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怀着鬼胎去找村长。吃饭时,我没像往常一样端着碗凑到厨房,边吃边和厨师聊,而是一个人钻墙脚去吃了。我脑子里有两个我正在发生激烈的争辩。一个代表着现实,一个代表着良心。现实说,管那么多事!这破事村长乡长都不想沾,自己沾它干啥?良心说,人活世上得凭良心,啥事也怕管,对得起死去的老洛和小菜吗?现实辩道,你是村干部,时时事事要听村长的,村长要听乡长的,这样做,乡长村长要不高兴的。良心说,如今的官场已结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看不见摸不着,却处处影响着村官乡官的言行举止,说好事,不说坏事,报喜不报忧,你还是大学生哩,天性中的棱角快让这张网磨光了,良心也让这张网吞灭了,你的傲骨哪去了?在声声责问中,前一个我终于战胜了后一个我。
村长还没有搬进新家,仍住在租用的民房里。我进了村长家的门时,村长和家属揪叶正盘腿坐在炕上吃饭,炕上的小桌子上仅放着一盘小菜。我说,村长,吃饭哩?家里有事,能请几天假吗?说这话时,我感觉脸在发烧。其实,我家里根本没啥事,即使有事,父亲也不会让我耽误工作回去。
老实人和圆滑人区别就在这里。圆滑人,说一千句假话也不会脸红。老实人偶然一句假话,也会不自然,常常会被人看出来。在大学上学时,就有一个虚荣心特强的同学,喜好吹嘘自己谈了几个女朋友。其实我清楚他只有一个女朋友。可他见个漂亮的女生,便和同学们说,这是我女友。开始,同学们信以为真,羡慕他有本事。后来知道内情后,多在公众场合下取笑他。有次,他的女朋友过来了。他美滋滋地和我们说,看,这是我的女友。我对他开玩笑说,是你的女友,看她理也不理你。他便上前搭话,竟没想到女友正生他的气没理他便走了,搞的他一鼻子灰。自从来到乌金岭,我这是第一次对村长说假话。
村长和家属都没留意我的表情。女主人揪叶很热情地招呼我。她是个热心肠的农村妇女,看到我小小年纪就从城市来到农村,心里老过不去。其实,这有啥哩?大学生趁年轻在下边磨砺磨砺,对以后发展是有好处的。女主人这么说,我越发感到无地自容。
村长将一碗稀粥倒进肚子里,放下碗注视着我,问,有多久没回了?
我不敢正视村长的眼睛,尽管那眼光是善良的,忧虑的,可看到一星半点,也会钻心疼痛的,只能低着头答,三月了。
村长要抽烟了,他掏出纸烟点燃,慢腾腾的抽起来。似乎他在想其它事情。
揪叶却着急的对村长说,大过年的也没回,事不忙,就让孩回吧。
村长说,回吧。这几天也没啥大事。
我如获大赦,逃离了村长家,摸摸头上竟冒出了冷汗。
第二天清早,我按照“三只眼”的预谋,坐车到县城车站与他接上了头,然后搭他的车,一起去河南调查死亡民工的情况了。
在下山的路上,我的心情随着行车的颠簸上下翻腾着,一句话也没和“三只眼”说。进入中原大地,我的心方才开阔起来。这里已是春意盎然了,公路旁垂柳吐絮,田地里小麦青绿,我推开窗户玻璃,一股和煦的春风便吹了进来,我浑身像在按摩一样,感觉有说不出的舒服。我的话也多了。我说,那就先去老洛和小菜家吧,他俩同村。
“三只眼”按照我的导引,拐上了去老洛和小菜家乡的道路。
这是个不太大的村庄。这村庄虽座落在平野上,却败破得七零八落。我俩人问住了老洛家的住址。这是村边的一座破旧房子。院墙已经塌陷,房子也已上锁,门旁的白对联还依稀可见。我们走出来,碰上一位弯腰的老人,遂上前问询。老人告诉我们,老洛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婆和孩子打发了老人就走了。走哪了?老人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景象,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三只眼”拍了照片,催我说,走吧,去小菜家。
小菜家住房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二层小楼,大门用花色装饰材料装修过,看上去气派端庄。我敲门,一位精悍的中年人迎出来问,找谁?
我说,我是小菜的朋友,乌金岭的会计,来看看你。
精悍人开门让我俩进去。我猜想,这就是小菜的父亲了,一位砖瓦场的老板。精悍人安排我俩坐下,端过两杯热水来。里屋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谁来?这声音像一根钢针,穿透了隔墙,钻进了我俩的心里。
精悍人朝里屋说,别管闲事,睡吧!
我朝里屋的门看看,猜不透是谁在里面,小菜的妈?还是其他亲人?
“三只眼”说,打扰你了,我俩就想看看你家过的怎样。小菜的不幸,我俩很难过。
精悍人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我知道小菜父亲的意思,忙解释说,这是来了解矿难的事的记者。小菜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
精悍人说,人都死了,还能怎样?
“三只眼”说,谁的责任谁负呀!这些不顾民工死活的老板得追究刑事责任!
精悍人脸沉的难看,没有吭声。
我问,你还经营着砖瓦场?
精悍人说,早不干了。你看他妈整天躺在病床上,能安心吗?
我们说着话,里屋的门推开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跑了出来,朝我俩吼,你俩是煤矿的?还我小菜!是你们害了我儿,赔我儿子!
我躲的快,“三只眼”笨重没有站起来,被女人抓住。这女人瞅着“三只眼”的大肚,笑着问,你是女的?
精悍人忙过来拉开女人,对她吼道,乱啥乱!进去!他俩又不是煤矿的,是来看咱家的。
女人并没有被他的吼叫吓住,反过身来问我,你是来送小菜的?小菜还活着?小菜哩?
我被这一幕吓倒了,真不知道怎样劝说这位因失去儿子疯了的女人。
我俩从小菜家出来后,精悍人送出门来,一个劲地解释说,她也是一会一会,有时看不出病来,有时就疯的厉害。
我在小菜家时由于恐惧,没有伤感,这时却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三只眼”也哑着嗓子说,回吧!你回吧!
我俩整整在河南呆了七天,二十位死亡民工的情况全部了解清楚了。我俩离开河南时,“三只眼”拿起沉甸甸的笔记本说,血海仇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