。

翰园的大门前,易君恕和倚阑目送着邓伯雄消失在丛林掩映之中,两个人都默默不语。

林若翰步出客厅,踏着草坪徐徐踱步,回味着刚才那不愉快的一幕。他心里一动,看了一眼还捧在手里的那份骆克撰写的报告书,这位未来的太平绅士已经预感到,港府接收新租借地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次日便是冬至。如果不是邓伯雄的提醒,寄身于欧人居住区的易君恕手边又没有“皇历”,几乎忘了这个节日。冬至在京师也是一个大节,每年的这一天,皇帝都照例要到天坛圜丘台祭祀苍天,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官进表朝贺,为国之大典,有诗纪胜:“冬至郊天礼数隆,鸾旗象辇出深宫。侍臣宠锡天恩大,鹿脯羊膏岁岁同。”仕宦绅耆,乃至平民百姓,也要庆祝一番,祀祖羹饭,一碗馄饨是必不可免的,所谓“冬至馄饨夏至面”,相沿成俗。此外,从禁苑深宫到百姓人家还流传着一种《九九消寒图》,图中画素梅一枝,有花九九八十一瓣,从冬至这一天起,每天染色一瓣,而且染法因天气变化而异,“上画阴,下画晴,左风右雨雪当中”;等到全图染遍,已是严冬过去,大地回春,“试看图中梅黑黑,自然门外草青青。”易君恕幼时,每年的冬至之日,父亲都要在书房贴一幅《九九消寒图》,不过那不是梅花,而是“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大字,朱笔双钩,字留空心,这九个字每字都是九画,父亲命他每天用墨笔描写一笔,等到九九八十一笔写完,窗外恰好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往事不堪回首!遥想数千里之外的京城,报国寺前的小院如今应是大雪封门,老母、妻女生死未卜,何谈祀祖羹饭?瀛台四周的碧水被坚冰覆盖,幽禁中的皇上朝不保夕,遑论出宫祭天!国耶,家耶,都似残荷败柳,生机全无,怎生消得九九严寒,冬尽春回的希望又在哪里?

林若翰的半山别墅,一派节日景象,却并不是为了这个冬至,而是在为迎接另一个节日而忙碌。再过三天就是圣诞了,基督徒虔诚信仰的主,上帝的独生子耶稣的诞生之日,那才是西方世界最盛大的节日,何况这里又是一位牧师之家。其实,《圣经·新约》中对于耶稣的生辰并没有记载,早期的基督教徒纪念圣诞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日期,从每年的12月一直到翌年4月都有人庆祝。到了罗马帝国时代,从四世纪开始,西方国家逐渐把圣诞节定在12月25日。这是因为远在基督教兴起之前,古罗马人和欧洲的其他民族大都在每年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冬至这一天前后举行年头岁尾的庆祝活动,寄托人们送走严寒、迎接新春的美好愿望。基督教会接过了这一民间传统,把圣诞确定在冬至后第三天,于是宗教和民俗融为一体,圣诞节正是由冬至节演化而来,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它的渊源却被忽略了。

直到现在,东欧一些地区还是在1月6日庆祝圣诞,残留着古老风俗的痕迹,而英国和西方多数国家的圣诞节则从12月25日开始,一直狂欢到翌年1月6日的“第十二夜”。

1898年的12月25日正好赶上星期日,圣诞和主日礼拜一并举行,将比以往更为隆重,到了那一天,林牧师将身穿庄重的圣袍,亲自到圣约翰大教堂主持这一盛典,唱诗班将演奏完整的《弥赛亚》,唱到《哈利路亚》时全场起立,合唱那雄浑昂扬的赞歌,浓郁的宗教气氛使信徒们如醉如痴。说不定,不,几乎可以肯定,卜力总督也会莅临圣约翰大教堂,和林若翰牧师,和信徒们一起共庆佳节。

按照林若翰的吩咐,阿宽和阿惠已经采购了圣诞树、蜡烛、酒和名目繁多的食品。如果依据英国的传统,圣诞餐中最重要的菜肴是一只孔雀,事先要把它那美丽的皮毛完好无损地剥离下来,待孔雀肉烤熟之后再原样装上、缝好,庄重地端上餐桌。当然,并非所有的英国人都能够像王公贵族那样奢华,但即使一般人家总也要在这一天吃一只大型的家禽,比如火鸡,自从十六世纪从墨西哥传入英国,也成为圣诞餐的首选之物。在香港的市场上不易买到火鸡,那么,鸡、鸭、鹅也都可以替代,自然是越大越好,于是,邓伯雄送来的家禽便正好派上用场。

