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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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浮屠塔(2)

听着他们你一来我一去掐得不亦乐乎,莫嗔不知道如何打断他们,只好等他们吵累了互相磨牙,才叹着气开口:“你们既然要进浮屠塔,自然知道那是有去无回之地,塔里的神仙妖怪是上了诛仙台都会留有一息尚留,所以才会镇在浮屠塔下永不能危害三界。”

“不过是些无知者的造谣,竟也有人信。不过这谣言造得妙极,对浮屠塔多些敬畏之心,也能少些作恶的心思。”长溪打了个呵欠,他现在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终究乏得很,也不打算跟她多言,“好了,走了,小白。”

不过是萍水相逢,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逾越。

白寒露虽说欠她一个差使,却也没想到次日在浮屠塔外,又看到了莫嗔。

她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塔,她在九重天的天宫依旧看不到浮屠塔的尽头,它的塔顶已经到了天外天。

莫嗔回头,莞尔一笑:“寒露公子,你欠奴家的那个差使,今日就还了吧。”

2

长溪腹诽,看吧,要债的找上门来了。

本以为神族里也有谦逊守礼的,可没想到遇到个强买强卖的主儿。不过男人应下的话堪比金石,自然也不能食言。

浮屠塔周围布下了结界,以防止有周围的天人妖兽误入其中。白寒露用鹤骨笛召唤出鹤灵将结界劈开一个缝,他与莫嗔刚踏入结界,那塔门缓缓打开,幽深的门内吹出带着泥土气息的风,白寒露对莫嗔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莫嗔走到他前面,笑道:“公子身为男人,如此婆婆妈妈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二人在塔门内穿行而过,好似走进了漆黑的山洞,迎面是吹拂而来的风,有风便有出口。他们还未看到出口,背后的塔门便沉沉关闭了,那风也停了,尽头处有了微光。

他们约摸走了半炷香的时辰才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群山绿树和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黑水天牢的大门。白寒露回头一望,背后赫然耸立着庄严的浮屠塔,他们就站在浮屠塔的大门口。

莫嗔奇怪地问:“我们怎么走出来了?”

长溪的彼岸花游走到白寒露颈边,漫不经心地四望:“并没有,我们已置身于浮屠塔之中了。”

浮屠塔里的世界,并不像其他镇妖魔的塔那样,里面一层层幽深黑暗狭小如棺材,还会被戾气所追逐侵蚀,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浮屠本就是塔,塔便是浮屠,他们就好比从铜镜的外面走进了镜中,令人分不出真假。

“这就是浮屠塔的真相,塔内镇的与其说是神仙妖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浮屠幻世。”

“是虚幻之境?”莫嗔问。

“何为真实,又何为幻境?你们麒麟族侍奉在西方佛陀菩萨座下,受佛法熏陶,怎么不懂得‘万事皆空’这四字的禅意。”长溪笑道,“浮屠塔有进无出,并不是因为这塔有多么的坚不可摧,而是对于这浮屠幻世的人来说,他们要么是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要么就是这里已是他们的故乡。”

不仅是莫嗔,就连白寒露都觉得震惊不已,长溪只告诉他有自由出入的方法,并没告诉他这浮屠塔内是幻世。在凡间他所在的瑶仙岛,便是龙神湛炎以神力幻世而成。

白寒露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鹤骨笛,不冷不热地道:“小花,可懂得真多啊,不知还瞒了我些什么。”

这个长溪非要来浮屠塔大约也不是纯粹地为了救幽昙,既然这浮屠幻世并不是什么受尽折磨的地狱,那幽昙还用他救吗?

任是长溪目空一切惯了,看白寒露摆出端庄秀美一副吃斋茹素的德行,也知道他心里怕是怒极了,难得听他叫小花也没骂人。

白寒露冷然道:“我只做答应了你的事,你若有其他目的,那就另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宿主,最好是鲛人,每日待在水里让你泡个够。”

长溪不慌不忙地道:“本座见多识广有什么错,难道要像你们这般愚蠢无知吗?你也无需自卑,其实你骨肉匀停,皮肤滑嫩,寝着你的皮着实舒坦。”

现在他是长在白寒露身上,跟这头狂妄的狼妖起了内讧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虽然是内讧,可莫嗔却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好得很,关系越是冷淡的见了面倒是说不出的客气,就像那个出了名的不靠谱的月粼,见了她就眼睛一眯,笑得可爱得紧,哟,莫嗔,你胖啦。嘴上说的都是讨打的话,可心里都待对方亲厚。

对于浮屠塔莫嗔本来还抱着大不了有去无回的心思,进来后看到这些一时间反倒生出好似拳头重重地打到棉花的憋屈感。怕是整个天界都没有人知道浮屠塔的真相,那么御座上的那位天帝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这种又算是什么惩罚?

