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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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麒麟(2)

这些话完全在白寒露的意料之内,都城外快成精的吃人的戾气、每个月四十九个童男人牲、宫内冲天的魔气、将离魂魄外包裹的污黑,若是他没猜错,雁丘女皇可招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了。不过他白寒露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凡人寿命也就百十载,是死是活他可不放在眼里。

“我从没来过雁丘都城,自然是要多留几日的。”

“那就住着吧,反正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好。”

“你不是该谢恩吗?”

“是你留我住的,我住下是遂了你的意,凭什么要我谢恩?”

白寒露嘴里是不可能说出“谢”字的,把这种虚伪的客气话挂在嘴上的他倒是认识一个,那个人是他的师弟,想到他那见人三分笑的脸就讨厌得很。

“也是。”将离摆了摆手,指着那小山高的奏折,“你自便吧,我大约今晚是没得睡了。”

于是,就这样住下来了。

大总管郑鲲领人收拾了个院子出来,虽没人住,却收拾得很雅致,进了院门一路穿花拂柳,说起来比女皇的寝殿还要舒适几分。

郑鲲对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公子十分好奇,这位公子显贵,一头长及腰下的月光银发,话很少,从骨子里透出与世无争的冷清。若是炎夏,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倒是能避暑。虽这样腹诽,但陛下的客人,他还是一日三餐连茶水熏香都仔细照顾到。

终于,这日早上从没拿正眼看过他的贵客开口问他:“听说第一次活祭是二月十二?”

郑鲲捋了捋胡子,摆出痴呆模样:“火鸡?什么火鸡?……啊,难道是您养的狐狸要吃火烤的鸡?”

白寒露继续说:“今天是初七了。”

郑鲲继续笑:“是啊,过了初七就是初八了,公子您惦记日子回家吗?”

白寒露摸了摸身边垫子上恹恹的狐狸脑袋,游儿毕竟道行浅,在戾气旺盛之地不仅无法保持人形,身体还极其衰弱。他斜眼睨这个圆滑的老东西,似笑非笑的:“你这个离家久了龟壳就会裂开腐烂的千年老王八都不惦记回家,我有什么可惦记的?”

郑鲲面色大变,转身就要跑,却被白寒露一伸腿绊了个四脚朝天化出龟形。这下他翻不过身,也跑不了,惊惶地喊:“上仙饶命,饶命啊!”

白寒露一只脚踏着他肚子上的壳子,空气里隐隐有脓血的腐臭味,他冷冰冰的:“你不好好在海里待着,来雁丘做内侍总管是为何?就算你是千年龟精,离开海又能活多久。”

老龟精自从离开西海来到雁丘,哪遇见过这种阵仗,一个跟斗就能把他跌出原形,吓得魂飞魄散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小人没害人的意思,只是想在这皇宫里服侍陛下,就算死也不愿离开陛下,还求上仙成全啊,小人没害过人啊。”

同是妖怪,还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哭成这样让游儿都替他害臊。游儿甩甩尾巴,跳起来踩在老龟的壳子上,还跳了几跳,只听见脚下的龟壳咔嚓咔嚓响又裂开几分,吓得老龟更是哭得厉害。

“你害不害人关我家公子什么事,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有必要哭得像死了爹?”游儿从他身上跳下来,“活祭是什么人在做,我们公子问,你就痛快地答就好了,再啰嗦小爷就踩碎你这破龟壳。”

其实以郑鲲的千年修为自然能看出白寒露与这狐狸都是妖,可他离开西海太久,如今就跟个头昏眼花的老年人没什么两样。雁丘是旱地,大约不出十年,他便要死了。

他在地上滚一圈,变成人形揉了揉老腰,叹了口气。

“那是复活祭,以男童血肉与无垠地狱的魔神拂姬定下喂养契约。拂姬的真身是昆仑山上的一株魔婴草,魔婴草是从死去的魔身上长出的,大约两尺高,晶莹剔透的叶肉好似婴儿的皮肉,能生死人肉白骨。”

无垠地狱那几尊魔神的事情他听得不少,拂姬是吃未成年男童的血肉,以她的本事让白骨长回血肉的确不是难事。

白寒露淡淡地说:“只是就算契约完成,那躯壳里没有魂魄,不过是个活死人,陛下她知道不知道?”