12月24日夜幕降临,圣诞前夕的“平安夜”到了。翰园灯火通明,大门正中悬挂着用松枝和冬青枝编织的花环,上面镶着用彩纸剪贴的英文“圣诞快乐”,挂满了松果、小铃铛和用棉絮制作的雪花。客厅里,壁炉和窗台上都燃起了蜡烛,圣诞树被装扮得五彩缤纷,烛光和金银星交相辉映,树枝上挂满了苹果、糖果、圣诞贺卡和包装精美的小礼物。这座宁静而古老的房子突然变得热闹而年轻,充满了童话色彩,当信徒们一年一度纪念耶稣的诞辰之时,他们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林若翰结束了教堂里的崇拜仪式,回家来欢度“平安夜”。

餐厅里,雪白的桌布上燃起了过节才用的银制烛台,布好了全副餐具,摆上了形形色色的糕点、糖果和水果,以及圣诞节必备的美酒“潘趣”,圣诞晚餐就要开始了。

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一起走进餐厅,坐在餐桌旁。老牧师身穿在最重要场合才穿的礼服,精心修剪了胡须,神采奕奕,喜气洋洋。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年年圣诞,今年是他最愉快、最难忘的一次,在圣诞前夕意外地得到自己将要荣任太平绅士的喜讯,这是卜力总督送给他的最好的节日礼物,是他大半生旅程的光辉顶点,太值得庆祝了。获得了这项荣誉,将为林氏家族增添一道耀眼的光环,当年少小离家的英格兰青年在须发皆白之后终于事业有成,总算没有辱没祖先的高贵血统;就任了这一职位,他在香港就不再只是一位传经布道的牧师,一位皓首穷经的学者,一位无职无权的民间绅士,而正式成为一位官员了,尽管只是“非官守太平绅士”,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也已是出人头地,拥有了堂而皇之地参与政治的权利,他长期以来那种骚动于心、难以压抑的强烈渴望终于得以实现;登上了这一地位,他才第一次感到在险恶的人生旅途之中自身和他的家庭有了安全感,至少可以更有力地保护他的女儿了。

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浸润着老牧师的心,美酒还未沾唇他已经微微地醉了,脸颊泛起红晕。

“感谢仁慈的主在过去的一年里赐给我们的恩宠,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端起斟满“潘趣”的酒杯,动情地说,“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在一千八百九十八年前那个寂静的夜晚,在犹太小城伯利恒的一座山丘上,露宿的牧羊人看守着羊群,黑暗中可以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应和幽幽的笛声。山洞里住着一对旅行者,那是木匠约瑟和他的妻子玛利亚,他们是按照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命令,从偏僻的加黎利省群山之中的纳匝肋乡村前来原籍犹太省伯利恒郡大卫城进行户籍登记的。玛利亚在和约瑟订了婚而尚未迎娶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天使告诉她,她腹中的胎儿是上帝的儿子。约瑟是个义人,他不愿意公开羞辱未婚而孕的玛利亚,只想私下里解除婚约。可是,约瑟在梦中看见了天使,天使对他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尽管娶玛利亚做你的妻子,因为她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叫耶稣,因为他要将自己的民族从罪恶中拯救出来。’谦逊、缄默的约瑟听从了天使的启示,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忧郁苦闷,娶了玛利亚为妻,并且陪着她长途跋涉回到故乡。就在他们到达伯利恒的那个夜晚,玛利亚分娩的时候到了,在牧羊人空置的山洞里,耶稣诞生了,玛利亚把他用布裹起来,放在马槽里。这时候,天使的光辉出现在空中,对惊惧的牧羊人说:‘不要惧怕,我报给你们大喜的信息,是关乎万民的。就在今夜,在大卫城为你们生了一位救赎者,他是主基督。你们如果看见一个婴孩,包着布,卧在马槽里,那就是耶稣!’就这样,我们的主,那位将称自己为‘善牧者’的耶稣,来到了人间!上帝为了爱人类而把他的独生子赐给了我们;耶稣贵为上帝之子,竟甘愿采取奴仆的形象,降生为人,他在地上遵守了天父命令,使天父的名得到荣耀;他对人的爱与怜悯,对罪恶的憎恶与愤怒,彰显了父的慈爱与公义,结出了丰富的圣灵果实,充满了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和节制,在人间留下了永远的榜样。啊,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上帝;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阿门!”

