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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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麒麟(3)

主仆二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掐架,突然一个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来,滚到游儿脚下。他“哇哦”怪叫一声,四爪并用抱紧他刚骂完笨蛋加呆瓜的公子,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谁扔的?出来!”

白寒露盯着小石子滚来的角落:“……将离?”

不多会儿,他看向的那个角落里亮起来,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穿着淡薄的翠色春衣,墨黑色的发好似瀑布般披满了她的脊背,依旧是薄得可怜,只是祖母绿的招子那么亮,装满了星辰。

“一只是狐狸,一只是狼,你们两只妖怪怎么进来的?”小将离仰着头,忧心忡忡,“门口那只会喷火的麒麟怎么会放你们进来?”

什么会喷火的麒麟压根是没有的,那是将离自己识海中的臆想的保护神。

“这是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小将离伸手指挠了挠脸,不太好意思似的:“我呀,一直在这里啊。父妃在里面睡觉,吩咐我在这里守门。”

小孩的身后出现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门上的兽头铜环已锈迹斑斑,将离端正地坐在门口:“父妃在睡觉,谁都不许进。”

这扇门内锁着的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门内永远都不会有人推门出来,她年幼的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孤独地一直守着这座牢笼,不许人看见。

白寒露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蝴蝶,翠色翅膀,颤巍巍的长须,栩栩如生,他把蝴蝶放在小将离膝盖上:“这个,喜欢吗?”

小将离拿起草编蝴蝶睁大眼睛,惊喜地道:“这是蝴蝶?!我在画上见过的!有很多花的地方才会存在的呀。”

“送给你。”

小将离的目色突然冷淡下来,把草编蝴蝶扔在地上:“你怎么会那么好心,是下毒了吧?我不要!”

游儿奇怪地瞅着自家公子,他编的蝴蝶蚂蚱从不舍得送人的,这小孩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游儿从白寒露身上跳下去正要去捡,草编蝴蝶却拍拍翅膀飞起来,翠色欲滴的翅膀洒着银色的鳞粉向远处飞去。小将离愣了愣,立刻提起裙摆追上去。

朱红的大门前,游儿挠了挠脑袋:“一只蝴蝶就哄走了。”

“因为将离不是贪心的孩子。”

“公子又知道了啊。”游儿怪笑着,“公子你对别人蛮好的嘛,为什么只对你师弟冷着脸?”

为什么?这还用问?白寒露单手叉腰:“因为他讨厌!”

游儿“嘁”了一声,人家清明公子和蔼温柔得很,哪里讨厌了?

面前朱红的门开了,风卷着细沙吹出来,一股子陈旧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白寒露的银发像雪般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开。

“诶诶诶诶诶……”游儿指着房梁上跳脚,“那是个人吗?那是个男人吊在梁上吧?是要晾干留着冬天吃还是怎样啊?!”

一根白绫吊着个素衣的男人,肤白似雪长发如瀑,将离与他有八分相像。

周围的景色一下子清晰起来,白寒露注意到寝殿内已是一片素缟之色,宫外的竟陵塔上僧人唱经超度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

两个内侍将男人放下来探了探鼻息,对身后的女官说:“洛主子已经随陛下去了,可以叫人来敛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我替父妃洗脸梳头,你们都下去。”

内侍们互相看一眼,女官看了看天色,颇不耐烦:“三公主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要告别就快些,奴婢们的难处您也体谅些啊。”说完带着内侍们掩门出去了。

先帝驾崩没地位的男妃殉葬,这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将离还不满十五岁,可看她那瘦弱得好似随时都能折断的样子,完全没有普通少女的活泼健康。

将离慢慢地梳整齐父亲的发,呆呆看了他半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父妃,离儿也困了,抱离儿睡吧。”

少女将离跳上床窝进父亲怀里,闭上眼,满足地睡着了。

女官带着奴才进门吓了一跳,正六神无主,一身素白宫装的青萱拖着长长的裙摆前呼后拥而来。风姿卓越的杜蘅走在她旁边,却是个面无表情的冰山美人,看着床上那对可怜的父女他竟问:“要不要一起葬了?”

