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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谁家天下(4)

倚阑回过头去,泪眼望着挂在床边墙上的那幅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当时还只有三岁,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身后那座苫着草顶的古老的房子,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那是英格兰的骄傲,也是父亲的骄傲,他以自己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同乡而深感自豪。父亲的家离那里不远,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尖顶的教堂,父亲多次说过,在教堂的后面,就是林氏家族庞大的庄园……

“啊,就在那里,走过去不远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着照片上的故乡,像是在对女儿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好大的一片纵树林环绕着我们的林氏庄园,清清的艾冯河从旁边流过,耳畔传来牧童的短笛声……在那宁静的田园,没有政治的纷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有魔鬼设下的防不胜防的陷阱,只要回到家,我就一切都解脱了!也许,我们的庄园早已经破败了,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家呀!回去吧,回去,二十一岁就离开家的John又回来了,我难忘的英格兰,还认识你的儿子吗?”

潸潸泪水顺着他那苍老多皱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天涯游子到了六十岁,遭受了人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许太迟了一些!

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发黄的照片,那上面虽然记录着自己的影像,却唤不起任何回忆,也并不觉得亲切,过去的亲切和自豪都是父亲灌输给她的,而一旦拨开了那笼罩了十五年的迷雾,遥远的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不,dad,我不愿意跟你到那个地方去,”倚阑的思绪脱口而出,“我要留在香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怜爱地看着女儿,抖动着苍老的手,抚摩着她那稚嫩的脸庞,“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也非常喜欢香港,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又遭受了这样的境遇,我却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一辈子都错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块海外飞地,是政治家厮杀的战场,是商人冒险的乐园,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弹丸之地,气候又是这么炎热,我们的同胞少而又少,在二十五万人当中只占百分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国的侨民,大英格兰在这里成了少数民族,唉,香港有什么可爱呢?”

林若翰几乎在香港度过了他的一生,到头来却又觉得香港一无是处,这巨大的反复当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这一切,喝香港的水长大的女儿能接受吗?倚阑紧紧偎依着父亲,听着他的娓娓絮语,一片温馨的天伦之情,而两颗心却在疏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Dad,我爱香港,”倚阑轻声说,“尽管这里有苦难,有悲伤,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西营盘那风雨飘摇的木屋寮棚,德辅道上潮水般涌流的暴动人群,中环码头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迹,这一切,都被泪水蒙住了!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永远咽在心里,绝对不能告诉dad,这位身心被极度摧残的老人,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太平山的云雾,听惯了零丁洋的涛声,”她只能这样说,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刻意保守的那个秘密,“还有我们的翰园,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了!”

“倚阑,是十八年,”林若翰纠正她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忘了自己的年龄?”

“哦……”倚阑慌了,抬起手来,掩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颤抖,已经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了,“dad,我……我……说了什么?”

“倚阑!”林若翰那两道淡黄色的眉毛陡然皱紧了,苍老的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乱成一团麻,胸膛里那颗衰弱的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年仅三岁还没有正式名字的“细女”被他抱进了这个家,从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继承人“倚阑”。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倚阑自己不会记得,她现在是怎么了?是偶然的口误,还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孩子,你……你慌什么?”

“没……没有啊,”倚阑擦着眼泪说,那只手,那嘴唇都抖个不止,“dad,我……没有慌,也没说什么……”

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林若翰深陷的眼窝滚下来,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倚阑,告诉我,”他悚然望着女儿,“告诉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听到了什么?”

“Dad,别问了……”倚阑呆立在父亲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会知道?”当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是阿宽吗?”他恼怒地捶胸顿足,“他竟然没有信守诺言,背叛了我!”

“不,不是宽叔……”

“是谁?”

“是迟孟桓。”

“迟孟桓?!迟孟桓这个恶魔,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林若翰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就要跌倒!

“Dad!”倚阑急忙扶住7他,“dad……”

“倚阑,倚阑……”林若翰一把抱住了倚阑,满脸的皱纹在抖动,恐惧地张大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乞求似的望着她,“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儿!是上帝把你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交给了我,那时候你是多么瘦小,多么虚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狗、小猫、小鸟,我一勺一勺地给你喂牛奶,一天一天地把你养大,到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已经十五年了,这和亲生骨肉有什么区别?就是一只小狗、小猫、小鸟,也会深深地依恋我,何况是人!倚阑,十五年来dad对你的爱,你总不会忘了吧?”

“Dad,你永远是我的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泪如泉涌,“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也许早就不在人间了!”

“噢,我的好女儿!”林若翰紧紧地抱着女儿,好像惟恐被什么人夺走,“你永远是我的女儿,爸爸永远爱你……”

“谢谢你,dad!”倚阑伏在父亲的肩头,两手抚着他那衰弱的老迈身躯,“每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女儿,而你是基督的使者,还要爱天下的人,拯救所有的人脱离苦难!现在,英国人正在杀中国人,几百名军人开到大埔去了,用枪用炮屠杀新安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断送了生命,又留下了多少孤儿,你救得了他们吗?而且,还有……”倚阑抬起头来,泪眼望着父亲,她要说:还有易先生呢,他从这里走了就再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你救得了他吗?

