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按照苏枫的指点,走了几步,然后折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正是农历月初,夜色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十几年来,汇铭虽有变化,高楼多了些,原本的青石路,都铺上了水泥沥青,但整体的格局并没有变,即便是蒙上了眼睛,李彦也可以来去自如。
黑暗中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李彦来到一个房子前,见里面竟亮着光,不禁一怔,心里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手脚竟微微颤抖起来。
门是虚掩着的,李彦直接推开。
“吱呀…”老旧的门扉不堪重负地发出低沉的呻吟。
这一声呻吟仿佛跨越了十几年的鸿沟,带着李彦回到了童年。
那时候的汇铭,还是坐落在一个平缓山坡上的小村庄,几户人家如棋子般散落其间,暖色的泥墙,冷青的瓦砾,青苔斑驳的庭院,泥泞窄小的巷道,静静生长的不知名的树木,记载的都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平静。
那年冬天的黄昏,黑沉沉的天空,白雪如鹅毛,肆无忌惮地下着。
“吱呀…”老旧的门扉不堪重负地发出低沉的呻吟,打开了一丝缝隙,夹杂着呼呼的风声。
女孩躺在床上,听声转过头,见了来人,眼光一闪,现出喜悦,苍白的脸上荡开一丝笑纹。
“你怎么会来?我妈呢?”女孩的声音细软,稚嫩中带着沙哑。
男孩看样子十一二岁,白皙秀气的面孔,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裹,只见他顺手关好门,摘了帽子扔在一边,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双手拢进被内。
“叔叔回城上班去了,阿姨没了管束,这会儿铁定在老于家搓麻将呢,不到下半夜是不会回来了。”男孩说着,伸手抓住了女孩的手。
“色疯子,又占我便宜!”女孩温柔道,清瘦的脸色显出淡淡的红晕。
“没有,我在给你诊脉呢。你不知道,我现在可是卢老头的关门弟子。”男孩得意地分辨道。
女孩抿嘴一笑,见男孩肩上尚有未化的雪花,道:“外面还在下雪?”
男孩若有所思,“嗯”了一声,随口道:“还在下,不小呢,今夜是不会停了!”
男孩安静地诊脉,也需是技术太过粗糙,女孩总觉得手心痒痒的,想笑,然而看着男孩认真的模样,又忍住了。
“期终考试考差了,你爸爸骂你了吧?”
男孩笑道:“嗯,鼻子都气歪了,我跟你学学。”
说着,抽出手抄在背后,站了起来,侧身对着火炉,指点着,开骂道:“你给我跪下!君子立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草率如此,安能成人?且读书之事,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行百里者半九十。十年寒窗,一纸功名,尔一念之差,终成画饼,知之乎?
“夫孝者,德之本也。敬顺事亲,谨度立世,聿修祖德,行道扬名,方不负三尊、不自辱也!不孝其亲而爱他人者,是谓悖德驳礼,君子不取也。诗云:夙兴夜寐,无忝所生,此不孝之至也!尔……”
男孩一面说,一面学,或摇头叹息,或切齿唾骂,或温言善诱,或仰首豪言,有时说着忘了词,低头想想,再接着说。
女孩听了,又见男孩滑稽模样,不禁拍手大笑,不料却岔了风,咳嗽起来。
男孩的父亲是个不得志的文人,一肚子的诗书,年轻时也曾教过两年小学,终究害怕误人误己,后改行务农,虽然辛苦,却恬然自得。母亲自小家贫,不曾进过一日学堂,当年嫁给男孩父亲,也只是兄嫂之命。不过她随遇而安,从不曾抱怨过。
“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下次切不可这么学他了。”
“我知道!”男孩的话语淡淡的,可心里笃信十足。
女孩眼中却闪过一丝失落,不知道是因为男孩的话,还是因为想起了自身的遭际。
“还经常这样咳吗?”
“不了,就是老是觉得犯困,睡不醒似的…”
“觉得渴吗?”
“嗯,身子发热,流汗就口干…”
“什么时候?”
“天气越冷越是如此…”
“平时都吃些什么?”
“一般都喝白萝卜煮水,这次爸爸从城里给我带了两只鸭梨…”
“不吃饭?”
“吃不下,饿了就喝口绿豆汤…”
“都服什么药?”
“桔梗、菊花,还有甘草,还是先前路医生开的方子…”
“哦!”男孩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心里想着:“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且尺寸皆为浮脉,正是风温之症。症状没错,饮食没错,用药也没错,怎么就是不见好转呢?”
男孩解下身后的包裹,将里面的药材一包包地摊开,细细地考量着它们的特性。
“疯子,还留级?只怕我明年还是起不来…”女孩的眼中有太多的不舍,话说到一半便哽咽住了。
“放心吧,有我李神医在此,你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男孩将胸脯拍得贼响。
女孩抿嘴一笑,眼角却莫名地流下一滴清泪,道:“疯子,谢谢你,没有你,我也许早就死了…”
“呸呸呸…可不许说这种晦气话…”男孩打断女孩的话语,又将女孩的被子盖好,道:“你躺好了,我给你配药…”
“嗯…”女孩乖巧地答应,却没有闭上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孩,好像她只要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似的。
“五味子、麻黄、茯苓、黄芪、桔梗、人参、梅片、麦门冬、枸杞子、牛黄、郁金、雄黄、水牛角、山栀、朱砂、麝香、黄连、真珠、金箔衣、寒水石、木香、沉香、甘草、丁香、朴硝…”男孩说一句,抓一种药往砂锅内放,不一会便装了半锅之多。
“疯子,这么多药…”女孩见男孩手中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一个劲地往里面抓药,忍不住惊呼。
“没事,我有分寸。中医的意思,就是通气活血,理脉固本。至于怎么用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高明的人自然会有高明的方法。”男孩头也不抬,还在不停地往砂锅内放着药材。
女孩笑道:“刚学一点就翘尾巴,若是真让你出了师,还不将天给捅破了…”
男孩嘿嘿一笑,这时候药也配好了,加了水,架上火炉,慢慢地炖着。
女孩一双炯炯的明眸望着正红的炉火,时而发出的噼噼啪啪爆炸声,给这个安静的冬天,增添了一种别样的温馨。
女孩幽幽地问道:“疯子,长大了,你想做什么?”
“医生,世界上最伟大的医生!”男孩脱口而出道。
“不是因为我?”女孩看着男孩的澄澈的双眼,问道。
“是因为你!”男孩笃定的话,让女孩顿时觉得这个冬天不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