青萱摇头苦笑:“这三年她都没能害死我,如今更是不能奈何我。她毕竟是我皇妹,待她成年嫁了也就罢了。”

杜蘅点头把将离从她父亲凉透的尸身旁抱开,一路抱着她穿过花园,在浸淫着丧钟的空气里。

半夜将离醒了,已是雁丘女皇的青萱与杜蘅正对坐在榻上,偎依着炉火,青萱眸中是满溢的情浓,而杜蘅只托着下巴皱眉看棋盘。

将离爬起来光脚就往外跑,青萱一惊:“将离,你去哪里?”

她茫然:“我父妃呢?”

青萱没答话,杜蘅看了她一眼:“死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将离更茫然了:“母皇生下了父妃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殉葬?”

“有皇女皇子的不必殉葬,规矩是这样没错,不过母皇生前最爱的就是你父妃,虽母皇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想和洛主在一起。”青萱没看她,拿着棋子放置在棋盘上,淡淡地说,“……作为女儿,知而不为,有违孝道。”

将离穿着薄薄的衫子站在殿门口,眼睛盯着那个仔细研究棋局的男人,一动不动,如同行尸。可杜蘅盯着棋盘,始终都没看她一眼。

巍峨的宫殿、一炉软香、在榻上对弈的两人的幻影瞬间灰飞烟灭,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似极远处闪着一点荧光,接着那翠色粼光的蝶翩翩而来。

游儿甩甩尾巴,被刚才那一幕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无比沮丧:“我现在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将离了。”

白寒露抄起游儿跟着翠蝶往那荧光处走。

在识海内时间是静止的,他们看到的漫长的记忆,其实不过一瞬。

那光点越来越大,隐约听见悬崖上秃鹰的叫声,有风从深渊的岩缝里吹来。白寒露睁开眼,脚下不远处是都城巍峨的城墙,极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石壁上长着巨大的碧芝。

白寒露看见崖壁上的老松树上抓着一双手,翡翠色的纱衣随风而飘,嫩白的一双小脚使劲扑腾着想要蹬住什么。

素白衣的青萱蹲下身,看着将离努力仰起的脸,带着些淡笑:“死心吧,杜蘅他永远都厌恶你,因为是你害得他只能像凡人这样待在这里。你若真喜欢他,就死吧,说不定,他会原谅你。”

将离使劲扑腾着,目龇欲裂:“是你……骗我……你一直都……骗……”

“是你傻,我总不能像青荷那个没脑子的,母皇那么喜欢你那个狐狸精父妃,她还整日骂你。不过是对你稍稍好些,你便把什么都告诉我。”青萱微微笑着,还是那般温柔好性子的模样,“对了,你第一次跟我说母皇身后总跟着只会喷火还会变成人的麒麟兽,我还以为你疯了呢。不过啊,你真是傻得可怜,让你下咒你就下。你那个父妃给了你一张狐狸精的脸,怎么没给你个狐狸精的脑袋呢?”

白寒露摇了摇头,这个青萱原来这么不积德,也怪不得最后不得好死。

游儿急得上蹿下跳:“公子,快把她拉上来啊,她快撑不住了。”

“这是记忆。你倒是个真的狐狸精,怎么也没脑袋呢?”

“哦,小爷忘记了嘛。”

即使如此游儿依旧紧张得咬尾巴,他们看见杜蘅跑过去。

在杜蘅看来,青萱蹲着身要拉将离。这时将离突然伸手抓住了青萱的胳膊,青萱大惊失色身子一歪,被赶来的杜蘅拉住。

可如今的杜蘅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电光火石间,他冷静地喊:“将离,放开青萱,我保你下世投个好人家。”

将离一震,瞪大双眼仰头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

“放手,将离你放手!”