老牧师用诗一般的语言述说着他对主的崇敬和感激,他并没有一个字说到主给予他个人的恩赐,而一切却都包含在其中了,当他饮下那杯醇厚香甜的“潘趣”酒,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的灰蓝色眼睛已经泪花莹莹。

阿惠把圣诞主菜烤鹅端上来了,这只鹅硕大肥腴,鹅腹中还事先填装了栗子焰,经过精心烤制,金黄油亮,香气袭人。

“啊,太好了!”林若翰耸了耸鼻子,兴奋地赞叹道,“感谢主,赐给了我们这么美妙的烤鹅!”

易君恕看见这只鹅,立即想起那天的邓伯雄来访。现在,翰翁大概早把携鹅来访的人忘了吧,这只鹅已经变成“主的恩赐”了!也许,按照翰翁所经常宣讲的理论,这也是没有错的: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飞禽走兽、世间万物,连饲鹅的、赠鹅的、烤鹅的人都是“主的恩赐”,何况这一只鹅呢?

“噢,我来给大家分开!”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倚阑探过身子,拿起刀叉,亲自来切割烤鹅。

倚阑沉浸在节日的兴奋之中。自从她记事起,年年都有一个快乐的圣诞,一年一年伴随着她长大,在她心目中,这是最重要的节日,最快乐的时光,当又一个圣诞到来之际,过节的欢愉把她心中的阴影冲淡了。1898年就要过去,即将跨人十八岁的少女恰恰在人生关头经历了难以承受的打击,使她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但是,悲惨的童年已不可追寻,她已经在这座翰园生活了十四年,和dad朝夕相处了十四年,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已经无法割断自己的历史。如果她改换了自己的面目,离开了这里的一切,将向何处去?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痛定思痛之后,她默默地咽下泪水,又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不忍心伤害情同骨肉的dad,无论如何也要陪伴他终老,让这位老人在人生暮年不至于失去希望;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位慈父般的宽叔,一位兄长般的易先生,为她分担忧愁、抵御孤独,不幸的倚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感到遗憾的是,在这阖家团聚的平安夜,宽叔碍于主仆身份之别而不能和她共进晚餐,因为dad并不知道那个保守了十四年的秘密已经揭穿,所以在他的面前还要继续保守。为此,她已经事先向宽叔赠送了圣诞礼物,还有阿惠的一份,这样,她才能心安。

“请吧,dad,请吧,易先生,”倚阑把烤鹅切割完毕,说,“让我们来分享节日的美味!”

“好的!”林若翰兴致勃勃地取过一块烤鹅,尝了一下,赞不绝口,“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易君恕叉起一块烤鹅,想起邓伯雄来,便如骨鲠在喉,难以下咽,便又放了下来。

“请啊,易先生!”意兴正浓的林若翰说,“中国文人不是历来对鹅情有独钟嘛,李太白诗曰:‘山阴道士若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易君恕苦笑了笑,心里说:中国文人爱鹅,是爱那活泼泼的生命,而不是品评鹅肉的美味,这位“汉学家”在餐桌上引用羲之爱鹅的典故,真可谓“烹鹤焚琴”,煞了风景!

说话间,阿惠把圣诞布丁端上来了。这是一种远比平常布丁内容丰富的布丁,原料除了面粉和鸡蛋,还有许多种干果仁,以及干柠檬皮、糖和香料,制作极费工夫,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烘烤成形,最后浇上黄油和糖汁,还把白兰地点燃了浇在上面。当阿惠端着它上桌的时候,那一团蓝荧荧的火苗把圣诞餐的热烈气氛推向了高潮。

“噢,圣诞布丁来了!”倚阑快活地叫道,等待火焰熄灭之后,一边动手去切,一边对易君恕说,“易先生,快许个愿吧,圣诞布丁会满足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易君恕摇了摇头,“我已经是个穷途末路的人,没有什么人能够满足我的愿望了!”