老龟精犹豫了片刻,老实摇头:“陛下并不知道。”

“还说你没有害人?这七个月来每个月都四十九个男童,你以为这些命不是从你手上过的?”白寒露抚弄着手中的鹤骨笛,皱眉道,“那个皇榜能引来的也只是贪财的人类,那个小姑娘虽然能看穿灵体,可她从未出过皇宫,怎么懂得找花魔牵线去做订契约?你若真的认那小姑娘为主人,为何明知道那花魔与她的魂魄做了奴仆契约却不阻止?”

白寒露在瑶仙岛开了个叫做醉梦轩的店,本身做的就是妖怪的生意,奴仆契约订得不少,自然也知道这奴仆契约若是用在善处也就罢了,用在恶处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龟精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被噎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掩饰地咳嗽两声。

最后,白寒露问:“你留在雁丘,并不是为了女皇将离,对不对?”

老龟精臊没了脸,缓缓点了点头。起初,他留在雁丘,自然不是为了将离。

“小人是来寻主人的。”

3

天界八方的仙乡,极北之处是麒麟神族的属地麒麟谷。

西海龙宫与麒麟族交好,六公主是麒麟谷的常客,有时住三两个月也是常事。稍稍打听过西海小六的人都知道,她是被父母惯坏了,脾气骄纵嚣张,跟在身边伺候的两三年要换一茬,不是伤了就是残了,没什么好下场。

老龟精与那些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小精怪不同,仗着壳子厚,一被打就哭,便在西海小六身边撑了下来。每次去麒麟谷六公主都带着他,麒麟莫嗔每次见他挨打都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好似天大的乐子,不愧是和西海小六从小厮混到大的闺中密友。

麒麟从来都是最专情的,轻易不言爱,爱上了那便是生生世世至死不渝。不过也是最冷情的,即使你将他爱到极致为他而死,他也懒得低头看你一眼。

所以西海小六每次盛装打扮去“经过”那片梨源“顺便”踢门进去看看那个“没长舌头”的小子死了没,明明激动得红透了脸还鼻孔朝天态度嚣张,吃几个水淋淋的白眼仁也是正常的。

当然西海小六也不是好惹的,在心上人那里吃了亏就要从旁处讨回来,于是老龟精就倒了血霉,站得近了被主子拉过去劈头就打,挨打这种事挨多了也就成了习惯。

那个只会翻白眼仁的小子那日却古怪地盯了西海小六半晌,说:“你要是嫌他笨,就留给我,我正愁没人帮我除草呢。”

于是老龟精就这样扛着锄头成了麒麟谷梨源的老农,变成了杜蘅的仆人。

杜蘅在凡间是一种熏香的名字,什么东西染上了凡间都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

杜蘅在麒麟神族里并不受重视,他脊上生双翼是风麒麟,比起能御水御火的族人,御风显然是更加上不得台面的本事。而且杜蘅本身是个怪胎,跟人同食都是一脸嫌恶,看人习惯性斜着眼,谁都不爱搭理,可惜了那皎如玉树的风姿。

也只有家主着急,怕他这样下去憋出毛病来,有一日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也不小了,整日在谷里待着能有什么出息?凡间的雁丘的女皇只有三年寿命了,你去挑个顺眼的新主守护她一世便回来,以后也好给你在天界安排点差使。”

杜蘅除了父亲就只听家主的话,便问:“那我要挑谁做新主?”

家主摸了摸下巴,按照自己的原则如实说:“找个长得好看的吧。”

事实上杜蘅从未去过凡间,因为莫嗔姐姐对他说过,凡间啊,是污秽之地,肮脏得要命呢。

他问,凡间最脏的是什么?

莫嗔想了想说,是人心,隔着肚皮臭不可闻。

他厌恶异常地问,那就没干净的东西吗?

