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在这里!”绝处逢生的警察司和他的部下从一堆焦炭的掩体下钻出来,梅轩利和迟孟桓也都像“红头阿三”那样一脸黝黑了。
一百二十五人的香港团队携带重机枪赶来,使梅轩利的战斗力大增,马克沁机关枪排成扇面队形,向南面、西面和北面疯狂扫射,那汹涌而来的潮水在密集的弹雨下后退了,乡民们被迫退回了两千英尺之外的堑壕……
双方进人远距离对射的僵持状态。伯杰上尉很快就发现,那些农民的武器低劣,射程有限,而且枪法不准,子弹不是射得太高,白白地消耗在那早已烧焦的废墟木架上,就是射得太低,中途便撞在山石上,火星四射,却不具杀伤力。如果不是畏惧那十二门大炮的威慑,香港团队现在就可以发动反攻了。
“大炮!我们需要大炮!”伯杰向梅轩利喊道,“赶快派人去吐露港,坐汽艇回去求援!”
毕竟是正规军的上尉,实战经验比警察司丰富,而且头脑冷静,在关键时刻作出了关键决策。梅轩利立即指定两名“红头阿三”承担求援的任务,黑脸汉子兴奋地喊着:“感谢上帝!”急急遁去,在这个时候,奉命奔回香港简直就是上天堂!
紧张的对射在继续,两千英尺之间的山地上空,子弹来往穿梭,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虽然对双方都不会造成严重伤亡,却任何一方都不敢停止,因为一旦失去火力的掩护,阵地随即就会被对方夺去。
“我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枪法不准,却具有这样持久不懈的耐力!”伯杰上尉伏在一棵被炸倒的树干旁边,喃喃地说,“简直不可思议!”
“这就是中国人的固执!”梅轩利说,“如果把子弹打光了,他们还会拿着大刀、长矛和我们拼命的!”
“嗯。”伯杰皱紧了眉头,从衣袋里掏出怀表,默默地注视着那跳动的秒针。
太阳坠下山坡,天色渐渐地黯淡了。
居高临下的山梁上,已经发红的炮口还在发射着炮弹。装填手脱光了上衣,脊背上的热汗和着泥土,冒着腾腾水汽。堑壕里,邓菁士放下手里的望远镜,两只血红的眼睛在冒火,粗黑的发辫盘在头顶,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布围巾,已经被汗水浸透。
邓伯雄沿着堑壕,向他匆匆走过来。
“大哥,我们的弹药来之不易,不能这样陪着他们消耗!我看,应该趁天黑之前再发动一次进攻,把运头角山夺过来!”
邓菁士没有说话,拉起脖子上的围巾,抹了一把脸,举起望远镜,凝望着敌人的阵地。
“嗯?”他的络腮胡子抖了抖,说,“鬼佬的机关枪,打得怎么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了?可能他们的子弹快打光了!”
“进攻吧,”邓伯雄迫不及待,“现在正是时候!”
“好吧!”邓菁士终于下了决心,“炮火掩护,我们上!”
他举起驳壳枪,和邓伯雄一起跳出了堑壕:“乡亲们!冲上去,夺下运头角山!”
滚滚怒涛又一次汹涌潢湃,朝着运头角山压过来……
突然,吐露港方向响起隆隆的炮声,满载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相继赶到了。香港团队增派的两个连和“亚洲辎重连”、“香港新加坡兵营”也从陆路向泮涌开来,在重炮猛轰的掩护下,如狼似虎的英军漫山遍野,朝着乡民们扑去!汹涌的潮水像是骤然撞上了堤坝,激起冲天的浪花……
密集的弹雨中,血肉之躯一个一个地倒下……
邓菁士两眼瞪得血红,额头的青筋暴起,恨不能一步跃进英军阵地,与鬼佬拼命!但是,眼看着乡亲们血流成河,他知道,继续硬拼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吹退兵号,快撤!”他果断地发出命令!
“呜呜”的螺号吹响了,乡民们搀扶起受伤的同伴,背上死难者的尸体,滚滚浪潮迅速地回流……
邓伯雄回头望着飞奔而来的英军,已经越过了乡民们挖的堑壕。他举起驳壳枪,猛烈射击,掩护乡亲们撤退。突然,他在队伍中看见了那个手拿菜刀的细路仔,正朝着和撤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他要做什么?也许,他刚才失落了什么东西,要去找回来?不,这种时候丢了什么也不值得寻找了,看他那咬牙切齿的神气,是要和鬼佬去拼命!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苦战了一天,其实他那把菜刀到现在也没有派上用场,他一定很不解气,没有杀掉一个鬼子怎么能撤退呢?看,他朝鬼子的队伍冲上去了……
“细佬,回来!”邓伯雄厉声喝道,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危急之中却喊出了一个最亲切的称呼“细佬”,把他看作自己的亲兄弟,“细佬,赶快撤退!”
