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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剑拔弩张(2)

“嗯?”易君恕那两道剑眉猛地一扬,“这倒是一个转机!在大清国的官员当中,谭制台对待外夷人侵的态度还算是比较强硬的,以致使卜力这么蛮横的人都不得不到广州去见他,谈判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尚难预料……倚阑,我现在还不能走!应该等一等,等翰翁回来,会有一些新的情况……”

“你本来就不应该走嘛!”倚阑那颗慌慌的心稍稍松弛下来,“可是,邓先生在等你,还见不见?”

“当然要见,哪有不见的道理?”易君恕说,“我把这边的情况向他仔细谈一谈,也让他有个准备……”

事不宜迟,他们匆匆下了楼,龙仔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把茶碗递给阿惠,说:“先生,我们走吧?”

“龙仔,走!”易君恕说着,迈开大步,向大门走去。

阿宽默默地打开了镂花铁门,和倚阑一起,把易先生送到门口。阿宽知道,邓先生派龙仔来请易先生,一定有大事商量。

“早些回来……”倚阑又对易君恕叮嘱说。

“放心吧,我和他见一面,很快就回来!”易君恕回头再望望她,便转过身去,和龙仔一起沿着松林径,往山下走去。

倚阑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胸中好似有一根丝线,被他牵走了,心里默念着:你可不要耽搁,快回来啊……

卜力、骆克和林若翰舍舟登岸,英国驻广州领事馆总领事满思礼、副领事匹兹堡和广东候补道王存善已经在码头迎候。看见王存善那副谦卑的神情,卜力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想,如果谭钟麟也像王存善这样容易对付,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卜力一行在沙面英国领事馆稍事休息,便由副领事匹兹堡陪同,乘着绿呢大轿,由靖海门进了广州城,前往两广总督衙门会见谭钟麟。从领事馆到布政司后街两广总督衙门之间两英里的道路,显然都经过了仔细的清扫,两旁插满了旗帜,排列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大约有一千七八百名。卜力注意到,他们的武器都很新,而且保管良好。士兵的后面站满了拥挤的广州市民,他们显然对香港总督的到来怀有相当的好奇心,但说不上夹道欢迎,也并不是抗议示威,而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几名远道而来的洋人,很难猜测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谭钟麟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会见卜力一行,出席作陪的有即将离任的广东巡抚鹿传霖,以及藩、臬两司,当然,还有担任定界委员、委差尚未了结的广东候补道王存善。

两广总督谭钟麟头戴紫貂暖帽,红宝石顶子,身穿四爪九蟒袍,外罩仙鹤补服,项挂一百零八颗朝珠,是为一品官服。他已经年逾八旬,多皱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眉毛、胡须雪白,双眼视力极差,十年前曾经完全失明,光绪皇帝御赐珍药,经两年医治,视力虽然有所恢复,但读书写字已感困难,在接待客人和处理公务时更多地凭着尚未退化的听觉和头脑来做出判断。他说话的气息微弱,而且十分缓慢,一个句子往往要停顿好几次才讲完。卜力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位老祖父对话,风烛残年的大清国把东南沿海两个大省交给这么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迈官僚来管理,倒是非常协调。

“香港拓界之议久矣,”谭钟麟在寒暄之后缓缓说道,“记得前年冬天,贵国壁利南领事即向我提出此项要求,我当时同意将香港界址略加展拓,以供贵方修筑港口炮台之用。而后来之结果,已远远超出此范围,新安县土地租与贵方达三分之二,倒是我所始料不及。”说到这里,他微微地一声叹息,转过脸来,眯着昏昏然的那双病眼望着卜力,“贵国之愿足矣!今贵总督光临敝衙,不知还有何见教?”

他浓重的湖南口音使自以为精通汉语的骆克有时也听得不甚明白,幸亏有走南闯北的林若翰在座,可以十分准确地把谭总督的湖南话译成英语,使得卜力总督丝毫不感到语言的障碍。

“大英帝国是中国最好的朋友,我此番到访也正出于这种友好的感情,”卜力回答说,“我高兴地看到,在总督阁下的指导之下,贵方定界委员王存善阁下与我方的合作非常令人愉快,谈判进展顺利,并且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签订了定界《合同》,我方即将接管新租借地……”

王存善在一旁听了,低着头暗想:那场合作是你愉快,还是我愉快?天地良心!