莫嗔笑道,有的,叫玲珑心,可惜可遇不可求。

杜蘅是个有洁癖的,从此对凡间断了念想。

不过这次去凡间是公差,他在云头上往下一望,没有青山绿水十里梨花,雁丘的领土上一望无际的黄沙,烈日当空尘土飞扬。莫嗔说得没错,凡间果真是污秽贫瘠之地。

他转头对老龟精说:“你回去吧,不过是几十年,倒也不难熬。”

老龟精恭敬地摇头:“小人去西海泡两日,而后来这里找您。”

杜蘅点头:“随你高兴罢。”

与老仆分别后,杜蘅一个人去了雁丘皇宫。是黄昏,夕阳流金的霞光落在太学院里,他拨开鲜绿的竹枝,看见穿白色宫装的大姑娘握着绿宫装小姑娘的手在写字,那个画面说不出的美。

那是十七岁的长公主青萱和十二岁的三公主将离。

自打杜蘅记事以来父母便分开了,父亲被派守极西的仙洲,母亲去了西方侍奉佛祖莲座前,只剩下了他。他与同龄人合不来,就在家主的照顾下孤零零地长大了,偶尔在书页上看到“手足亲情”这样的字眼,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直到现在才明白了。

性子骄纵的二公主青荷与青萱不同,青荷仗着自己的父亲是皇夫,祖父家地位显赫,见不得青萱处处照顾将离,便嫌恶地问她:“皇姐为什么总护着这个贱种,她从上到下也就这张脸有用,若是送去其他国联姻倒是能长我雁丘的脸面。”

青萱呵斥她:“休得胡说,若让母皇听到不打烂你的嘴。”

青荷气得要命,将缩在青萱身边的将离扯过来,一巴掌扇下去:“本公主不仅要骂还要打她!皇姐尽管去告诉母皇啊,看母皇会不会因为这个贱种降罪于我!”

类似这样的戏码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上演一遍,青萱虽爱护将离,可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所以将离身上的大伤小伤从没断过。

伺候她的宫女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三公主出身不好呢?

不过将离从不告状,自己回去抹点化瘀的药膏便像没事人一样。

好几次杜蘅趴到她的脸上想看看这小东西哭了没,可她的眼睛里永远是一潭纯净的碧波,好似能看见自己似的。

其实……做守护神真的是一件很寂寞很无聊的事。

杜蘅不喜欢住皇族供奉麒麟图腾的神殿,每日就睡在将离的床上,因为将离在没人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这个小孩上辈子怕是哑巴,所以这辈子有说不完的话。

杜蘅从小都喜欢一个人待着,来到凡间却喜欢听人说话,这样让他觉得凡间的几十年没那么难熬。

偶尔杜蘅会想到莫嗔的话,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臭不可闻。他心想,鬼话。

直到有一天,他恍惚中感觉到有柔软指头擦过自己的双唇,他先是闻到强烈的血腥味,而后胸腔里刺痛,灵魄似乎被一根细细的线捆住,他越挣扎越紧,睁开双眼正对上将离那双兴高采烈的祖母绿的眸子。

在意识丧失的瞬间,杜蘅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是能看见他的。

再次醒来,守在他身边的是青萱,杜蘅试图冲破灵魄的束缚,却发觉那条血线已经勒进了灵魄里,他无法催动法力,已经和凡人没什么不同了。

“不要恨将离,她年纪小不懂事只想留住你……”青萱急急地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还请麒麟神您不要怪罪于她。”

自己怪罪不怪罪有什么关系?他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帐顶,张口问:“她一直能看见我?”

“将离好像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不怕我?”

青萱反问:“你是我雁丘的麒麟守护神,我为何要怕你?”