“不,我不能……”林若翰打断了女儿的话,瑟缩地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凡人哪,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啦……”

窗外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圣约翰大教堂主日崇拜的时间到了。现在,从卜力总督到港府的各级军、政高官,都集中在那里,向上帝隆重祈祷,恳求宇宙的主宰保佑大英帝国的女王和她的子民,从今天起,她的领土又扩展了三百七十六平方英里,征服世界的米字旗将在那片土地升起。

阴沉沉的天空堆满了乌云,怕是要下雨了。阿惠戴上一顶雨帽,手里挎着她往常出门采买食品的篮子,往翰园的大门走去。

阿宽给她打开了铁门,在门外巡逻的英警立即端着枪走了过来,威严地喝道:“上级有命令,这座院子的人一律不许出门!”

“长官,”阿宽脸上堆着笑容,低声下气地说,“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违抗命令,可是,这一家人总得吃饭啊,她这是去买菜,请行个方便!”

说着,把攥在手里的一个红包递了上去。

“嗯,”警察接过红包,隔着纸捏了捏,摸出里面有两枚港币,脸色便温和了一些。伸手抓过阿惠挎着的篮子,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于是把头一摆,“走!”

阿惠出了大门,急急地朝山下奔去。

大埔墟近旁的吐露港,泊于岸边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挂满彩旗,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从元洲仔到泮涌的道路戒备森严,四百名英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开进运头角山的升旗现场。旗杆已经竖起,挂好了升旗用的绳索。而旗杆旁边的警署却是一片废墟,来不及重建了,只好临时用装满泥土的麻袋砌成防卫工事。

港府辅政司骆克爵士,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分队司令鲍威尔准将和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陆续步入会场。

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没有出现。此刻,在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楼前的青青草坪上,卜力牵着他的爱犬盖瑞在缓缓地踱步。昨夜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总督担心自己的安全会受到威胁,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主持升旗仪式了,而留在了总督府,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埔的消息。

升旗仪式由骆克主持,总督的缺席使他处于会场的中心位置。骆克头戴黑色筒形呢帽,身穿崭新的制服,胸前佩戴着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三级勋章,腰间的皮带上挎着战刀,双手展开一面丝质的米字旗,向旗杆走去。这位辅政司的兼职——新租借地专员,从今天起上任了,年方四十一岁的骆克爵士的政治生涯从此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警察司梅轩利上尉头戴帽盔,手握战刀,率领他的“红头阿三”部队肃立在旗杆前。

重兵把守的这片焦土充盈着森森杀气,草地已经被烧光,连一朵野花也没有。幸亏那些赶来助兴的贵妇名媛,她们那鲜艳的曳地长裙、插着羽毛的帽子和珍珠项链、宝石钻戒为会场点缀了些许色彩。

两广总督没有派人来参加升旗仪式,新租借地的接管成了英国单方面的占领,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如果没有中国人在场,接管的命令宣布给谁听呢?

迟孟桓驱赶着十几个老弱乡民上山来了。他和梅轩利跑遍了附近的村庄,青壮男女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跑不动的白发翁妪留下来看家,被他们抓来了。由聋耳陈牵头,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面小小的白旗,上面写着:“大英国界内归顺良民”,格式一律,出自迟孟桓的手笔,他自幼喝洋墨水长大,中国字写得不怎么像样。

“快走,快走!”迟孟桓举着勃朗宁手枪,向他们厉声吆喝着。此一时,彼一时,迟孟桓的两腿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瑟瑟发抖,腰板也挺起来了。有那么多英军在场,他还怕这些老弱病残吗?

突然,山野之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一名四五十岁的农妇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她哭喊着:“我的仔……我的仔啊……”

“做什么?”迟孟桓拦住了她,“这地方不许你胡闹!”

“我要我的仔!你们还我的仔,还我的仔啊!”

被驱赶上山的乡民们回过头去,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却敢怒而不敢言。

“阿惠妈,你这是做什么?”聋耳陈走上前去,说,“今天官府要办大事,哭哭啼啼是不好的,喏,我这面旗子给你拿着……”

“我要我的仔!”那农妇挥舞着手臂,把他的旗子打落,继续朝山上跑去。

“站住!”迟孟桓吼道,“要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开枪吧!我的仔被你们打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那农妇转过脸来,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迟孟桓,突然,像疯了似的向他扑上来,一把抓住他腕子,“我和你们拼了!”

“砰!”迟孟桓手中的枪响了,那农妇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单薄的身体晃了两晃,倒了下去,鲜血从胸膛里喷涌出来……

会场骚动了,神经脆弱的贵妇名媛们尖着嗓子发出惊叫:“啊——”风度优雅的绅士们不安地议论:“在喜庆的日子出现这种情况真令人扫兴!”

“怎么搞的?”骆克皱紧了眉头,朝梅轩利说,“快去看看!如果发生骚乱,要及时制止!”

