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恒真:谭道聚、李慧芳夫妇,为我们大家作出了榜样。代表处只有三名工作人员:老谭、我和会计小张,小张是1993年去的,干到1995年,由小金接替他,一直干到现在。虽然人手少,工作量大,但大家都尽职尽责。在日常生活中,对每一笔款项都认真管理,一针一线都备加珍惜,十几年来,从没有用公款吃喝。这在任何企业都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我们能做到?用不着讲大道理,一个根本原因,是船员们在海上的生活太苦了,他们不但没有机会下饭馆儿,就连喝一口清水,吃一口新鲜蔬菜都是非常困难的。老谭常说:如果我们花公款吃喝,能吃得下吗?对得起船员吗?这个情况,船员们在知道了之后,非常感动,说我们当干部的和他们同甘共苦。其实,我们离真正的同甘共苦还差得远呢!船员们在大西洋上打鱼,不分昼夜,两小时拉一网,不断循环作业。单船产量不高时,人员分两班作业或休息。臂架网产量大,人员两小时一倒班儿,产量高时全体人员都得上,时间长了,人极度疲劳,但甲板上总要保持一定的人员,少数人轮班儿休息两三个小时。这种情况,常年如此,天天如此,没有昼夜之分,没有双休日、节假日,船员常年睡不上一个囫囵觉。他们常年漂流在大海上,一年当中也就是因为修船回港一次,我们为了节省时间和金钱,又极力把修船的时间缩短,所以,他们顶多在岸上待一个时期,就又出海了。由于船上的水舱年久失修,又不能及时清理,给船上加的淡水往往很浑浊,船员常年就是喝这样的水,洗澡就更难了。一下大雨,大家都赶紧往甲板上跑,借雨水冲个澡。用坛坛罐罐接雨水、空调水,真是连一滴水都舍不得浪费。每个月从拉斯帕尔马斯运来一批蔬菜,但船员也不能敞开吃,因为数量少,多了也不能存放太长时间。所以,我们和船员们相比,就是再苦再累,也比他们强得多。老谭常说:我就是船员出身,我知道船员的苦。老谭的肾不好,浮肿,尿血。我们去码头办事、接船,没水喝,没有公共厕所,他都忍着。后来,我就提醒他出门儿注意带水了。1996年和1999年,老谭曾先后两次回国看病,看过之后又回到工作岗位,至今仍然是几内亚代表处的代表。他这个人,生存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无私奉献,从来也没有见他为自己谋过什么利益。他惟一的业余爱好是在代表处的小院儿里种香蕉。他是农家子弟,他热爱劳动,热爱土地,看着非洲那么好的土地,不忍心让它荒废,就在那儿种香蕉。当小院里染满了绿阴,挂满了串串香蕉,老谭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霍达:看得出,你和老谭很有感情,也和那片土地建立了感情。
曹恒真:人是一种感情动物,何况老谭是那么一个好人,谁能不被他感动!
说到非洲的那片土地,凡是在那里工作过的同志,都对它怀着深深的感情,这和它是否美丽富饶、繁荣富强无关,主要是因为在那里生活得时间长了,经历了许多事情,令人难以忘怀。前些年有一首歌唱道:“我的家乡并不美……”几内亚不是我的家乡,但是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这七年逝去的岁月和那片土地融化在一起了,所以,一提起几内亚,就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就像一提起故乡就想起自己的童年一样。不只是我,凡在西非工作过的同志,都是这样。还有一些同志,甚至在那里献出了生命,至死都没有回来。
霍达:我在采访中接触过不少这方面的事例,请你谈一谈在几内亚牺牲的同志的情况。
曹恒真:1993年7月,正是雨季,那天,“闽渔”701船和油船靠帮,加油。进油口在驾驶室和舷帮之间,只有一尺宽,二管轮小隋弯着腰插管儿。当时风浪很大,船颠簸得厉害,突然,碰垫压住了小隋,当场就被压死!事情发生在夜里,单边带都是关闭的,无法和岸上联络。第二天早晨7点钟,代表处的单边带一打开,就听到了这个噩耗,老梁的眼睛红了!人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谁也没有回天之力,只能尽量把后事办得好一点儿。老梁立即命令我去处理此事,找外轮代理,安排船回港,找墓地,联系殡仪馆,并且向使馆报告。晚上,船回港了,“闽渔”701的全体船员都下船,把小隋的遗体抬上岸,送到我们的援几医疗队,送进太平间。我给他找的那块墓地,离我们代表处很近,下葬的时候,代表处的全体工作人员和“闽渔”701的全体船员都去了,使馆和经参处也派了人,给他送行。下葬之前,我们把小隋的头发和指甲剪下一些,准备带回他的家乡。中国古代有个说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小隋殉难于异国,遗体是不可能运回去了,那么,头发、指甲是身体的一部分,带回去也就算魂归故里了。小隋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几岁,家里有父母、妻子,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不敢想象,当他们听到这个晴天霹雳,接过这一包头发和指甲,将怎么能承受得住这致命的打击!公司按照规定,发给了一笔抚恤金,我们代表处又募捐了大约3000美元,送给他的父母妻儿。钱虽不多,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也许,这一切在他的亲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人没了,给钱又有什么意义?多少钱能买一条命啊?那时我刚到几内亚不久,第一次遇到死人的事,虽然和小隋并不熟悉,但这件事给我的刺激最大,留下的印象最深。
霍达:在大自然面前,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曹恒真:是的。为什么渔民都信“妈祖”?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大海既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又是令他们心惊胆战的暴君;大海赐给了打鱼人丰硕的收获,也曾夺去打鱼人宝贵的生命。所以,他们最祈盼的就是平安。