“不,易先生,”倚阑却神秘地说,“圣诞布丁里面藏着一些小礼物,看你吃到了什么,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在圣诞布丁里藏礼物是英格兰的古老风俗,通常这件事是由家庭主妇去做的,一边搅和面粉和其他原料,一边默默地祷告着,祝愿每个家庭成员都如愿以偿。而林若翰的夫人早已过世,这件事就由“办馆”的厨子去做了,他在里面都放了些什么,订货人事先并不知晓,只待分享布丁时再凭运气揭开谜底……

“哎呀!”倚阑话音未落,林若翰已经惊讶地叫了起来:“我……我吃到了一枚银币!”

“哈哈!”倚阑开心地大笑,“这是发财的兆头,dad要发财了,祝贺你!”

“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商人,怎么会发财呢?”林若翰耸耸肩说,但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喜气洋洋的,毕竟这是一个吉兆啊!古往今来,升官和发财总是密切相关的,明年他将荣任太平绅士,离发财还会远吗?

“噢!”突然倚阑也是一声惊叫,抬手捂着脸腮,含糊不清地说,“我的牙……我的牙好痛啊!”

“你吃到了什么?”林若翰好奇地看着女儿,那神态像个顽童,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对方的秘密,“快吐出来,看看你交了什么好运?”

倚阑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到唇边,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取出那个差点硌掉她的牙齿的小东西,啊,原来是一只闪闪发光的戒指!

“你要结婚了,”林若翰笑道,“祝贺你,我的孩子!”

倚阑羞红了脸,手里捏着那只戒指,心里怦怦地跳。预言一位少女将要结婚,这是最稳妥的预言,很少有落空的可能,因为“女大当嫁”是全世界人类普遍遵守的规律,例外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当一位少女听到这个预言之时,仍然难以避免激动和羞涩。上帝啊!倚阑想,如果是在上个月,她得到这个信息,也许会使她误认为自己命中注定要嫁给迟孟桓,如果真的走上那条路,她将铸成大错!而现在,迟孟桓那个恶少已经在她心里彻底抹去,命运却对她作出了这样的启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也许在新的一年,她将真的拥有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归宿!

父女两人如此认真地对待这等儿戏,使易君怒感到好笑,他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易先生,你呢?”倚阑红着脸说,“试一试,看看自己的命运!”

“不必试了,”易君恕喟然叹息,“‘心似伤弓寒雁,身如喘月吴牛’,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还需要别人指点吗?”

“不,”倚阑却说,“现在的处境并不是结局呀!来,试试看,祝你好运!”

易君恕拗她不过,只好取了一块布丁,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盘里。倚阑迫不及待地伸过刀叉去,帮他切开来,仔细地寻找里面的礼物,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已经有失大家闺秀的稳重了。权且由着她去做一番游戏吧,易君恕无可奈何地想。

“噢,找到了!”倚阑大惊小怪地喊起来,用叉子从布丁中挑出一个小小的礼物,而当她定睛看时,却是一枚妇女做针线活所用的顶针,“啊!”她惊呆了。

“这表示什么?”易君恕莫名其妙地问。

“易先生,真不幸,”倚阑眼神愣愣地说,“顶针表示你要独身生活……”

“啊,真是一语中的!”易君恕凄然一笑,“‘独在异乡为异客’,正应了这一个‘独’字,这把戏倒也灵验啊!”

“不,‘独身生活’不是这个意思,”倚阑迟疑地说,“而是说……”

“倚阑!不必解释了吧?”林若翰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有些不安,他担心女儿再说下去会有失少女的矜持,也有损节日的欢乐,便端起杯中的“潘趣”,说,“易先生,人的命运掌握在主的手里,凡人是难以参透的,我的朋友,不要孤独,不要悲伤,‘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祝你好运!”

“天下谁人不识君?”易君恕心想,我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只是因为上了官府缉拿逃犯的告示,才“名”满天下,实在可叹!他默然举杯,与林若翰的酒杯撞出一声脆响,然后一饮而尽,真正是“举杯浇愁愁更愁”了。

圣诞餐正进行到中途,外面传来一阵欢快、喧闹的声音。这是邻居们来给他们“布佳音”了,基督教徒在每年的平安夜都要这样互致节日的祝贺,那情景有如中国人过春节的“拜年”。听得阿宽在院子里招呼客人,林若翰和倚阑连忙放下餐巾、刀叉,一起迎了出去。

邻居们已经来到门前,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小伙子们的脖子上挂着六弦琴,一路唱着歌,拥向了牧师的家。见了面,大家互相祝贺“圣诞快乐”,林若翰把他们请进客厅,倚阑弹起钢琴,和他们一起唱起歌来: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

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郊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主今夜降生!