卜力继续说:“但是,我也不得不遗憾地奉告阁下,”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最近在新租借地出现了一些煽动性的传单,企图误导当地居民,从而对我方的接管造成不应有的障碍!骆克先生,请把那些传单呈请总督阁下过目……”

骆克早已做好了准备,把那些从不同地方搜集来的揭帖递给了谭钟麟。

谭钟麟接过去,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过一只长柄的放大镜,哆哆嗦嗦地举到眼前,以微弱的视力审视着那些格式不一的文字。当他看到“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枪洋炮铁甲船……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不禁为之一震:百姓尚不肯受辱,何况我朝廷命官?“保我河山保我权”,正气凛然,何错之有?再翻开另一页,看到“吾等痛恨英夷……决心抗拒此等夷人……一以襄助政府,一以防患于未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百姓抗英,竟以“襄助政府”为号召,我谭钟麟又怎能愧对百姓?想到这里,一时愕然。

在谭钟麟默默地读着那些文字的时候,卜力又继续说:“我正是由于理解阁下对大英帝国的友好感情,而且相信阁下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愿意就此事和阁下进行私下商谈,而不向伦敦和北京报告在阁下管辖范围内所出现的骚乱,以免给阁下造成被动。我想,阁下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相信,那些书写和张贴传单的人必将受到阁下的严惩!”

“唉!”谭钟麟终于看完了那些揭帖,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喟叹,他那张老祖父般的脸冷若冰霜,朝卜力说,“新安自古民风强悍,不易管束,彼等有感而发,自行书写、张贴此类揭帖,官府何从查找?钟麟恐怕无能为力。贵总督不熟悉中国情形,亦不知此事之难!”

“不,总督阁下,”卜力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正因为我太了解中国,我知道在这个专制的社会,一位总督在自己的管辖地区所拥有的权力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想找任何一个人,那个人无论如何都难以逃脱!我记得,中国好像有一句谚语,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侧眼望望骆克,“骆克先生,那句话是怎么讲的?”

“孙悟空本领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骆克说。

“唉,一句笑谈而已!”谭钟麟那老祖父般的古板面孔竟也笑了笑,说,“去年老佛爷降了懿旨,严令捉拿康党,而康、梁等人仍然逃出了她的掌心啊,”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容,昏花的老眼盯着香港总督,似有责难之意,“而且,康有为还是经香港去了日本!”

林若翰听了这句话,不禁心惊肉跳!至今他的家里还藏着一名“康党”,如若谭钟麟就此事纠缠起来,难免节外生枝,又如何是好?

卜力的眉头皱了起来。骆克不安地看着他,不知道总督将怎么回答对方的话?

“阁下不要忘记,这里有一个时间的差距:康有为到香港的时候,我还没有就任总督,所以,此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卜力轻易地就把谭钟麟的责难挡了回去,“而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了,”他以凌厉的目光扫射着谭钟麟,“在阁下的任职之内,新租借地出现了这些反英传单,阁下总不能听之任之吧?”

“贵总督所言差矣,”谭钟麟低垂着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眼睛,连看也不看他,抖了抖手里的揭帖,说,“这揭帖之上并无书写者之姓名,乃是无头案子,如何查找?”

“阁下,”卜力烦躁地捋了捋小胡子,见他毫无追查之意,无可奈何地嘘了口气,只好退一步说,“当然,我来此的目的,也并非一定要阁下惩罚什么人,更为重要的是,我方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已经临近,我不希望该地区被滋事者破坏了正常的秩序。我已经将接管日期推迟到4月17日,目的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来建造房屋,使将来的官员和警察有一个安身之所,同时也使阁下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中国海关的重建事宜。”

“嗯,”谭钟麟见他不再纠缠揭帖之事,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搪塞洋人,倒也不难。又听他说到海关问题,便答道,“敝意以为,海关无须重建。早在十年之前,中英两国签订《管理香港洋药事宜章程》,贵国已正式承认中国九龙税务司以及在汲水门、长洲、佛头洲和九龙寨城外四个税关之合法地位,至今已逾十年,彼此相安无事,而今断无移关另建之必要!”

卜力一愣,没想到这位老祖父对海关问题也置之不理。“阁下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十年之前香港界址还没有展拓!”卜力耸动着小胡子,笑了笑说。不知是谭钟麟年老健忘,还是故意倚老卖老,总之抱住十年前的老“皇历”不放,这在卜力看来是很滑稽的,“现在,你所提到的那几个地方都已经属于英国的租借地,继续保留中国海关已经是不可能了!”

“不然!”谭钟麟当即反驳道,“去年两国谈判展拓香港界址之时,贵国窦公使曾经保证,一俟新租借地移交,英国将尽可能采取一切预防措施,防止该地被利用来向中国走私,或以任何方式损害中国之利益。贵国既然答应帮助中国防止走私,以利税收,则理应保留原来设于汲水门、长洲、佛头门及九龙寨城外之税关,于理至明。《专条》签订之后,总理衙门责成赫德总税务司致函窦公使,提出有关保护中国税收之具体建议,亦完全符合双方达成之协议精神及贵国关于防止走私、不损害中国税收之保证!”

