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总算是到了!”赵秀兰勾头望着车窗外左前的方那座静穆的深灰色建筑,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了一缕疲倦而欣慰的笑容。
午饭后,再次经过将近四十分钟的颠簸,大巴沿着蛇身一样盘桓迤逦的山路,穿过第二道山门,终于疲惫不堪地驶入了跨马山的深处,驶入了这座景区的核心地带。
这是一块隐藏在莽莽群峰之中的狭长幽深的盆地,也不妨称它为一道相对平坦的山谷。山谷东西方向相当漫长,起起伏伏的柏油路,向两个方向曲折延伸,影影绰绰地隐遁于密林深处。南北方向则要窄的多,最宽处不过四五百米。
山谷植被茂盛,郁郁葱葱。一条清澈见底的绿色溪流,将这块山谷中分两片。溪流的南北两岸坐落着疏密有致、高低错落的五颜六色的建筑物,不是大大小小的宾馆饭店、茶楼酒肆,就是农家旅馆,或者是连绵成片的小卖部之类的购物场所。
跨马山宾馆坐落在溪流的南岸,算得上是这条山谷最大的建筑。宾馆楼高五层,深灰色的外部装饰,显得沉闷而呆板。
宾馆门前是一块宽阔的长方形停车场,停车场前的一段缓坡,与一座宽约十米的水泥路面的石桥相连,石桥下就是那条湍流不息、哗哗作响的溪水。宾馆主楼正门上方贴着五个凸起的镀铜行楷大字:跨马山宾馆。而大字的上方,则是一匹看上去十分抽象的黑色马头造型,马鬃猎猎,变形的马首低垂着,咧着大嘴,像在哀鸣,又像要凶恶地吞食什么东西,给人的感觉颇为怪异。
文小鹿走进宾馆前厅,为游客们办理入住手续。游客们也很自觉地鱼贯进入,或坐或站或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弥漫着一种疲倦过后的如释重负。李木槌看了看表,此时已是正午1点18分,比预计时间晚了将近50分钟。
宾馆前厅非常开阔,装潢也颇显富丽堂皇,与宾馆略显沉闷压抑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正对宾馆大门,是一块巨大的仿制而成的六扇褐色漆屏,长约十米,高约三米,看上去做工相当粗糙。漆屏临摹的是清朝宫廷画家意大利人郎世宁绘制的围场御马图。高大的屋顶正中悬垂着一只又大又长的黄色水晶吊灯,顶端粗,底部细,像一把倒悬着的尖利的锥子。
进门的左侧是服务总台,两位身着黑蓝色工作装,扎着同样平淡马尾辫的宾馆女服务员,脸上带着充满职业感的可亲而又略显僵硬的微笑,耐心地与文小鹿进行着沟通。在她们身后贴有高档壁纸的墙上,一字排开挂着五只硕大的石英钟,分别注明着北京时间、纽约时间、东京时间、伦敦时间和莫斯科时间。
总台的对面,一幅水墨山水画,几乎将整面墙都给严严实实的覆盖住了。山水画所表现的,理所当然的是跨马山风光鸟瞰,其水平却令人着实不敢恭维。不过群山簇拥着的跨马峰,倒是在这位不入流画家的笔下显得中心突出,气势不凡,连山顶的那块神似马形的大石头都描画的一丝不苟。
山水画的下方,摆放着四部貌似很高档的深黄色皮质三人沙发,围成正方形,中间摆放着一台足以躺下一个1米80大个子的宽大的咖啡色玻璃茶几,茶几的包边和四条腿的颜色与沙发相同。茶几上则摆放着与茶几的块头相当匹配的,看上去憨头憨脑的用树根雕刻成的烟灰缸,漆上去的颜色仍然与沙发相同。
赵秀兰提着帆布包,饶有兴趣地盯着漆屏细细观看。李木槌则早早就把肥胖的身体陷进了皮质沙发里,喘着粗气,面朝着大门,微合双眼养神小憩。全玻璃大门擦拭得晶莹闪亮,看上去仿佛并没有玻璃存在似的,眼神不好的若稍不留意,很有可能一脑袋撞上。
透过亮晶晶的玻璃,可以一睹溪流对岸瑰丽耀眼的风景。午后的太阳,此刻被一大团浮云遮住,而无云的天空则蓝得令人心碎。五座高高的山峰拥肩而立,虽然每座山峰的顶部植被都略显稀疏,却反而令人产生了别有一番情致的感觉,仿佛是一位巨人微微蜷曲握着的五根手指。
阳光将云朵的阴影投射在山峰上,山峰的局部出现了短暂的阴沉冷峻气象,令人莫名生出一分恐慌和畏惧。好在阳光很快冲破了云朵的遮蔽,五座山峰顿时重又变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看上去比任何一幅人工的山水画、风光摄影都要美的多,绚烂的多。
“人的眼睛,才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镜头啊。”
李木槌不由得暗自发出慨叹。当看到聂索菲与何崴崴一前一后提着旅行包,轻轻推开玻璃门,姿态曼妙轻盈地进入前厅时,李木槌猛然困意全消,眼睛一下子亮了,一种人在画里、人从画中来、人就是画、画就是人的梦幻般的奇妙感觉,让李木槌那颗负担过重的心脏突突突地加速跳动起来。
“请问,洗手间在哪儿?”何崴崴拦住一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服务员。聂女士两手交叉放在身前,微微仰起头,出神地端详着锥子一样悬垂着的水晶吊灯。
“转过这扇屏风,一直往右走。”服务员个头不高,长相平凡,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说着一口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她细细的小眼睛,很失礼貌地睃着两位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士,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几分羡慕和嫉妒。
聂索菲与何崴崴把旅行包交给总台服务员,朝屏风的左侧走去,差点与一个从屏风后面急匆匆走出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这个男人穿着米黄色西装,瘦的像根竹竿。他先是很恼火地皱起了眉头,但当发现与自己几乎亲密接触的是两位妙不可言的女性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冰融雪消、春风骀荡起来。
“对不起,没碰着吧?”他堆起唐老鸭似的笑容点头哈腰地问,一嘴黑牙和歪歪扭扭的牙床暴露无遗。
聂索菲像是施舍似的赏给了他一个平淡的微笑,摇了摇手指,没说话,与何崴崴像两只迷人而神秘的波斯猫,倏地消失在屏风后面。
那男人的目光依然恋恋不舍地留在屏风后,足有五秒钟才回过了神。他讪笑着摇摇头,快步走到了服务总台。
他用手指敲了敲台面,咳嗽了一声。总台里的一位服务员连忙迎了过去,笑容拘谨而殷勤。
“人还没到吗?”男人此刻的表情一本正经,还带着几分焦虑。
女服务员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无奈地翻了翻下嘴唇。
“怎么搞的?那边说他们不到十点半就出发了呀?”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眉头紧锁,“这都几点了?”
