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话语,一言难尽。火车头拉响了汽笛,烟囱里喷出团团白烟。邓伯雄洒泪而别,登上了南去列车。
车轮滚动,这辆由蒸汽机牵动的庞然大物铿锵作响,呼啸着驶出月台,奔向远方。
月台上久久地伫立着易君恕孤独的身影。
中英两国关于展拓香港界址的谈判,仍然在既定的轨道上继续运行。
距上次谈判四天之后,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再次会见窦纳乐,原则上默认了英方提出的拓界范围,但同时向英方要求:九龙寨城应仍归中国管辖;展拓的界址不是割让,而属租借性质,全部土地须付租金;中国船只可以自由使用九龙码头;希望香港政府承诺在保护中国税收和反对走私方面给以更多的帮助。对此,窦纳乐仅仅同意“拓界属租借性质”一项。双方约定由窦纳乐起草一份条约的初稿,下次再议。
会后,窦纳乐将谈判情况报告英国政府:九龙寨城管辖权如果转归香港政府,中国方面势必要实施一些条例,当地居民未必服从,总理衙门预见可能会引起麻烦。窦纳乐认为,让九龙寨城继续留归中国并无害处,反而可以争取当地中国官员在一切需要帮助的事情上同英国衷心合作,而中国对该城的管辖能够延续多久,其实取决于英国。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复电窦纳乐表示同意,授权他与中国朝廷签订一项期限不定的协定,又特别指出:中国保留九龙寨城,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
据此,窦纳乐向总理衙门推出了他起草的条约稿本,将拓界范围规定为:北界由沙头角到深圳湾的最短距离划一条直线,此线以南租与英国;东界至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西界至东经一百一十三度四十七分;南界至北纬二十一度四十八分。窦纳乐转告李鸿章等人:英国政府并不反对中国保留九龙寨城等条件。关于香港政府协助中国反对走私、保证税收一事,他表示:英国同意办理,但建议此事不必写人协定。李鸿章相信了窦纳乐的口头许诺,便不再坚持把税收事项诉诸文字。但他提出在条约中加上“九龙城到新安陆路,中国官民照常行走”的内容,窦纳乐虽表示“不便”,也勉强接受了。李鸿章又提出,中国政府考虑从广州修一条铁路直抵九龙寨城,窦纳乐当即予以拒绝:“英国很有可能要修一条铁路从九龙抵达边界,与中国的铁路相接,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在英国管辖的地方修一条由中国控制的铁路。”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见没有商量余地,再争无益,那就等将来真正动手修广九铁路的时候再说吧,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于是退让为写上一句:“将来中国建造铁路到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窦纳乐对这种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含糊其词表示同意。李鸿章又要求:中国兵船无论平时或战时均可使用大鹏湾和深圳湾的水域,租借地内不可迫令居民迁移,公用土地需从公给价,窦纳乐也表示认可。至此,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认为他们提出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对英方拓界方案再无异议。
窦纳乐将谈判结果电告了英国政府,次日便得到批准。
5月19日,夏历闰三月二十九日,窦纳乐携带着由他一手把持拟就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稿本,与总理衙门谈判定稿。到此,李鸿章满以为大局已定了。
然而,仅仅过了一夜,窦纳乐突然接到首相索尔兹伯里的电报,要求他对已经达成的协议再进行修改:北界从联结大鹏湾和深圳湾的最短直线改为天然界线即深圳河;东界由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改为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向东扩展四分;南界海域因为实用价值不大,稍作收缩;西界因考虑到原定方案“不仅包括了通往广州的惟一深水通道,而且将控制珠江口狭窄水道的伶仃岛包括在内”,“可能引起列强在其他条约口岸采取的行动,有损英国利益”,所以也稍有收缩。而在北、东两面的延展,则扩占了深圳河南岸的大片土地,而且囊括了极具战略价值的大鹏湾和深圳湾全部水域。
5月25日,窦纳乐在总理衙门将这个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新方案和盘托出,他以典型的英国绅士的风度,说原来的稿本有“笔误”之处,因此要作必要的修改。李鸿章大为惊诧:“敝国正计划在建立南洋舰队之后以大鹏湾为基地,贵国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在谈判最后关头迫我作额外让步,窃以为不取!”双方就此引起争执,相持不下。于是许应骙提出一个半推半就的妥协办法:在条约中加上“除中英两国军舰外不让他国使用大鹏、深圳两湾水域”的规定。窦纳乐明白,这就意味着中方已经接受英方的修改方案,大鹏、深圳两湾既然划归英国,那么让中国军舰使用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大局已定,其他枝节迎刃而解,只待正式完成签约手续。窦纳乐问李鸿章:“《专条》何时签字?”李鸿章答道:“皇上在颐和园向皇太后请安驻跸,需待皇上回宫之后,降旨批准《专条》,方可签字。”窦纳乐颇为不悦,咄咄逼人:“我并不认为,因为皇上在颐和园,大清帝国的事就可以搁置起来!”
