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易君恕急了,“这位朋友可不能不见!我去总理衙门就是受他所托,他还等着回话呢!”
“你是朝廷的几品大员?”老太太愤然道,“白丁一个,这样的大事也敢应承,我看你怎么回复人家?”
“我……”易君恕也感到为难。
“唉,”老太太烦躁地摆了摆手,“去吧!”
“是!”易君恕这才敢站起身来,心烦意乱地朝外面走去。
大门旁边,倒座南房的外客厅里,一位客人正在焦急地踱步,等待着和易君恕见面。此人正是邓伯雄,他年约二十四五岁,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头戴青缎便帽,脑后垂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身穿元青直罗长衫,外罩青缎马褂,足蹬双梁布鞋。国字形脸盘儿,浓眉大眼,肤色黑里透红,面颊和颧骨如斧凿刀削,棱角分明。
院子里一串脚步声,易君恕迎了过来,急步跨进外客厅:“啊,伯雄,让你久等了!”
“君恕兄!”邓伯雄迫不及待地说,“我在粤东会馆等不见你,心里着急,就冒昧地来到府上,怎么样?李中堂他……”
“唉!”易君恕未曾回答,便先叹了口气,“李鸿章这个人惯于结党营私,因为家父这一层关系,开始对我倒还客气,以为我要投靠于他,谋个一官半职;而谈到公事,他却一口回绝,不许我们干预朝政,甚至还怒而逐客!”
“啊?!”邓伯雄骤然一惊,大失所望。
“伯雄,”易君恕说,“我辜负了你的重托,深感惭愧!”
“不,君恕兄,你已经尽力了,大清的朝政被这种误国奸臣把持,又可奈何!”邓伯雄喟然叹道,怏怏地拱了拱手,“那么,我就告辞了!”这时,栓子从院子里匆匆走来,说,“大少爷,老太太请客人到上房叙话……”
“噢?”易君恕一愣。刚才母亲责罚他,没有让邓伯雄撞见,倒也罢了,岂料母亲还要和客人见面,不知老人家要说些什么,心里便发慌,犹犹豫豫地说,“伯雄,这……”
“我初次造访,理应拜望伯母,”邓伯雄却说,“烦请兄长引见!”
易君恕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邓伯雄往里面走去,硬着头皮进了上房。到了隔扇前,又为难地向邓伯雄解释说:“家母长年卧病,行动不便,只好请你到卧房里叙话……”
上房东间里,安如和杏枝已经回东厢房去了,老太太强打精神,支撑着在床上坐起来,等着和客人见面。
“娘,”易君恕陪着客人进了里屋,介绍说,“这位就是孩儿的好友邓冠英,表字伯雄。”
“愚侄拜见伯母大人!”邓伯雄朝着老太太深深一揖。
老太太端详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见他仪表端正,举止庄重,倒不是那种虚华浮浪子弟,便说:“邓公子免礼!我老病缠身,礼貌不周,邓公子不要见怪,请坐吧!”
“伯母太客气了,”邓伯雄道,“我进京已有两月,至今才来看望伯母,还请老人家海涵!”
栓子搬过来两把椅子,请大少爷和客人坐下,又捧上茶来。
老太太望着邓伯雄,问道:“我听君恕说,邓公子是广东人?”
“是,伯母,”邓伯雄答道,“敝乡广东新安县。”
“噢,”老太太说,“过去我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也有一些广东的朋友来往,他们说话,语音侏漓,听不明白,不像邓公子的官话说得这么好。”
“伯母过奖,”邓伯雄道,“愚侄祖上本来也是中原人……”
“噢?中原何方人氏?”老太太问道。
“这……说来话长,”邓伯雄尽管忧心忡忡,但既然老人家问他,还是恭敬地答道,“我始祖‘曼’公,乃轩辕黄帝二十七世孙,殷商之际受封于邓城,在今天的湖北、河南交界之处,以南阳为郡,国名曰‘邓’,为天下邓氏之始。后来,邓氏一支迁居江西吉水县白沙村,至北宋年间,‘曼’公八十六世孙‘汉黻’公,官拜承务郎,于开宝六年宦游岭南,到了今天的新安县境内,看到屯门、元朗一带山川秀美,水土肥沃,民风淳朴,不禁乐而忘返。待卸任之后,便举家南迁,定居于岑田,筑室耕读。由此,‘汉黻’公成为新安邓氏始祖,至今已九百余年,子孙遍及新安、东莞各地,愚侄为‘汉黻’公第二十四世孙,仍然居住在先祖最初迁粤之地岑田,现称锦田。而祖籍吉水、南阳也未敢忘怀,说到底,邓氏的根柢在中原,中国百姓千家万户,也都是轩辕子孙!”