像小隋这样的遭遇,还不算最悲惨的。
我在西非待得久了,和船员接触多了,交了许多朋友。这些人没什么文化,但非常实在,你对他有一点儿好,他能回报你十倍。船回港的时候,老梁和我常常是吃过晚饭就到船上去,和船员聊天儿,一聊聊到10点,才回去睡觉。
1998年的春节前夕,我们代表处的船在海上凑在一起,准备过年。这是远洋渔轮的独特方式,既然过年回不了家,干脆连上岸都免了,大家在海上靠拢,代表处送来点儿年货,弟兄们喝喝酒,吃顿饺子,就算过年了。
“中水”9310船的轮机长程中强这时候得了重感冒。此人四十岁左右,身强力壮,谁得病也不会轮到他,从来没吃过药。所以,他自己也没把这重感冒当回事儿,心想忍忍就过去了。就这样拖了两三天,不料引起了心肌炎,这才开始吃药,晚了。第二天早上,船上的人去看他,敲门没人应声,赶紧打开门,发现人已经死了!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一条铁打的汉子就这么突然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我和程中强算是老朋友了。1995年6月,我们正好赶上同时回国休假,一路同行。他很高兴,说:“太好了!我不懂外语,有你在,就不会受人家的欺负了。”这么一条硬汉,却说出这种话,透露出他本质的善良、纯朴、本分,听来令人心里发酸。过海关的时候,他的行李40公斤,超重了。打开一看,箱子里装满了咖啡、“人头马”酒,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十几条烟。海关人员把他当成倒卖香烟的了。好在我们代表处和海关已经混熟了,我出面替他“摆平”。其实,他的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我知道。他每月的工资大约四五百美元,除了缴60美元的伙食费,其余的几乎一分也舍不得花,攒着捎回家。代表处给船员买的烟,送到海上,他的那一份儿也留着,积少成多,准备带回去。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眼里,程中强是出国挣美元的人,回去还不是“衣锦还乡”?得请大伙儿抽抽洋烟儿!至于在外边儿吃了多少苦,回去可不能说,一是怕父母妻子心疼,二是怕亲戚朋友笑话。唉,这个老程,要面子!
我们途经法国转机,在巴黎机场,他要给老婆买点儿东西,因为他不懂法语,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好,自然是我来做翻译。经过认真挑选,他买了一瓶香水,还有衣服什么的,记得那瓶香水花了四五十美元,和他的收入相比,已经是高消费了。为了让老婆髙兴,他舍得!唉,男人不在家,孩子他娘操持着这个家,不容易,让她也奢侈一回,抹上法国香水,在人前美一美!
转眼又过了两年多,老程已经超期服役,该回国了。这次回去,他就不准备再出来了。过去年轻,老是强调工作忙,顾不上家,也没有机会疼老婆孩子,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该花点儿心思经营经营自己的“窝”了。
前不久,老程趁回港修船的机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是代表处的特别关照,船员们回一次港不容易,又正赶上快过年了,让他们和家里人通个话,报个平安吧,家里的人也惦念着呢!老程拨通了电话,那一头儿接电话的是他儿子,问:“你是谁啊?”老程心说,这小子,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就说:“我是你爹!”哪儿想到,儿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别人打电话捣乱,占他的便宜呢,张嘴就说:“我是你爹!”老程让儿子噎住了,一怒之下,摔了电话,本来想跟老婆聊几句,也没聊成,反而闹了个堵心。现在,老程突然走了,那次电话竟然成了他和家人的永诀!人走了总是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那次不愉快的电话也许是不祥之兆?如果不打那次电话,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让老程怀着对老婆孩子的思念,心情愉快、身体健康地工作到回国的时候,就可以全家团娶了。其实,老程也不必为那点儿事儿别扭,你常年不在家,儿子见不着你的面儿,也很少能听到你的声音,父子之间生分了,冷不丁听见有人说“我是你爹”,他哪儿知道是真是假?这年头假冒伪劣的东西特多,他也不敢贸然叫“爹”,认错了怎么办?况且,孩子还小,只有十二岁,你应该原谅他才是……
老程走了,许多事儿都浮现到我眼前来,心里那个难过啊,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儿。丧事也是我料理的。自从经手小隋的事儿之后,以后出了这种事儿就都归我管了,我是翻译出身,又当了副代表,也责无旁贷。我料理过好几起丧事,包括一名当地船员,被网拖下去,第二天才捞上来,代表处给了近万美元的抚恤金,给他们家送去了羊、米、油,把死者安葬了,还给他的兄弟安排了工作。在我经手的丧事当中,最让我动心的还是程中强,因为人太熟悉了,一闭眼就看见他了。直到好多年以后,我已经从西非回国了,有时候还做梦梦见非洲,梦见几内亚,梦见我们的船和船员们,其中包括老程。在梦里,他没死,还活着,像过去那么强壮,那么热情爽朗。他船上的船员也说,一走进他住过的那个房间,迎面就看见他,老程的魂儿没有离开船,他还活着啊!
霍达:让我们永远记住他吧,大西洋上,只要有我们的船在,就有为中国远洋渔业而捐躯的灵魂同在,他们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