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天有多少人擦肩而过,各奔前程。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第二次见面,也许下次相逢仍是漠不相关的路人。而当初建丽第一次见到张新华,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感觉,她仿佛听到一颗心正咚咚地跳动着向她走来,自己的心也被一股磁力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似曾相识,如梦方醒,二十多年彼此毫无干系,却又像在互相寻找、等待,而今鬼使神差地相聚,一见钟情,终于了却前世夙愿。这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
如果只从外貌来看,张新华其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面庞瘦削,衣着朴素。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从未精心修饰过。上唇一抹毛茸茸的短髭,既不是特意留的,也没有认真地刮过,保留着刚刚步人青年的率真。惟一引人注意的也就是那两道总是微蹙的浓眉和闪烁着智慧的眼睛了。
1963年,张新华出生在山东省利津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他那贫穷、艰苦的童年生活,是大城市里的孩子所无法想象的。如果不是近年来“希望工程”成为社会关注的话题,乡村小学孩子们的照片也许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张新华当初就是从那样的泥墙草屋、篱笆小院里走出来的,穿着他姥娘织的土布衣裳,书包里装几块地瓜干,去念“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老师嫌他穿得太孬,让他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农民的儿子,自从来到人间就必须同时忍受物质的贫穷和精神的屈辱。“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那位老师也许不会想到,就是这个穿土布衣裳的孩子,日后却成为这个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进了上海水产大学海洋渔业系,而且在四年的学习期间,连续三年获得奖学金,大学毕业以后又乘长风破万里浪,远走四海五洲……
1987年,张新华进人中水烟台海洋渔业公司之后就奔赴大西洋,是西非远洋渔业基地第一批大学生之一。他不因自己的大学文凭而自骄,虚心地向老船长、老师傅求教,以一名普通船员的身份投人生产实践,并且凭借懂英语的优势,在对外交往中如饥似渴地学习国际远洋渔业的丰富经验,研究各国的渔业状况、风土人情,甚至学会了当地黑人的土语。第二年,他就被提升为三副兼翻译。
毕业于山东大学生物系的初建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个闯海人,而在她见了张新华一面之后,这个人却在她心中再也抹不去了,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如梦如幻、如醉如痴、如胶似漆的初恋刚刚一个星期,小伙子却又要走了。
1990年3月,中水第六批远洋渔业船队从广州起航,年轻的张新华被任命为船长助理,担任船队16艘船的领航任务。在出发之前,他细致地准备了航行必备的全部资料,对沿途可能遇到的困难预先设计了缜密的对策,表现了出色的才能,随之被提升为二副兼翻译。
就在那一年,西非船队的船舶定位系统大批更换,由原来的卫星定位系统换成全球、全天候的新定位仪。面对这一套全部英文说明的先进设备,许多没有进过大专院校的船长如读天书。后生晚辈张新华捷足先登,他把这套设备认真钻研、熟练掌握之后,逐一向各位船长讲解、示范,直到他们运用自如。新设备的采用使西非船队的生产效益大幅度提高,人们没有忘记这里有张新华的一份功劳!当年10月,他被提升为大副兼翻译。
1991年,中水在毛里塔尼亚海域作业的一艘渔船不慎搁浅,经多次努力,未能脱离险滩。在这艘价值数百万元的渔船面临报废危险的时刻,中水驻拉斯帕尔马斯总代表处命令张新华前往解救。初出茅庐的张新华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复杂的险情,他査阅了大量当地海况、气象、水文资料,运用在大学里掌握的理论知识,经过严谨的计算,对搁浅险滩的高潮时间、潮高、流向做了准确的预报,使抢险措施抢在最佳时机进行,一举将遇难渔船拖出险滩……
农家出身的小伙子少言寡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声誉日隆。他以自己的实力征服了桀骜不驯的大海,而且征服了姑娘的心。自从他走后,初建丽心里时时牵挂着那个天涯未归人,为他志在四方、大有作为而由衷欣慰,又因“日日思君不见君”而愁肠百结!
1992年,张新华回国探亲,苦等已久的顾念使他们不忍再分离,当年10月,两家喜结秦晋,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姑娘成了少妇,成了闯海人的“家属”,像千千万万个渔家妇女一样,把自己的心随着丈夫交给了大海,仿佛那击水搏浪、出生人死的男子汉的事业也成了她的事业。可是,年轻的大副夫人,在你作出这一庄严的抉择时,曾经想到过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吗?
1993年5月,张新华奉命再次出征,为第十一批远洋渔业船队担任主领航。这是一支由二十二艘渔船组成的庞大船队,张新华重任在肩,一路艰辛可想而知……
新婚刚刚半年的夫妻要分手了,张新华依依不舍。初建丽柔肠寸断!
“你不走不行吗?我不放你走!”
“我也舍不得你……可是,我是船队的主领航,我不走船队怎么办?敢把工作当儿戏?你真傻!”