莫嗔茫然地跟着白寒露御风进了这里的天人城,他们来时是清晨,而这里却是黄昏,随着天色渐暗,高殿飞檐上的灯笼点亮了,人纷纷涌到街上,赏灯猜谜人声鼎沸。

白寒露不敢相信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应该是幻世之中的泡影。他一把扯出身边走过的人的袖子,那姑娘一惊双颊绯红,白寒露放开了手:“我认错人了。”

长溪幸灾乐祸,贴着他的耳朵笑:“都说了,这幻世不是梦也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你可不要惹乱了谁的芳心。”

街上的人多到几乎摩肩接踵,白寒露在周身布了妖障与旁人隔开,回头去找莫嗔,却已被人潮挤散了。即使他有法力也不好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消失这种事,只能顺着人潮朝一个方向走。

浮屠幻世内的天人城与外面的天人城乍一看没什么区别,沿着中街往前走,头顶参天的榕树多了一两棵,原本的成衣店子却开成了当铺,即使熟悉的店子在门口守着的伙计却是陌生的人。

白寒露暗暗心惊,浮屠幻世并非复制外头的世界,而是如同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枝丫,虽是双生,却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成长了。

“你也无需惊讶,这世上的新鲜事太多,是你总守着那方寸之地,也变得鼠目寸光。”长溪声音里隐隐有些兴奋的意味,“本座以前最爱去凡间各个城池的藏书阁,凡人也有些可爱的,把见闻杜撰得半真半假。普通人只当故事看,可他们不知道循着那些故事的真相,远远比杜撰的更神奇千百倍呢。”

白寒露觉得非常有趣,问道:“难道这浮屠塔也有杜撰的故事在凡间流传?”

“你是白痴吗?”长溪高贵冷艳地来了这么一句,“当然是本座自己见多识广。”

若不是他白寒露去冥界的曼陀地狱找白色曼陀罗花净化出的花露,就不会察觉到长溪那缕仅剩的快要消融的花魂。于是他与长溪定下宿主契约,他以己身为容器供养长溪,而长溪的真身也为他所用。

这种性格顽劣的之人也怪不得他身死,却无人寻找他,白寒露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赔本买卖。

白寒露这厢正走神,人潮已把他推到了一处空地,四周略清净了些。他抬起头,漫天碎银星辰流淌,榕树上挂着的橘红色灯笼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吉”字,树下铺了张竹席,盘膝坐了个人,一身如水浅葱色。面前支了个简陋的小灯摊,都是倒扣着粉白色莲花掌,隐约能嗅到莲花香。

白寒露被那莲灯吸引过去了,垂头去看那光源,并不刺眼,花蕊芬芳,莹润如粼。他那头月光银色发倾泻而下,一直对行人视而不见的摊主抬起头打量他,露出几分惊艳之色,遂一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好。”白寒露欣然坐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酒。

说起莲灯,两人几乎一拍即合,白寒露随手抽出席子里的一根竹草,教给那人编莲灯。那人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比俩大姑娘还细致,足足忘我地聊了一个时辰。临分开时那人不仅送了白寒露一盏灯,还塞了他几颗水莲灯结的莲子,叫他去种。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一直等到白寒露起身离开,沉默了许久的长溪才道:“刚才那个人是天界犯了重罪关进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与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刚低头时,后颈上有刺字,那字可是红莲地狱的火池里烧的针刺上去的,从后颈刺到后背有四个字:罪无可赦。这字永不愈合,沾水便溃烂一回,疼痛入骨。你看那人干净整洁的,怕是每日都要沐浴更衣。”长溪说,“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多都是名不副实的脓包,这种才是狠角色。”

白寒露听长溪这么讲,对那人又多了些好感,提着莲灯往回走,终于看到莫嗔坐在个茶水摊子上,正悠哉地吃茶。

“现在人多杂乱的,莫嗔小姐且要跟紧些。”

莫嗔笑眯眯地一抬头,看到白寒露手中的莲灯,立刻变了脸色:“你这灯哪得的?”

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

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

“怎么啦?”

“莫非是走水了?”

“啊,走水啦?”

“……快逃命呀,走水啦!”

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3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十个宝珺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

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莫嗔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快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

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

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将几个来不及逃走被榕树压倒的人卷到旁边。

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

“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在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没有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

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

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而且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禾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雪霄不跟他啰嗦,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

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用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