将离心下怆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与此同时杜蘅拔出靴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刺进将离的手背里,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穿透了将离的手心。

她手一松,只见杜蘅抱紧青萱拖上去,两身白衣融为一处,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游儿眼圈红透了。将离像一朵深绿蝴蝶那样轻飘飘地落下,被几朵碧芝肥厚柔软的花冠挡住,最后跌进山下的水潭里。

她爬到岸边,右手攥紧刀尖,掏出袖中摔烂的雾婴果。那雾婴果长得像婴儿的小拳头,肉质肥美地长在山峰背阴处的植物,可净化移秽、解百毒。她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那个受尽百般委屈的孩子便长大了……

关于将离十五岁坠崖那件事其实不难打听,因为先帝青萱曾派兵轰轰烈烈地去搜尸。

最后是将离自己回去的,对于如何坠崖却只字没提。

——最后的画面是将离站在父妃的门前,沉默地看了半晌,而后慢慢掩上门。

片刻后,四周再次陷入空旷的黑暗中,那只撒着鳞粉的绿蝶飞舞在白寒露身边,落在他的指尖上。

“你们在找什么?”小将离蹲坐在那里,眼神凶狠又警惕,“磐石都城里没有蝴蝶,你们来这里找什么?”

“我在找杜蘅。”

小将离更加警惕,恶狠狠地瞪着他:“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一只麒麟,通体银白,脊上生双翼。”白寒露手一翻,那只飞舞的蝴蝶已经重新变成那只草编的死物,他把她放在她的面前,“将离,你一定见过他的,他一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小将离怔了怔,伸手一指:“……父妃说,那个笼子里的怪物不能放出来,会咬人的。”

白寒露转头一看,那巨大的铁笼里,风麒麟的灵魄正趴在那里,奄奄一息。

游儿惊叫道:“找到了!”

5

白寒露拿着剪刀剪了烛花,此时已是半夜,正适合唤醒灵魄。

他净手从袖里取出小琉璃瓶,咬破舌尖含住引魂香点燃,薄薄的烟气弥漫开,散开又团聚,等香燃到头了,烟气便团聚成个半透明的灵魄。

不得不说杜蘅那双水泠泠的眼十分招人,只是习惯斜着看人,多了些刻薄与傲气:“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灵魄困在将离的识海中?”

“这是常识,神族的灵魄被凡人施了血祭困住,若是凡人未亡而神族自毁肉身灵魄无处可去,大多也只能被困在识海里。”白寒露冷淡地看着他,“只是识海之大,好似一个乾坤,找到一个灵魄无疑是大海捞针,可是,将离却轻易将你放了出来,看来把你困在那里并非她的本意。”

杜蘅低头想了想:“你是将离的人?你在替她说话?”

“我只是个生意人,只为有利可图,不屈就于任何人。”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清风明月般的银发男子,倒是不像屈就之人,便点头信他了。

白寒露接着说:“几个月前我收到月姬小姐的帖子,拜托我来雁丘找他侄子,她是我师父白莲生前的朋友,这个忙我说什么也要帮一帮的。”

麒麟族的月姬公主一直在凡间行走,因为对天帝与麒麟谷同族失望,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回过麒麟谷。她是身份尊贵之人,却比其他同族更温和善意,杜蘅小时候时常去她洞府周围摘仙果,她只是靠在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讨厌的小怪物,你把果子都摘走了,我洞府的守护兽吃什么?

虽叫他讨厌的小怪物,麒麟月姬却不是真讨厌他,对他笑,揪他的头发说:你这个小怪物,这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啊,到时候我就去看你笑话。

后来因为她的哥哥绵羽爱上凡间女子被降罪,月姬在天庭上当场讽刺天帝:如此神仙不做也罢,便去了凡间再没回来。

再后来绵羽殿下被他爱上的凡间女子害得魂飞魄散,如今还寻不到归处。

于是莫嗔姐姐经常说,千万不要理会那些恶心的凡人,心都隔着肚皮,臭不可闻。

几年前他觉得莫嗔姐姐这话说得对,将离便是这样的凡人。可如今,他模模糊糊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对。

杜蘅的脸色稍稍好了些:“月姬姑姑她还好不好?”

白寒露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问将离,或者你那个老龟仆。”

他别扭地别开眼,不是不想问将离,他有吩咐郑鲲照顾她,而且她如今是御座上翻云覆雨的女皇,大约也没什么过得不好的。

他在麒麟谷活了两千多年,一个人长大,从没离开过家乡,也从没人教他什么是对错。当然也从没人教他,欠了人要怎么还。

“她是个弱小的凡人,自然会有诸多辛苦,无论我问不问,她的一生大约都是艰辛。我已经选了青萱做新主,她却处处怨恨青萱。我是伤过她,但是她也伤过我,我与她谁也不欠谁。”杜蘅眼底一派坦然地望着他,“所以我无需问她,也没理由问她。”

“嗯,你并不关心她。”

“为何要关心?”