“你们公司有那么多人,难道非得你领航吗?我去找你们经理,请他换个人!”
“恐怕领导在决定人选之前,早已经把手下的人员都扒拉过一遍了。当然不能说别人不行,但是领导让我去,是看得起我,信得过我。一个男子汉,怎么能在这样的关头自己告退呢?而且理由还是……舍不得新婚的爱妻,这要让天下人耻笑的!”
“你逞能,你怕人耻笑,就是不怕丢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家受苦!你走吧,走吧,只当没有我!”
“你看……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你在家好好地等着我,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西方最新款式的衣服,带金项链!”
“等你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恐怕不等见着你的金项链,就想死我了!”
“不,不,我还给你写信啊!一路走,一路给你写信,你看着我的信,就不觉得孤单了!”
“信太慢!你给我打电话,到了就马上打个电话!”
“好,好,信要写,电话也要打,你等着!”
像哄孩子似的哄好了新婚的娇妻,5月5日,张新华上路了。一路上,他不食其言,不断地给妻子写信,十天一封,只要沿途靠港停留,他无论如何繁忙,也一定要把家书发出去。可是,几经周转的国际信件太慢了,先寄到中国,再转到烟台,得什么时候才能送到收信人手里?
初建丽一天一天扳着指头计算日子,对着世界地图猜想,丈夫现在到哪儿了?明天又该到哪儿了?这会儿,也许他正在写信?也许信已经发出来了?也许快要收到了?也许……所有的问号都没有答案,所有的答案都是未知数。她受不了了,给丈夫写信:
新华:
你好!在收到你抵达目的地的电话或电报之前,本不想给你写信,可是却做不到!想你!想你!今天是6月13号,星期天,已是你出航的第三十九天,此刻,你在哪里呢?我的亲爱的!为什么至今没收到你的任何音信?我受不了这份相思、这份孤独!
今天上午我做了一件特别高兴的事,为你腌了糖醋蒜,也不知道配方是否合适?但愿你喜欢吃。你不在身边,我剥着蒜皮,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这种相思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觉得五脏六腑一起紧缩,心发慌,只好紧紧地搂住你的相册。千万别在那里干了!请相信我,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发自内心的请求,你就听我一次话吧,赶快回来,衣服、项链我都不要了!
……
这充满孩子气的“请求”,自然是不会算数的。张新华不可能因为妻子的一句话,拔腿就走,“不在那里干了”;初建丽也未必真的希望丈夫放着大副不当,卷着铺盖回家守着妻子吃糖醋蒜,那算什么事儿?妻子,他是真爱的,糖醋蒜也是最喜欢吃的,可是,他还有事业啊,那惊天动地的男人的事业,把他的心牢牢地拴住了,妻子、糖醋蒜都顾不上了!
张新华于6月18日率船队顺利到达拉斯帕尔马斯。但是,他对妻子的一个重要许诺却迟迟没有实现。中水的船队和驻拉斯帕尔马斯代表处都装备有先进的通信设施,电报、电话、传真都极其方便,但那是为工作准备的,只是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经过批准才可以个人使用,时间和次数都严格限制。张新华当然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他家里没有电话,要打也只能打到妻子的工作单位,又担心万一打过去她又不在,岂不可惜?经过周密的计划,他先给妻子写了封信,约定在7月1日北京时间下午5点半,把电话打给她单位的传达室,请她届时等待,亲耳听听他的声音,就好像两人又见面了。
7月1日,星期四,约定通话的这一天到了。初建丽下午早早地赶到了传达室,什么事情也不做,一门心思地等候那个盼望已久的时刻。
等啊,等啊,时钟嘀嗒嘀嗒地煎熬着她,每一秒都过得那么艰难。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5点半终于到了!她激动地站起身来,伸手就想去拿起电话话筒,可是,铃声却没有震响。她愣愣地缩回了手,心里七上八下:怎么回事?是他忘了?是被工作耽误了?还是他出了事?不,不会,恐怕是国际长途占线,一时不容易接通。再等等,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她倏地跳起来,一把抓住话筒:“喂,喂!新华,是我啊!”
对方答话了,是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音,说要到这里来联系工作,问路怎么走……
她失望地把话筒扔下,完全失望了!约定的时间早过了,新华不会再打过来了!
她怏怏地站起身,往医务室走去。她要拿点药,医务室的人快下班了,再晚就拿不成了。
半个小时之后,初建丽拿着药从医务室出来,两眼茫然地往大门口走去,她该回家了,回那个空荡荡的家!
走过传达室,里面的工作人员看见她,大声说:“咳,初建丽!刚才你爱人来电话了!”
“啊!”初建丽心里“咚”的一声!“你……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医务室那么远,怎么叫你啊!人家打的可是国际长途,能那么傻等吗?”
说的也是,可是,初建丽仍然抑制不住那由痛惜而带来的恼怒,把火撒到人家身上:“你就不会告诉他我在医务室,让他过一会儿再打过来吗?”