那孩子一愣,认出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而正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旁,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冲天的火光中飞散着撕裂的肢体,还有他那把没有派上用场的菜刀……
天完全黑了。
运头角山一片死寂,一片漆黑。
已经是阴历三月初六了,天上本应该有一弯明亮的月牙,可是,却没有。还应该有满天闪烁的星斗,可是,也没有。
只听见吐露港的浪涛在呜咽。夜深了,大海涨潮了。
黑暗中亮起两束探照灯光柱,缓缓地转动着,横扫着黑沉沉的夜空。
从元洲仔通往泮涌的土路上,一串马灯的光亮在游动,伴随着“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加士居少将和辅政司骆克登上了运头角山。驻守在这里的伯杰上尉和梅轩利上尉向他们迎上来,“咔”的一个立正,庄严地敬礼。在他们身后,整齐地排列着那些在今天的战斗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士兵。
少将抬起那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向他们还礼。
“年轻人,你们打得不错!”少将声调徐缓地说,“伤亡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阁下,”伯杰上尉说,“我方有一些官兵负伤,但阵亡的人数很少……”
“那么,敌方呢?”
“他们伤亡惨重!尸体都被抢运走了,难以统计确切的数字……”
“哈,”少将冷笑道,“叛乱分子们不过是一些被误导的动物,他们的武器低劣,又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根本就不值得浪费我们士兵的枪弹!”
“阁下,这是我们缴获的叛乱分子的旗帜!”伯杰上尉把一面卷着的旗帜双手递给少将。
少将接过来,把它展开,在马灯的照射下端详着这面镶着红边、写着汉字的旗帜,上面布满了弹洞。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少将问。
“‘太溪奉宪团练,文’,”骆克读出那些字,向他解释说,“这是大埔附近泰亨文氏家族的旗帜,‘奉宪团练’是中国官方批准成立的民间武装。中国没有警察,乡村靠团练维持地方治安。”
“啊,好极了,这是一个对我们极其有利的证据!”少将的脸上漾起兴奋的笑容,抬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望着黑黝黝的群山,宣布说,“总督已经决定,提前一天接管新租借地,明天就在这里举行升旗仪式!”
4月16日,星期日。殖民地大臣张伯伦从伦敦打来电报,批准了卜力总督的决定:“请你今天前往大埔升起大不列颠国旗,同时应大声宣布1898年6月9日的《专条》和1898年10月20日女王陛下的手谕。你到达之后,请及时向我报告情况。”
本来,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定在星期一,4月17日。这一天恰恰是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签订中日《马关条约》四周年,在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四年之后的同一天,大清帝国的又一片领土正式被英国接管,真是一个绝妙的巧合。总督早已宣布将4月17日作为公众假日,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接管仪式提前了一天,但仍然赶在公众假日,这为港岛上的英籍居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早就神往着这片新的领土,港岛太小了,拥挤的都市生活使他们感到紧张而乏味,乡间的绿水青山似乎更富于闲情逸致,有益于身心健康。花园道缆车总站今天格外热闹,大腹便便的巨商富贾、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纷纷走下缆车,他们的私家轿已经等在那里。半山的山径上,轿子、马车和人力车络绎不绝,云咸街轿站的生意也特别兴隆,雇主全都是“鬼佬”、“鬼婆”,喜气洋洋地前去大埔参加升旗盛典,这不仅是一次愉快的远足,更是大英国民放纵他们的“爱国热情”的一个机会。
在他们的行列中,惟独少了一个人: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翰园”的主人林若翰。
阿宽佝偻着腰,打开了“翰园”的镂花铁门,衣冠楚楚的林若翰正要走出门去,却被巡逻的英警拦住了。
“对不起,牧师,请你回去,没有警察司的许可,你不能离开这座别墅!”
“我已经被你们软禁了两个星期!”林若翰愠怒地望着警察,“难道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
“在警察司解除禁令之前,你可以这样理解,牧师,”警察的态度保持着克制,而言词却不容置辩,“我们在执行命令,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可是今天……”林若翰激动地挥着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能待在家里?”
“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牧师。”警察说,“今天,大英帝国的国旗将在新租借地升起,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警察不无嘲讽地朝他耸耸肩,“但是很遗憾,你不在被邀请的人士之列!”
“我……”林若翰的心脏“咚”的一声,脸涨红了,“我并不是要去参加升旗仪式,而是要去教堂!今天是星期日,教堂里要举行主日崇拜……”
“当然,今天的主日崇拜比以往更重要!”警察板着脸说,“现在,政府的要员和军队的高官都集合在教堂,他们将在向上帝祈祷之后,前往大埔,不过,今天的主日崇拜另有人主持,你是不能参加的!”
“啊……”林若翰的嘴唇颤抖着,沮丧地愣在镂花铁门前,心中涌起一腔悲愤。新安县那片租借地,从以直线为边界的《专条》到以深圳河为边界的《合同》,经历了多少周折?可以说,他林若翰为此所花费的心血、所做出的贡献,仅次于卜力总督和骆克辅政司;但是,到了正式接管的这一天,他却被排除在外,连在升旗现场做一名普通看客的资格都没有了。其实,以林若翰目前的处境,这一点无须别人把话挑明,他也自己知趣,并没有奢望前去大埔亲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今天装束整齐地出门,真的是要到圣约翰大教堂去,他要在教友们的面前维持自尊,要向上帝诉说自己的不幸,借此填补心灵的空虚,却不料连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官方甚至不允许他和那些接管大员一起祈祷,老牧师实在难以忍受了!