“是!”梅轩利朝身旁的印警一挥手,“红头阿三”们跟着他朝山下跑去……

几分钟后,梅轩利、迟孟桓和“红头阿三”们驱赶着那些老弱妇孺来到了惶惶不安的会场。

“没有什么事,”梅轩利向大家挥着手,“是一个疯子,已经被——”他笑了笑,选择了一个避免刺激性的说法,“被送进天堂了!”

骆克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现在他可以放心地主持升旗仪式了。

“咚!咚……”吐露港上,“荣誉号”和“快捷号”鸣响了礼炮。骆克双手展开那面米字旗,向旗杆走去。

骆克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大不列颠的国旗系在绳索上,然后轻轻拉动,米字旗在礼炮声中徐徐升起。

数百名官兵和富商名流、绅士淑女一齐向米字旗行注目礼。遗憾的是仓促之中没有从香港带来军乐队,他们只好不用伴奏,唱起了英国国歌《神佑女王》:

上帝保佑女王,

祝她万寿无疆,神佑女王。

常胜利,沐荣光;

孚民望,心欢畅;

治国家,王运长;

神佑女王!

扬神威,张天网,

保王室,歼敌人,一鼓涤荡。

破阴谋,灭奸党,

把乱萌一扫光。

让我们齐仰望,

神佑女王!

愿上帝恩泽长,

选精品,倾宝囊,万岁女王!

愿她保护法律,

使民心齐归向。

一致衷心歌唱,

神佑女王!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早在1739年11月20日,英国海军上将威尔能率领舰队攻占了西班牙在南美的殖民地波托贝罗,1740年的庆祝宴会上便第一次响起了由英国音乐家亨利·卡累谱写的这首《神佑国王》,1825年它被正式定为国歌。1837年,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国歌的歌词除了把“国王”换成“女王”,其余没有任何改动。伴随着大英帝国称霸天下、殖民全球的历史,它已经传唱了一百五十九年,字字句句膨胀着扩张的欲望,仍然鼓舞着王国的臣子“扬神威,张天网,保王室,歼敌人,一鼓涤荡。破阴谋,灭奸党,把乱萌一扫光”。今天,1899年4月16日,当这首歌在远东新租借地再次响起之时,曾经为攫取这片土地而奋力拼搏的斗士们不禁热泪盈眶!

“女士们,先生们!”骆克爵士手持一沓文件,高声说,“现在,我谨代表圣马可暨圣乔治最高大十字勋章获得者、香港殖民地及其属地总督兼总司令、海军中将亨利·亚瑟·卜力爵士阁下,宣读英国枢密院1898年于巴尔莫勒尔宫发布的《枢密院令》!”

鉴于英国女王陛下与中国皇帝陛下1898年6月9日所订《专条》规定展拓毗连香港殖民地的英国界址,并据该《专条》所述方式租与女王陛下;

并鉴于为便利租期内治理女王陛下按该《专条》所获土地,需要有所规定;

兹遵照女王陛下命令,并据女王陛下枢密院建议,命令于下:

一,兹特宣布,上述《专条》所述的界内领土,租期内应视同并实际上成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原来即为该殖民地的一部分无异。

二,香港总督有权经该殖民地立法局建议和同意制定法律,以维持该地作为该殖民地之一部分的和平、秩序和有效施政。

三,自港督宣布的指定日期起,所有在香港生效的法律与法例,同时适用于上述地方,直到女王陛下或港督经立法局建议予以修订或废除为止。

四,无论本枢密院令包含何等内容,九龙城内现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行使管辖权,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

“兹授权女王陛下主要国务大臣之一约瑟夫·张伯伦阁下据此发出有关的必要指示。”

当骆克宣读到第四条时,犹豫了一下。他看到,站在身旁的加士居少将也把眉头皱紧了。很显然,去年10月发布的这道《枢密院令》,部分条款已经不合时宜,驻扎在九龙寨城的中国官员和军队决不能允许继续保留,一定要把他们赶走,这已成为索尔兹伯里首相、张伯伦大臣、卜力总督和香港军政首脑的共识,而且很快就要变成行动!那么,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宣布对中国有利的条款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废除这个第四条要由枢密院发布新的命令,而在此之前,骆克无权篡改,也只有照本宣科了。不过,读到这里时,他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以求最大限度缩小负面影响。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骆克又重新提高了音量,“根据卜力总督的命令,我宣布:自1899年4月16日下午二时五十分起,新租借地居民已归英国管辖;此后,新租借地日出时要升英国国旗,日落时降旗,不得有误!”

这番话无疑是说给那些举着白旗的“大英国界内归顺良民”们听的。可是,那些人却低垂着头,神情悲戚愁苦,没有一点“让我们齐仰望,神佑女王”的意思。惟有聋耳陈肃然惶然地抬起头来望着骆克这位赫赫长官,好像“洗耳恭听”的架势,而他却又虚长了一双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升旗仪式匆匆收场,运头角山复归于一片死寂。

空中,浓重的阴云如铅似墨,层层堆积,越来越厚,天仿佛低得擦到了旗杆,乌云中滚动着沉闷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