“说了,说了!他又打了一次,你还是不在,有什么法子?人家半个钟头给你打了两次,说没法再打了!”
悔恨、懊恼、委屈把初建丽击垮了,号啕大哭!她恨自己:我真该死,这个时候拿什么倒霉的药啊?半个钟头他打了两次!两次!可是一次也没接着!她可怜自己:我已经苦苦等了五十七天,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可命运为什么偏偏不让我接着?当一个海员的妻子,怎么是这么个命啊?她埋怨丈夫:张新华!我为你担这份忧,遭这份罪,是哪辈子欠了你的债?
就在初建丽悔恨交加的那个夜晚,张新华怀着无限的惆怅给妻子写了封信,极尽安慰劝说之语,但仍然没有答应她“赶快回来”的请求。半夜时分,他就登船出海了。
1993年12月,张新华被提升为一级船长。
1994年8月,张新华又奉命担任中水第十四批远洋船队的领航。这是他五年之内第三次领航。
这时,初建丽已经有了数月身孕,强烈的妊娠反应使她呕吐不止,苦不堪言。而当她最需要丈夫的体贴和照顾的时候,丈夫却又要走了。
对张新华来说,为难的不仅是家里的困难,还有航程的艰险。他知道,8月份正是印度洋西南季风最强盛的季节,以往的十三批船队从未有过在这个时候横渡印度洋的先例。据资料显示:印度洋索科特拉岛以东200海里的海域内,8月底至9月初风力平均七到八级,大浪率在37%以上。这对于马力小、适航能力差的渔船无疑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正是出于对船队三百余人的生命安全和上亿元的国家资产负责,中水总公司经过慎重挑选,决定由工作能力强、领航经验丰富的一级船长张新华担任领航。
当任务下达到烟台时,好心的同事劝说他:“在这种恶劣的气候领航,太危险了!万一领砸了,给自己脸上抹黑是小事,弄不好还要出人命的!况且你妻子现在也确实需要你照顾,不如……”
张新华没有急流勇退,家里的难处,他对领导连提都没提,对妻子安慰了一番,便毅然赴任去了。
8月8日,由十八艘渔船组成的中水第十四批远洋渔业船队从湛江起航,穿过太平洋,16日出马六甲海峡,前面就是风高浪险的印度洋了。他当然不敢小看这个令天下闯海人谈之色变的“海员坟墓”。但又坚信:世上只有激流勇进的人,而没有不可逾越的海。根据前两次领航的经验和五年来刻苦搜集的海洋资料,他大胆地改变航线,不走以往船队由尼科巴群岛——科伦坡——拉克代夫岛——索科特拉岛进人亚丁湾这条过印度洋的航线,而是在出马六甲海峡之后便转弯向南,跨上赤道常年无风区,平稳西行,至东经65°再渐渐北移,由非洲东北岸索马里外海绕行,避开了索科特拉岛以东的险风恶浪,于8月31日进入亚丁湾。而此时的亚丁湾,左边,索马里政局动荡,右边,也门内战刚刚结束,满目疮痍。为了保障船队的安全,张新华尽量远离海岸线,全速前进,直插红海。
不巧的是,偏偏在过红海时,“烟渔”615主机前端齿轮发生故障!现在惟一的办法是由其他船拖拉“烟渔”615穿红海、过苏伊士运河,可是苏伊士当局却又有明文规定:“所有过河船只,如因故不能行驶,必须由埃及专门船只拖拉。”这当然是要花钱的,收费将近2万美元!为了给国家省下这笔可观的外汇,张新华决定在过河之前先把船修好!
他邀请几位有经验的轮机长一起上“烟渔”615,现场研究解决办法。9月份的红海,烈日炎炎,热浪逼人,水温已达30℃以上,甲板上的气温则高达40℃。他和船员们冒着高温翻寻了100多个备件箱,终于找到了适用的备件,把“烟渔”615修复到正常状态,顺利通过苏伊士运河。
10月3日,船队经过56天,9600海里的航行,安全到达拉斯帕尔马斯。
只有了解大海才能征服大海,年轻的船长又一次创造了奇迹!
在万里之外的烟台,初建丽默默地忍受着孤独与妊娠期的痛苦折磨,孕育着船长的孩子。这孩子在来到人世之前,接受的胎教就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和乘风破浪的航船,就是父亲的浪迹天涯和母亲的苦苦念!
剪不断离愁别绪的并不仅仅是妻子,独在异国他乡的丈夫又何尝不是天天远眺家乡,望尽天涯路!
1994年12月底,张新华从遥远的大西洋匆匆赶回中国,赶回家乡,妻子的预产期快要到了,他迫不及待地回家去迎接那个将和1995年一起到来的小生命!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个儿子,长大了愿意像爸爸一样当船长吗?如果是个女儿,将来还敢像妈妈那样嫁个闯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