杜蘅拢着袖子轻轻巧巧地坐下,被这人逼问得满心不知哪里来的躁动与恼怒。他只是来雁丘做守护神的,只要守护好选定的青萱便好。对于将离那莫名其妙的情感,因为他不爱她,自然也没回应的义务。他正想着被责备时的反驳,却见白寒露舒了口气:“如此最好。”

杜蘅一愣:“什么最好?”

“也没什么,她行了禁忌之术要救活你。”白寒露随口道,“明日就是初七活祭日,四十九条人命加上跟魔做契约,罪业叠加可是要折寿的。她本身就福薄,能撑到现在已是运气,她身上死气太重,已没几日活头了。”

将离快死了?凡人真是脆弱又贪心的动物,他哪有那么容易死去,又何尝用得着她救?!杜蘅突如其来的恼怒,拔脚便往外跑,一直跑到灯火通明的苍如殿。

将离没有休息,她披着墨绿色的孔雀斗篷伏在案上。

对于政事她倒是勤勉,只是那瘦得一把骨头是怎么回事,雁丘已经穷到让女皇都吃不饱的地步了吗?

将离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是杜蘅香,宫里已经几年没燃过这个香了,她身子一震:“……杜蘅?!”

她扔下笔往外跑带得奏折散了一地,殿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门口的侍卫跪了一地。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将离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什么都没有。

杜蘅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一颗心突然不安分地都要跳出来了。他以为将离看见自己了,可她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几眼,而后塌着肩,就像只孤独的雀儿。

“你看不见我?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吗?”杜蘅说。

将离转身坐到案前,怔怔地看着外头的夜色。

杜蘅走到她面前道:“将离,就这么就好。以后的永生永世,你都不要再遇见我了,你够了,我也够了。”

将离张着绿得没有半丝生气的大眼,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次日,雨娘子送人牲进宫,木笼里的男童比刚买来时还要胖一些,看来这段时日被照顾得极好。白寒露带着游儿在朝麟轩门口撞见她,她丝毫没什么意外,木然地看他们一眼便擦肩而过。

那一眼,让游儿极其难受,把狐狸脸埋进公子的发里,半晌问:“公子,这些小孩子一定要死吗?”

白寒露好笑地看他:“你从前吃人时为何没犹豫过?”

狐狸理直气壮地大声说:“那怎么能一样,我是为了填饱肚子啊。”

“被你吃掉的人和这些被祭祀的人一样,都是要死掉,没有什么区别的。”

小狐狸觉得委屈,把嘴巴撅得老高。

入夜后,将离沐浴更衣去了朝麟轩,一进院门就看见白寒露在院里站着仰头看天。

将离也仰起头,一片漆黑可怖的天空,仔细想起来,好似以前都城的星空矮得很,她好似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星空了,有些奇怪:“咦,星星呢?”

“被戾气和魔气完全遮盖的雁丘土地,没有麒麟神的眷顾,怕是连皇脉都快枯竭了。”

“所以才要杜蘅回来啊。”将离说,“这片土地需要他。”

白寒露看了一眼那坐在树杈半透明半眯着眼不知道想什么的杜蘅,他伸手摸了摸将离头发,阳气正从她的头顶源源不断地溢出。

将离盯着白寒露的脸,突然笑了:“你真好。”

小狐狸差点从公子的肩上栽下来:“啊?他哪里好?”

将离认真道:“白寒露不骗我。”

“啊?这就叫好吗?”

将离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也不用刀子扎我。”

听到这句话坐在树上的那人目光里露出了些类似迷茫的东西。

将离之所以做什么都慢吞吞,是因为她的右手没什么用,用左手做事慢些,她却不愿意假以旁人之手。

那手是杜蘅废掉的。杜蘅叫她放手时,她眼中的委屈和悲伤,他不是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