“邓公子说得好,”老太太点了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深表赞许,“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儿君恕与邓公子天南地北,相隔几千里,素昧平生,如今有缘相识,也是幸事!”
“是,伯母,”邓伯雄道,“愚侄来自边远省份,在京师人地生疏,举目无亲。那天前往府学胡同拜谒文丞相祠,与君恕兄偶然相遇,得到他诸多指点,一见如故,遂成为知己之交,也真是有缘。君恕兄学问优长,待人宽厚,视我如兄弟,愚侄深感三生有幸!”
易君恕听他这样夸赞自己,心中很是不安,白皙的面庞微微地红了,但在母亲面前却又不敢辩白,嘴张了张,惶惶然欲言又止。
“邓公子不必夸他了!”老太太果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不以为然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我这儿子很是不成器,小时候就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如今已经二十八岁,功也未成,名也未就。今年是戊戌正科,他放着朝廷的会试不考,倒一门心思读起了外国书,研究什么‘西学’,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娘,”易君恕终于忍不住,辩解道,“您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外边的情形,如今有识之士都在研究西学,倡言变法,康南海多次上书,说变法先要废科举……”
“我怎么不知道?”老太太见儿子竟然当着客人的面和她顶嘴,脸色便阴沉起来,说,“康有为自个儿就是科举出身,乙未科进士,六品工部主事,他已然功成名就,说话才有分量。依我看,这世界无论如何变化,朝廷开科取士总是正途,废不了的!你看人家邓公子,千里迢迢从广东来到北京,不也是为了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吗?”
邓伯雄听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邓公子,”老太太转过脸问他,“这次会试,还顺利吗?”
“前面两场,都已考过,试题倒也不难,”邓伯雄木然答道,“还有最后一场,到本月十五前去贡院应试。”
“嗯,”老太太赞赏地点点头,“三关已然过了两关,看来,邓公子蟾宫折桂是大有希望了!”
“多谢伯母勉励,”邓伯雄说,“愚侄在进京之前,也是作如此之想:乡间农家子弟若要建功立业,惟有发愤读书,走科举之途,若能金榜题名,获取一官半职,一则可遂平生报国之志,二则不辱没祖先,阖族父老、乡亲邻里也觉得光彩。然而进京两月来,耳濡目染京师风气,街谈巷议,皆称变法,于是深感延续千余年的科举取士已落后于潮流。中国积贫积弱已久,如今列强瓜分之势已成,国土、主权朝不保夕,我等即使凭借三篇八股文章中了进士,对于国家又有何用啊?”
老太太本来要借邓伯雄为榜样,教训教训自己的儿子,却不料话不投机,心里很是不悦,对这位邓公子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我刚才听邓公子说到府上家世,对你这位世家子弟很是敬重。君恕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我也放心。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本想,君恕受你的熏陶,能够收起那些稀奇古怪、标新立异的念头,苦读他三年,等下科再考。不曾想,你倒被他所惑,对朝廷的会试也不能专心致志,只怕要误了你的前程。我还听他说,你们两人私下里谋划干预朝政,由他出面去总理衙门求见李鸿章,劝谏什么香港拓界之事,未免过于鲁莽,我若事先知道,是一定要阻止的!”
易君恕心里暗暗叫苦。刚才母亲命栓子请邓伯雄过来叙话,他就怕谈起这件事,果然,老太太绕了半天弯子,到底绕到这儿来,初次见到邓伯雄就把人家和他一起数落,这太让做儿子的难堪了!
