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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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浮屠塔(3)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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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人说的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只觉得奇怪,只觉得他们的眼神既兴奋又惶恐。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鸡,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肉切了炖了干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也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情。只是隐约中,只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着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的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她的小女娃玩。

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在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你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上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这不是常识么?”

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吹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缝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

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不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沉甸甸的心往下又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是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狼族的俘虏。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

狐痛恨狼,狼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狼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狼族的领地杀了狼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

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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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

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干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生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

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狼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入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

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狼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上突然吹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吹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情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鸡,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逼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干脆喝酒吃肉补充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