也是,杜蘅想,他是来做守护神的,又不是来害人的。

家主只说让他守护未来女帝,也没说若是被要守护的人加害了要怎么办。他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每天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好一些。

不过他的确厌恶将离,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重的心机,竟用自己的血来养百种毒虫碾碎后淬在他的唇上。这种凡间邪恶的锁魂之术,她竟能用得那么熟练。

“如今我这个样子又能奈她如何?算了,我不追究,也不想再理她。”

杜蘅擦了擦嘴唇,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肮脏可怖的东西。青萱舒了口气,眼睛温柔地眯起来。这个温柔端庄得像一朵白云的女子已经温暖了他的心。

她说:“你可以叫我青萱。”

杜蘅正视她:“我叫杜蘅。”

4

将离坐在御座上,晨光落进殿内,老头子们又在苦大仇深地禀告城外闹“瘟疫”之事。

不过有什么瘟疫能一夜之间将大活人啃成森森白骨,多是出了什么食人的魔怪,只是谁也不敢提,只说是瘟疫。

昨夜睡得太晚,一大早就听他们明知故问,实在烦心得很。将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托着下巴道:“既是瘟疫,就让太医们想想办法,朕又不是大夫,禀告给朕有何用?”

几位老顽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右相一咬牙道:“陛下,只怕这瘟疫没那么简单,商队不敢走商,百姓不敢出城,已是人心惶惶。市井上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御座上的将离半睁半闭的眼,心一横道,“说是宫内有人以活人来祭祀妖魔,是犯了天谴!”

不愧是三朝元老,懂得惜命,才不搞什么蠢不啦叽的以死进谏,把什么事情都推到莫名其妙的人身上,她又不能狂性大发去屠城。

将离淡淡地道:“人牲祭祀是至孝,从没听说孝顺祖宗还被天谴的。流言猛于虎,竟能撼动朝堂。此事休要再提了,否则按照律法传播流言的罪名,右相可是要掌嘴的啊。”

众官面面相觑,右相摸了摸自己这把胡子,心里叹气,罢了,也到辞官的年纪了,还是准备告老还乡罢,这个女皇大约也没什么救了。

他心里如何想,将离大约也摸个七八分,什么妖帝,什么祸水……背后嚼舌根的多了,可谁也不能奈何她半分。

退朝后将离抱着绣了白梨花的枕头去朝麟轩。整座朝麟轩的门窗上贴满了咒符,外头是青天白日,一进院门却是昏沉如暮霭,院内的人工湖占了几乎大半的地方,湖水是诡异的血红色,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摆在湖中心按照阴阳五行画的阵图上。

冰棺里睡着的人,半边已生出了血肉,半边却是森森白骨。

将离把枕头放在冰棺旁的小褥子上疲惫地依偎着棺材里的人躺下去,从侧面上,杜蘅像是安详地在深眠。她年幼时,杜蘅就喜欢睡在她的床上,明明没有实体,也根本感觉不到温度,她却总靠着他睡,就像现在这样隔着冰靠着他,冰得刺骨却没有办法离开他分毫。

“杜蘅,我能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怎么会遭天谴?不过是死些贱民而已,跟你比起来能怎样?”将离喃喃道,“还有半年你就可以回来了……你就可以不生气了吧?我真的没有讨厌帝姐,谁叫你喜欢她?……嗯,太碍眼了……”

女帝的寝殿两年来从没等到过它的主人,每日将离就睡在这冰棺旁。等她睡着了,郑鲲才能靠近为她裹上棉被。

白寒露蹲在棺盖上,看着将离熟睡时紧紧握紧的双拳,再看看棺材里那半边皎洁的脸,摸了摸眉骨。

是美人都是祸水,可是俩祸水凑在一起,说不上是谁祸害谁。

“我要进入她的识海。”

老龟精很是紧张:“上仙要做什么?”

白寒露把手指竖在唇边,诡秘一笑:“看戏。”

天上有座司命宫撰写凡人的一生,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无法脱离三界之人皆是纸上的一出戏。

识海并不是海,每个人的意识形态是不同的,最浅显易懂的便是记忆,可在最隐秘的地方都有座关着秘密或猛兽的牢笼。

白寒露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漆黑一片又空旷的地方,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微微吃惊,这是他见过的最荒芜的识海,如果这也能叫识海的话。

“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游儿沉默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吼,“哦哦,你又念错咒语了是不是?!”这是什么鬼地方,吓死他了!

“你害怕啊?”白寒露看他一眼,“狐狸都像你这么胆小吗?”

“谁说小爷怕了?是你们狼族里十个里就有一个笨蛋加呆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