侍立在一旁的栓子看见大少爷那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再看看这位邓公子皱着眉头听老太太训话,心里觉得挺不落忍,便没话找话地上前打岔,端起邓伯雄面前的茶碗,递上去说:“邓少爷,您……请用茶!”
邓伯雄接过茶碗,又放回原处,抬头望着老太太说,“伯母,此事由我主谋,老人家尽可责怪愚侄,要打、要骂都无妨,万望不要迁怒于君恕兄,他是为我所累……”
“君恕既是你的朋友,急人所难、两肋插刀都是应该的,”老太太说,“但这香港拓界与邓公子又是何等干系呢?”
别看老太太对李鸿章恨之人骨,这句话却又与李鸿章所说如出一辙。易君恕在一旁听得着急,心说:娘啊,您好糊涂!
“伯母有所不知,”邓伯雄道,“在道光二十年之前,敝乡与香港本是一体,同属新安县管辖之下,只因英夷觊觎我领土,挑起鸦片战争,强迫朝廷将香港割让。当时广州附近数县百姓都惨遭涂炭,英军屠杀民众,焚烧房屋,侮辱妇女,抢劫财物,甚至掘墓盗宝,碎尸断骨,滔天暴行令人发指,敝乡前辈父老都曾深受其害,此仇至今犹不能忘,恨不能食肉寝皮!而英夷欲壑难填,得陇望蜀,于咸丰年间再次寻衅开战,割占九龙半岛南端,新安县界步步后退,与敝乡已经近在咫尺。数十年来,香港的英军、洋商经常越界持枪打猎,趁机污辱妇女,为非作歹,以至于当地农妇、村姑上山砍柴割草也要结伴而行,遇到英夷拦截,便仓皇‘走鬼’,逃避不及,难免惨遭秽污,如此民族屈辱,敝乡民众早已难以忍受!”
“噢,”老太太听了此番叙说,心中明白了许多,也不禁为之感慨,“三十八年前,英法联军打到北京城,烧毁圆明园,大火三天三夜不灭,那滚滚狼烟,我是亲眼所见,只道是北京人不幸,遭了那场大难,哪知你们广东人更是不幸,几十年与鬼为邻,不知哪天就要大祸临头,这日子可怎么过?”
“不仅如此,现在英夷又向朝廷蛮横要求展拓香港界址,妄图更进一步侵吞新安县土地!如果让它得逞,现有边界势必还要后退,那么,敝乡就要沦于敌手了!”邓伯雄愤然道,“想我祖上自中原迁居新安,披荆斩棘,食毛践土,九百余年,艰苦创业,实属不易,那一片热土之中,埋葬着列祖列宗的骸骨,浸透了子子孙孙的血汗,岂能容忍被英夷霸占?大清虽然国土辽阔,外夷蜂拥而至,竞相伸手,今天割占一块,明天租借一块,不消几十年,也将折损殆尽,大好河山易帜变色、中华儿女亡国灭种的惨祸就在眼前!”邓伯雄说到动情处,铁塔似的硬汉子也不禁泪花莹莹,“伯母!君恕兄受我之托,也是受新安百姓之托,前往总理衙门苦苦劝谏李鸿章,乃是为民请命,为国分忧啊!”
“你们哪,年轻气盛,一时热血沸腾,天大的事都敢做!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老太太叹息道,“李鸿章这个人,在洋人面前骨头最软,只要能讨得洋人欢心,赢得一时苟安,大清国丢掉多少国土,赔上多少白银,死伤多少生命,都在所不惜,你们反去求他抵制洋人,岂不是与虎谋皮!结果怎么样?君恕白白地舍了面皮,不但一无所获,还遭受他的冷遇,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这做娘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着,拿起枕边的手绢,抹着眼泪。
“伯母,”邓伯雄黯然道,“这是愚侄的不是,使君恕兄为难,又让伯母伤心……”
“娘,您不要难过,”易君恕不安地望着母亲说,“孩儿又不是向他谋求私利,虽受些委屈,也心里坦然。李鸿章纵然对我无礼,总也由此知道了民意不可欺,他再与洋人谈判,不至于毫无顾忌!再者,像香港拓界这等大事,谅他也不敢擅自做主,签约要经皇上朱批恩准,那一关,他断难通过!”