6月2日,李鸿章再次约见窦纳乐,提出:双方签约之前,英国必须保证不在租界地设防。窦纳乐怒而拍案:“不要多说了!我国之所以要求香港拓界,是因为中国把广州湾让与法国,威胁了香港的安全,如果你能够废除和法国的广州之约,我马上可以撤回香港拓界之议!”李鸿章唯唯,不敢再言。
6月4日,窦纳乐又来到总理衙门,厉声催促:“本公使已经报告我国政府,《专条》将于公历7月1日生效,你们到底打算在什么时候签字?”
6月6日,夏历四月十八日,光绪皇帝在早朝之后,回到了养心殿西暖阁。
这里是皇上日常办理庶政、召见大臣的地方。御座上方,悬挂着当年雍正皇帝御书的“勤政亲贤”横匾,匾的下面是乾隆皇帝的御制诗:“一心奚所托,为君止于仁。二典传家法,敬天及勤民。三无凛然奉,六公何私亲。四序协时月,熙绩在抚辰。五事惟敬用,其要以备身。六府赖修治,其施均养人。七情时省察,惧为私欲沦。八珍有弗甘,念彼饥饿伦。九歌扬政要,郑卫漫亟陈。十联书屏房,式听师保谆。”御制匾额和御制诗的两旁,则是一副御制楹联:“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二十四年前,同治皇帝驾崩养心殿东暖阁,一个时辰之后,慈禧皇太后就在这间西暖阁召集中枢重臣,决定了光绪继承大统的地位。当时,小小的皇帝只有四岁,他的生母醇亲王福晋是慈禧皇太后的胞妹。光绪十八岁那年,皇太后为他举行“大婚”,皇后又是皇太后的胞弟桂祥之女。年轻的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皇太后“垂帘听政”的钳制下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直到他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还没有跨出紫禁城的高墙一步,没有纵览过他治下的万里江山。只是在皇太后名义上“归政”之后,他的足迹才扩展到颐和园,那是为了向皇太后请安。这时,他透过御轿的小窗,才看到了北京城外黄土路两旁的庄稼地,看到了被禁卫军驱赶而远远回避他的人民。“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他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暗暗自励“勤政亲贤”、“敬天勤民”,渴望做一个奋发有为的天子。而在他“亲政”不久,他的国家就在甲午年那场海战中惨败。现在,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国家不仅没有从战后的灾难中恢复生机,反而陷入列强的包围之中,大清皇朝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忧心忡忡,焦急万分,苦苦寻觅救国之策,甚至从包围中国的列强那里借鉴思想武器,如饥似渴地攻读康有为进献的《日本变政考》、《俄国大彼得变政考》、《泰西新史揽要》等等应时之书。康有为激烈的变法主张使他看到了重新振兴大清国的一线希望,皇太后口头上表示不反对变法的许诺使他升起了一展治国才华的雄心,不管成功或是失败,他只有奋力一搏,使他的国家免于灭顶之灾。
光绪皇帝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身高六尺许,头形极佳,肤色白皙润泽,两道长长的剑眉,一双秀美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明亮而深邃,鼻梁高而挺,口阔而唇薄,脑后浓黑的发辫光洁可鉴,好像刚刚沐浴过似的。他的形象富有近乎女性的美感,而在那不甚魁梧的身躯之中,清癯又略带悒郁的眉宇之间,又透露出男性的威严和英爽之气。纵观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大清朝历代帝王,像他这样与万乘之尊的身份十分相称的相貌是少见的。他光洁的面颊没有留胡须,按照中国传统的习俗,男子在四十岁以前是不蓄须的,他只有二十八岁,虽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他并没有穿戴龙袍和皇冠,那是只有在国家大典中才装扮起来的帝王形象,平时的光绪朴素简洁,头戴白罗胎凉帽,身穿明黄纱袍,如此而已,此外没有簪珠佩玉的豪华装饰。他的老师翁同龢记得,皇帝六岁那年刚到上书房读书时,就已经表现出朴素高洁的志趣,曾指着书上的“财”字说:“我不爱这个字。”又指着“俭”字说:“我喜欢‘俭’字,它是天下之福啊!”也许,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从此把他的命运和苦难的国家、不幸的民族连在一起了。
在今天的早朝上,他收到了两份重要的奏折。
第一份是御史杨深秀上折,请上告天祖,大誓群臣,以定国是而一人心。这个折子是由康有为起草的,激昂慷慨,恳切急迫,犹如变法誓词。皇帝已经决心付诸实施,由他的老师翁同龢起草《明定国是诏》,尽快向全国颁布。
第二份则是与厉行变法的高亢乐章极不调和的噪音,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上折,向皇帝报告了和英国公使窦纳乐谈判的结果,并呈上了条约稿本,请求审批。
现在,这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捧在皇帝的手里。皓首银须的帝师翁同龢侍立在御座旁,凝望着他心爱的学生,崇敬的君王。光绪皇帝剑眉微蹙,全神贯注,逐字逐句地审阅那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