“牧师,”阿宽走上去,搀扶着他,“回去吧……”
“不,不……”他喃喃地自语着,甩开阿宽的搀扶,气昂昂走回小楼的客厅,踉跄着奔向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颤抖的手摇着摇把,拿起话筒:“接线生,请给我接总督办公室!”
线路接通了。
“我是林若翰牧师,要和总督通话……”
“对不起,总督不在,他到教堂去了。”话筒里传来总督秘书的声音,“借此机会,我奉命通知你:今后请不要再打扰总督!鉴于你藏匿、包庇抗英分子的行为和泄露政府机密的嫌疑,你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林若翰的心凉到了底。对方把线路挂断了,他茫然地举着话筒,听着那“嗡嗡”的声音,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就是总督府对他的最后答复!卜力总督从去年11月25日来港赴任,到现在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年届六十的林若翰也只有在这时才焕发了人生的青春,他像坠入爱河的小伙子那样狂热地迷恋上了政治,并且有幸博得了新任总督的青睐,短短数月之间便登上了大半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仕途”阶梯,名誉、地位在向他招手,而正当他即将攀上成功的峰巅,却一个跟头栽到了底,太平绅士的桂冠成了泡影,总督府的大门从此对他关闭,不仅如此,政府还要对他“追究法律责任”,等待他的将是公堂受审和铁窗之中的煎熬……
阿宽接过他手里的话筒,替他挂上。
“牧师,你要想开些,”阿宽轻声说,“人生在世,一帆风顺的太少了,哪个人不经过七灾八难?人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事到临头,不受也得受!就拿我阿宽来说,这一辈子……”
“好了,不要再絮叨了!”林若翰烦躁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人跟人不同,你阿宽能跟我比吗?你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华人,能找到一份卖苦力的工作,挣两个小钱糊口,就觉得上了天堂;我要做的大事业,是你连想也不敢想的,你根本不能体会我成功的愉悦,当然也无法理解我失败的痛苦!我如果落到了你这个份儿上,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阿宽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就住了口,伸出手去要扶着他上楼,林若翰摆摆手,自己踏上了楼梯。
他经过女儿的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叫了声:“倚阑!”
倚阑房间的门敞开着,她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当日的《德臣西报》,正在急切地査找来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听到父亲那异样的叫声,两手一抖,报纸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过去。
“Dad……”倚阑扶住父亲的胳膊,发现他在颤抖,“Dad,你……”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林若翰喃喃地说。
“Dad也看了报纸了吧?”倚阑说,“昨天大埔打起仗来了……”
“让他们打吧,随他们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叹自己的命运太悲惨了……”林若翰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纵横交错的皱褶松松地下垂,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女儿扶着他,也许就要瘫倒在地。
倚阑慌慌地搀着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扶着他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林若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如果不是那双温暖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冰冻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阑焦急地望着父亲,抽出手来,替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宽叔去请医生吧?”
“不,不用了,医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于心死,我的这颗心已经死了!”林若翰抖抖索索地伸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倚阑,倚阑啊,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现在就可以死了……”
“Dad,你不要这么悲观啊,”倚阑搂住父亲的脖子,眼泪簌簌地坠落下来,滴在父亲那稀疏的白发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从来也没有向命运低过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和dad一起往前闯,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得活下去!”
“这一关,我恐怕闯不过去了!我已经被总督抛弃,被香港抛弃,成了多余的人,在香港的两千多名英国人当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追究法律责任?!”倚阑猛地一个战栗,“这是谁说的?”
“总督的秘书,我刚刚给他们打了‘德律风’……”
“啊……”倚阑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下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易先生被追捕,父亲也将受审,这双重的打击让她怎么承受啊?
林若翰恐惧地抬起头,失神的蓝眼睛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自己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听着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的宣判,而陪审员席上却昂然坐着太平绅士迟天任!大法官手起槌落,宣布了对他的刑罚,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关进了维多利亚监狱……
“噢,上帝啊,没有想到我六十岁以后的岁月将在铁窗中度过,倚阑,我怕,我怕……”
“Dad……”倚阑的心脏慌慌地悸动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dad,别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里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宽叔和阿惠,我们会到那里去看你的……我们会支撑着这个家,等着Dad回来……”泪水哽噎了倚阑的喉咙,父女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柔肠寸断地呜咽。
“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
“Dad一定会回来,回到我们的家来……”
“不,这个家,这个伤透了我的心的翰园,我们不要了!”林若翰睁着失神的眼睛,从女儿的肩头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躲开卜力总督的这块领地,回英国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们的家!倚阑,你看,你看哪,我们的家乡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