“这也难说!”老太太半闭着眼睛,摇了摇那瘦骨嶙峋的手,“你们毕竟年轻,遇事总是一厢情愿,只往好处想,不知道这大清国的事情,办起来实在太难了。你爹虽然官职低微,一辈子也饱经宦海沉浮,几十年我跟着他担惊受怕,世事见得多了……”老太太说起往事,便心潮起伏,胸中泛起无限伤感,“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晚辈说,可你们也该心里有数,自从咸丰爷晏驾,大清国的皇上已然换了两回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又迟疑地住了口。
“娘,我知道,”易君恕说,“同治、光绪这两朝,朝廷的权柄都握在皇太后手里,没有皇太后的懿旨,国家大事皇上也难以做主。父亲殉国的那年,北洋水师与日军浴血奋战,皇太后仍然在颐和园天天宴乐……”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这么糊涂啊?”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李鸿章是皇太后的人,甲午年丧师辱国,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还不是杀头之罪?可是他还是稳稳地保住了相位,乙未和谈,签了《马关条约》,又俨然成了功臣,依旧大权在握。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来头的,连皇上都未必奈何得了他,更不要说你这个平头百姓!”
老太太说出一番肺腑之言,易君恕和邓伯雄听了,都默然不语。
“我这些话早憋在心里,若不是遇到今天的这件事,也不会轻易说起,”老太太又说,“眼看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撒手走了,怕的是到了那时候,我儿子没有了主心骨,遭灾惹祸,不能不事先交代给你。邓公子呢,”她转过脸,望着邓伯雄,“我看你也是个厚道孩子,没把你当外人,我也希望你珍惜自个儿的前程!”
“多谢伯母教诲,”邓伯雄深为感动,向老太太真诚地道了谢,却又问,“伯母,如此说来,这香港拓界之事,就无人能够阻止了吗?”
“哎呀,”老太太为这个年轻人的固执感到纳罕,“说来说去,你怎么还是这一件事?”
“此事关系愚侄身家性命、邓氏阖族兴衰,关系新安县大片国土存亡,”邓伯雄眼含热泪说,“愚侄时时都挂念心中,怎能忘怀啊?”
“说得也是,爱乡恋土,本是人之常情,贵乡若是划归了异邦,更是一大劫难!”老太太又是一番感叹欷戯,“不过,事情毕竟还没有定局,求苍天保佑吧,说不定尚有转圜余地,公子也不必过于忧虑,暂且安下心来,读书迎考,完成朝廷的会试要紧……”
“伯母!我心乱如麻,哪里还读得进书去?”邓伯雄那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倏地站起身来,“满朝冠带不能抵御外侮、安邦济民,虽金榜题名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伯雄!”易君恕吃了一惊,“你……”
“我不考了!”邓伯雄的两眼热泪夺眶而出,昂然道,“明天就走,回我的家乡去!”
次日,易君恕命栓子雇了一辆马车,赶往永定门外马家铺火车站,为执意南归的邓伯雄送行。相识两月,兄弟一场,离别之际,依依不舍。
“伯雄,一路珍重!”易君恕紧紧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京师有愚兄在,报国寺前的小院便是你的家,待他日重游故地,你我兄弟再度聚首!”
“唉!”邓伯雄仰面叹道,“报国寺前,报国无门,这个伤心的地方,我还来做什么?走了,走了!新安虽在海角边陲,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两个月来,梦魂萦绕,思念之至!君恕兄,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缘,盼你南下广东一游,弟当扫径以待兄长!到那时,请你亲眼看一看,新安真是个好地方啊!”
“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易君恕喃喃地说,“只是路途遥远,愚兄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哪有机缘作数千里远游啊?你我兄弟只有在梦中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