“但是,赫德总税务司所提出的建议并没有为英国所接受,”卜力立即予以反驳,“这是因为它损害了英国和香港的利益。所以我们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撤走中国在新租借地的税关,而由英方代中国收取鸦片税,这样,既照顾了中国的税收,又保证了英国的利益,可以说两全其美。”

“贵总督所称‘两全其美’,恐言过其实了!”谭钟麟淡淡一笑,以手拈着稀疏的银须说,“俗语云:‘众人心里一杆秤。’我有一笔账,请贵总督算一算:九龙税务司四个税关,鸦片税年收入三十万两,其他税收年收入为七十万两,如果贵方仅仅代收鸦片税,那么,中国每年将丧失七十万两白银之收入,何谈两全其美!况且,如果上述海关撤走,必将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由于附近岛屿皆已纳人租借地内,香港西、南两面已无设关之陆地为缉私船提供隐蔽处所,因而中国税关和缉私船不得不在远离香港之水域另设海关,防卫范围大大扩展,耗资甚巨,亦难以真正防止来往香港之走私船只。而且,如果中国海关从英租借地撤出,恐葡澳当局亦随之效仿,要求中国撤走拱北海关。此中道理,其实不言自明。而贵国却必欲将中国税关除之而后快,所为何也?贵国窦公使反复向总理衙门提出此项要求,九龙税务司之英人义理迩亦曾向本部堂说项,殊难容忍!新安地方系限期租借之地,而非永久割让,去年两国所签订的《专条》之中亦并无一语涉及撤关,九龙税关万不可移!”

谭钟麟的情绪激动起来,不再谦称“钟麟”而称“本部堂”,显示了作为封疆大吏的权威和自信。担任翻译的林若翰暗暗感到吃惊,看来,这位身体虚弱、目力不济的老人不但思维清晰,博闻强记,而且相当顽固,正如去年在维新变法被光绪皇帝指责为“因循玩懈”一样,想要他接受他所不赞成的东西是相当困难的。

“总督阁下,”林若翰用英语提醒卜力说,“在他的心目中,《专条》是惟一的依据,我建议你最好也以《专条》来说服他……”

这个想法,正好与卜力不谋而合。

“阁下,”卜力狡黠的蓝眼睛看看谭钟麟,说,“你只注意到了《专条》当中没有撤关的内容,而忽略了它同样也没有保留中国海关的内容,所以,中国方面保留税关的一厢情愿的主张并没有法律依据!”

“啊?”谭钟麟显得很惊讶,昏花的老眼放射出一股怒气,“窦公使与李中堂谈判时信誓旦旦,一再声称保护中国税收,而今《专条》墨迹未干,贵方岂可言而无信?”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因为在《专条》当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条款!阁下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一问李中堂:为什么在谈判中没有写进这样的条款?而我,作为香港总督,依据《专条》接管新租借地,并不附带什么保留税关的条件!”卜力毫不客气地说,语气也强硬起来,“我还要提醒阁下,新租借地不管是租借还是割让,只要英国国旗在那里升起,那片地方就和香港一样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土,与此同时,大清帝国的旗帜也必须降下来。根据《专条》的规定,大鹏、深圳两湾水域都是英国领水,中国海关无权染指,也就是说,如果在这片水域发现了走私船只,中国水师不能视为发生在自己的水域而加以缉拿;如果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在缉拿走私船只时遇到对方反抗或造成人员伤亡,中国海关人员将被送往香港法庭,以谋杀罪受到惩处!”

“岂有此理!”谭钟麟雪白的胡须颤抖着说,“他们职分所在,依法缉私,何罪之有?如今,新安县与香港新租借地之边界亦尚未最后解决,贵总督此言,尚为时过早!”

“不,阁下,”卜力说,“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边界!”

“那条边界,是双方一致同意的吗?”谭钟麟冷冷地问,他心中想起王存善往返香港时所遭受的威逼恫吓,便一腔怒火,“本部堂尚未在《香港英新租界合同》签字画押,目前还算不得数!”

陪坐在一旁的王存善听得心惊胆战:哎呀,我辛辛苦苦往返香港两次,受尽了惊吓和委屈,好不容易才确定了边界,我们也就见好就收吧,谭大人怎么能不予承认呢?如果因此惹恼了洋人,如何是好?但是,中国官场制度森严,在总督、巡抚和藩、臬两司面前,哪有他插嘴的地方?何况旁边又有骆克和林若翰两位“中国通”在座,王存善对他们早已领教,此时虽然心里发急,也只好噤若寒蝉。

“阁下!”卜力看了瑟缩不安的王存善一眼,朝谭钟麟说,“这条边界并非香港单方面宣布,而是由双方政府正式委派出的官员进行商议之后划定的,王存善委员已经代表中国在《合同》上签字,并且这份《合同》已经在香港和广东以政府公报的形式予以公布!如果阁下无视这份《合同》和这条边界的存在,那将是不明智的,中国也将会因此而受到巨大损失!”