他背靠着柜台,歪着头瞅瞅身旁的文小鹿。文小鹿正笑盈盈地和服务员交接客房磁卡钥匙。她显然注意到了身旁的男人正在看她,转过脸冲他笑了笑:“王经理好。”
“有好几个月没带团来跨马山了吧?”被称为王经理的男子,咧开了唐老鸭似的大嘴:“我差点都不敢认了,小鹿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文小鹿嫣然一笑,脸颊飘动着淡淡的红云:“谢谢,还是王经理会说话。”
王经理把身体转了个方向,两只胳膊支在柜台上,与文小鹿的距离也更靠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刚才那两位美女是你带来的?”
文小鹿微蹙眉头想了两秒,用力点点头,然后俏皮地冲王经理眨眨眼睛:“是啊。怎么,王经理是不是动心了?嘻嘻,对哪位感兴趣跟我说说,没准我可以给你牵线搭桥当红娘呢。听说你可是钻石王老五哟。”
“嗨嗨。”王经理低下头,藏着略显羞赧的笑容摆了摆手,“别说笑了,省城里的人咱可高攀不上,你没看刚才穿白色运动装的、个子稍高一点的那位美女,我跟她赔不是,她连哼都不哼,眼睫毛都不带抬的,那叫一个高傲。”
他舌头舔着大嘴巴,眯起了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睫毛还真叫一个长,个子也真叫一个高,跟你差不多吧?”他上下打量着文小鹿。
“我哪能跟人家比啊。人家可是私企的老板,事业发达,腰缠万贯。我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妹。”文小鹿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她的脸上很快重又恢复了生动的光彩。
“王经理,你看人挺细致的嘛,连人家眼睫毛都瞅的那么清楚,没来及数数到底有多少根呐?嘻嘻。”
王经理窘迫地拱手求饶:“女孩子的嘴,天生就是扫荡和修理男人的。”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取出一支叼在嘴边,眼神困惑而渺然。
“漂亮女人是不是都很骄傲?”他看了一眼文小鹿,赶忙说:“当然也有例外了,比如你,哈哈。”
文小鹿毫不在意地笑笑,翘了翘嘴唇:“我又不是什么美女,用不着解释。”
王经理点着烟,把烟往下喷:
“说老实话,漂亮女人我这儿见的多了,今年省里举办的国际旅游小姐大赛就住在我们宾馆,那才叫美女如云、目不暇接呢。
要说咱这宾馆连三星级都不是,再看看人家那些金发碧眼的大洋马,都是什么档次级别的,可真接触起来才发现人家那叫一个平易近人,什么时候都是笑容可掬,一口一个哈喽欧开三揩油。哪像咱们的某些人似的。
半个多月前,我这儿还来了一位大美女呢,跟刚才那位美女个头差不多,也是骄傲的不行,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美人德行。不过,那位美女可是自己开车来的。你说刚才那位女士是个挺有钱的老板,那她怎么不来个自驾游啊?看来也有不到哪里去。”
“人家又不是一个人来的,单位里好几个人呢。再说,路这么不好走,万一走岔了呢?”文小鹿细细地数着手中的磁卡钥匙,“今天我们就够折腾的,碰上青江大桥出车祸不能走,才走了水路,要不一小时前就该到了。对了,我们路上还亲眼目睹了一起车祸呢。”
“是吗?撞死人了吗?惨不惨?给咱讲讲。”王经理兴趣盎然,咧起了大嘴。
文小鹿把事故发生的经过,简明扼要而又耐心地陈述了一遍。
“撞人的是什么车?”王经理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地问道。
“好像是,福特轿车吧,黑色的。”
“什么?”王经理几乎扯起了嗓门喊道,前厅里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听到了他的喊叫。他一把抓住了文小鹿的胳膊:“你没看错?绝对没看错吗?”
文小鹿皱起了眉头,但神情和语气依然很镇定:“是啊,肯定没看错。车,我还是认识几个的。”
“她说得没错,那就是一辆福特轿车,长安福特蒙迪欧。车牌号是G55398。”
说话的人音质淳厚,中气十足,像在舞台上表演诗朗诵。他到背着双手,站在屏风的左侧,面无表情,宽阔的大脑门在阴影里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