溯查多年以来,素悉香港一处非拓展界址不足以资保卫。今中、英两国政府议定大略,按照粘附地图,展拓英界,作为新租之地。其所定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划定,以九十九年为限期。又议定:所有现在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其余新租之地,专归英国管辖。至九龙向通新安陆路,中国官民照常行走。又议定:仍留附近九龙城原码头一区,以便中国兵、商各船、渡艇任便往来停泊,且便城内官民任便行走。将来中国建造铁路至九龙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又议定:在所展界内,不可将居民迫令迁移,产业入官,若因修建衙署、筑造炮台等官工需用地段,皆应从公给价。自开办后,遇有两国交犯之事,仍照中英原约香港章程办理。查按照粘附地图所租与英国之地,内有大鹏湾、深圳湾水面,惟议定:该两湾中国兵船,无论在局内或局外,仍可享用。
此约应于画押后,自中国五月十三日,即西历七月初一号开办施行。其批准文据应在英国京城速行互换。为此,两国大臣将此专条画押盖印,以昭信守。此专条在中国京城缮立汉文四份、英文四份,共八份。
光绪皇帝把《专条》看了两遍,默然无语。又展开附后的地图,仔细察看。西暖阁寂静得可以听到皇帝的呼吸声,窗外隐隐传来四声杜鹃顿挫抑扬的鸣叫,那是知时的鸟儿在天空盘旋,提醒皇天后土的子民们“割麦插禾”……
养心殿外的庑廊下,李鸿章袍褂齐整,顶戴花翎,垂手肃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皇上召见。
李鸿章深知皇上年少气盛,心高志大。甲午之战和乙未议和,皇上被翁同龢、李鸿藻、文廷式、志锐之流所鼓动,一意主战。李鸿章前临强敌,后遭严责,吃尽了内外夹攻的苦头。今年春天和俄、德商谈旅大、胶州的租借,皇上又派翁同龢从中作梗,使李鸿章处处掣肘,左右为难。现在他呈上的这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必然又是大败皇上兴头的,谁知道万岁爷看过之后说些什么呢?然而无论如何,这一关却是必须过的。如果说,一个月之前那个无名之辈易君恕的贸然造访除了惹得李鸿章不快之外还多少有点儿价值,那就是他告辞之前的提醒:“大人即使不为国家着想,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鸟爱羽毛虎爱皮,李鸿章难道不知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经手和洋人签过数不胜数的条约,遭到国人无穷无尽的诟骂,这使他感到委屈:我李鸿章又不是洋人的买办,我是在为大清国办事!在如此艰难时日,我李鸿章苦心孤诣和洋人周旋,一次次使国家度过危难,倒落下了“卖国”的骂名,这太不公平了!李鸿章要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把本来不应当由自己承担的罪责推出去!那么,推给谁呢?推给皇上!一国之主的皇上,冤有头,债有主,大清国的一国之主是光绪皇帝,洋人要钱也罢,要地也罢,都向皇上去要吧!不管窦纳乐催得有多紧,我也决不做先斩后奏的蠢事儿,皇上一天不批准,我一天不签约;而只要皇上点了头,发了话,哪怕大清国的地都割光、租完,谁也骂不着我李鸿章了……
七十六岁的总理衙门大臣正在思前想后,猛听得养心殿当值的太监一声高亢嘹亮的呼唤:“传李鸿章进见!”
李鸿章一个激灵,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连忙迈着老态龙钟的蹒跚步伐,跨进养心殿,步人西暖阁。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年轻的皇帝,并且发现皇帝的身边侍立着帝师翁同龢,一颗心骤然缩紧了。李鸿章的政敌可谓多矣,当年甲午主战的人物之中,文廷式、志锐已被革职,李鸿藻已死,但他们的首领翁同龢还在,担任着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种种要职,再加上曾为帝师,和皇上的亲密关系犹如父子,近来又向皇上举荐康有为,力主变法,正是权势倾天,炙手可热。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在这里?有他在场,今天奏对的难度自然也就更大了。李鸿章心里七上八下,在御座前丈许处站住,“唰唰”撸下马蹄袖,颤巍巍地跪下,伏地叩拜:“臣李鸿章恭请圣安!”
光绪皇帝望着这位稀松衰颓的老臣,并没有“平身”、“赐座”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叫了一声:“李鸿章!”
“臣在。”李鸿章声音沙哑地应道,抬起头来。
“李鸿章,”光绪皇帝问,“你和英使交涉香港拓界,多久了?”
“启奏皇上,臣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奉命与英使窦纳乐谈判,自三月中旬起,至今已有两月。”李鸿章答。皇上的问话仅指着他一个人,而他却一定要把另外两位参与谈判的大臣也点出来,因为责任所系,他不想独自承担。
“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正是国事最为繁忙之际,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惟恐思之不周,谋之不细,误了变法救国大计。而你们,这两个月都做了什么?”光绪皇帝指着案上的《专条》和地图,本来平缓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李鸿章,你作为首席谈判大臣,竟然拿出这等屈辱的条约,还有脸呈给朕看!”
“皇上圣明!皇上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是为臣子的楷模!”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这些称颂圣德的套话对于任何一位皇帝都是适用的,他当然不得不说。但只不过以此作为引子,下面就要为自己开脱了,“臣虽愚钝,也不敢辜负皇恩,玩忽职守。这两个月来,臣等与窦纳乐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寸土必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