救主今夜降生!

……

颂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欢声笑语充盈了翰园。英国人喜欢幽静,平时邻居们虽鸡犬相闻却很少往来,只有在年头岁尾的这几天才例外地“破戒”,突然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男女老幼,载歌载舞,如醉如痴,在基督诞生的平安夜,人人都成了孩童。

节日的欢乐使倚阑陶醉了,经历了前不久的那一番情感折磨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快乐。当客厅里的热烈喜庆达到高潮,连年届花甲的林若翰也和年轻人一起跳起舞来,舞伴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女儿倚阑。倚阑把钢琴让给别人弹了,她来陪爸爸跳舞。在这狂欢的圣诞之夜,老牧师与爱女翩翩起舞,如沐春风。自从上帝赐给他这个美丽的女儿,已经十四年了,他把对亡妻的思念埋藏在心底,放弃了再结良缘的念头,除了侍奉主耶稣,几乎把全副心血都倾注于女儿,含辛茹苦,十四年如一日,现在倚阑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白发苍苍的老牧师和苍苔斑驳的翰园似乎也随之焕发了青春。噢,刚才女儿在圣诞布丁里得到的那枚戒指是个好兆头,如果在即将到来的1899年,当老爸爸荣任太平绅士之际,女儿的婚姻大事也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那该多好,翰园就是“双喜临门”了!

“倚阑,”老牧师一边迈着缓缓的舞步,一边笑盈盈地问怀抱中的爱女,“你的那个同学皮特,怎么不到我们家来‘布佳音’?我倒是想见见那个小伙子!”

“哦……”倚阑从父亲的眼神里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自己经常说起的老同学皮特终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该怎么回答他呢?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说,“Dad,皮特恐怕不会来的……”

“为什么?”林若翰不解地问道,“是嫌我们的翰园配不上他们的山顶别墅吗?不,我记得你说过,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艺术家和牧师都崇尚真、善、美,应该是谈得来的!”

“也许吧?”倚阑支支吾吾地说,父亲出乎意外地问起皮特,使她心慌意乱,舞步错过了节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你踩了我的脚!”林若翰哈哈大笑,“孩子,爸爸让你害羞了!好吧,不说了,不说了,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再带他来见我吧!”

钢琴声停了,弹琴的小伙子喊道:“林牧师,请我们喝一杯吧!”

“好,”林若翰兴冲冲地说,“阿惠,拿酒来,让客人们喝个痛快!”

倚阑乘机松开了父亲的手,她回过头来,却突然发现,这里早已不见易先生的身影,咦,易先生呢?他到哪里去了?

一片阴云罩在倚阑的脸上。她悄然离开了欢乐的人群,急切地踏上楼梯。

她上了楼,来到易君恕的房间外面,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请进,”里面传来易君恕的声音,“门没有锁。”

倚阑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看见,易君恕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景色犹如一幅图画,上弦月下,节日的香港之夜,华灯万盏,流光溢彩。欢快的乐曲在空气中飘荡,悠扬的歌声阵阵传来:

荣耀天军展翅飞腾,

邀游大地看世人;

当年欢唱创造权能,

今天报告主降生。

……

“易先生!”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倚阑小姐……”易君恕向她回过头来。

“易先生,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圣诞,你怎么躲开大家,一个人孤独地待在这里?圣诞节一年才有一次,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你为什么这么忧郁啊?一点笑容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易君恕说,“这不是我们的节日!”

倚阑也沉默了,刹那间,窗外狂欢的世界退得很远很远,把她和易先生一起留在这孤独之中……

她缓缓地迈动脚步,向他身边走去。

走过写字台前,她看见桌面上放着一页信笺,上面写着一首新填的词,墨迹还没有干透:

忆秦娥。

戊戌冬夜香港抒怀,兼寄伯雄涛声咽,登楼又见伤心月。伤心月,故国山水,异邦城阙。

零丁洋上忠魂烈,宋王台下男儿血。男儿血,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倚阑手捧词笺,默默地看了两遍。初学汉语的倚阑,解读能力有限,以往学过的每一首诗词,易先生都要为她逐字逐句地详加讲解,而这首出自易先生之手的新作,写眼前景,道心中事,无需解释,她已经读懂了,她读出了苍凉悲壮的赤子情怀,沉甸甸的中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