“哼!”谭钟麟满腹怒气无处发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中国对于香港拓界一事,已向贵国格外相让,若说损失,新安一县已失去三分之二,不可不谓巨大!而贵国而今又突然袭击,逼我撤关,无异雪上加霜!本部堂以为,《专条》上既无移关之规定,贵方节外生枝,断不可依!若贵总督定要一意孤行,那么,此前所谈,即一切作罢,《专条》亦作罢,边界亦不复存在!”

谭钟麟说到这里,稀松而多皱的面部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留着长长的指甲的五个指头扶住身旁茶几上的盖碗。

王存善一看,糟了,谭大人这是要“端茶送客”?可你要知道,这位客人不是你在广州的部下,也不是北京的同僚,难道可以轻易“送”得?此番把他“送”走了,只怕你老人家吃罪不起!

卜力并不知道两广总督要做什么,他只是感到这个老头儿发怒了。坐在卜力旁边的骆克和林若翰却都熟知中国官场的习俗:官长接见属吏或会见宾客,常以端茶表示谈话已经结束,若对方不知适可而止,喋喋不休,主人端起茶碗,侍者高呼:“送客!”那将是十分难堪的事。

“阁下,有话快说,不要等他端起茶来!”林若翰轻声提醒道。好在他说的是英语,谭钟麟和他的属员也不知就里。

“阁下,《专条》不是你我所能够否定的,”卜力立即说,“它是由英、中两国政府共同制定的,并且经过了大英女王陛下和大清皇帝陛下批准!尽管皇帝陛下现在已经不再过问国事,但他仍然是贵国的君主,而且掌握着贵国最高权力的皇太后陛下对《专条》是支持的,我提醒阁下考虑拒不执行《专条》的后果!”

谭钟麟突然一个冷战!

是的,他不敢违抗圣旨,不敢落下一个对皇太后和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谭钟麟以“顽固”闻名,特别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一些人说到他在变法之际敢于“违抗圣旨”,似乎是在歌颂他“有远见、有骨气、不趋时”,把他捧成抵制变法的“英雄”,外界便以讹传讹,其实那些说法都大大地夸张了。去年那场风云激荡的“百日维新”至今闭目如在眼前,难言的痛苦噬咬着这位老臣的心。当时在短短的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皇上颁布的诏令、谕旨将近二百道,欲“除旧更新”、“尽变祖宗之法”。实在说,谭钟麟对皇上“变法自强”的良好愿望并非不赞成,对《明定国是诏》中所说“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并非无同感,但是,年轻气盛的皇上毕竟太急切了,大清国积贫积弱,由来已久,改革、振兴,岂能一蹴而就?短短两三个月内,诏令如雪片般飞来,这也要改,那也要办,雷厉风行,一日千里,令人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八旬老翁谭钟麟的头脑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康有为、梁启超那般飞快,莫说“因循玩懈”,即使坚决遵旨、立即执行也来不及。变法刚刚进行到第七十七天,谭钟麟还没有弄明白这场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皇上警告“倘再借辞拖延,定必予以严惩”;而他尚未等到“严惩”,变法却在第一百零三天结束了,康有为、梁启超逃跑了,谭嗣同等人被砍头了,连皇上也因此而被软禁,失去了权柄。突然之间又天翻地覆,一切照旧。然而,谭钟麟却并不因为自己曾遭受皇上严词斥责而生怨恨之心或者幸灾乐祸,反而为皇上受康梁“蒙蔽”遭致如此下场而痛惜,为皇太后与皇上“母子”不睦而忧虑,这位经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为官四十余年的元老重臣,自知无权对皇室的“家事”之争去作孰是孰非的判断,天下者,大清之天下,临朝训政的皇太后和幽居瀛台的皇上在他心目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自己只有不惜肝脑涂地以谢皇恩,而在任何时候都不许可违抗圣旨!

谭钟麟扶住茶碗的手松开了……

卜力的脸上漾起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卜力爵士就任港督刚刚四个多月,却敢于自称“太了解中国”,这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他对于谭钟麟这位大清老臣却真是下了一番研究功夫,以至于出手便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总督对总督,香港总督略胜于两广总督一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御准香港拓界,为臣子者岂有不遵之理!”谭钟麟强忍着心中的愤懑,说道,“然而,本部堂惟以《专条》为准,《专条》中并无移关文字,贵总督额外所求,断难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