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李木槌站在阳台上,对着早晨亮白的阳光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又做了两下恶狠狠的扩胸运动,于是,那张睡眼惺忪的肉乎乎的胖脸,渐渐有了些精气神。
他走回客厅,从绿色的茶叶筒捏出一撮茶叶,丢进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硕大的塑料水杯,操起暖瓶把杯子灌满开水。他拧紧水杯盖子,两根粗大的手指勾起连接杯盖和杯子的提手,洪亮地咳嗽两声,冲着卫生间喊道:“好了没有?走了啊!”
赵秀兰从卫生间探出脑袋,脸上抹满白花花的洗面奶,一笑:“这会儿急了?刚才还赖在床上不想起呢。”
李木槌低头看看脚,把杯子放回茶几,坐到红木沙发上重新整理了一下鞋带,嘟囔道:“老鼻子老脸的,有啥好拾掇的?你不走,那我先走。”
“等等。”赵秀兰从卫生间里蹦出,两步走到李木槌面前。她伸出一只手掐住李木槌肥厚的下巴,使劲往下拽了拽,用命令的口吻尖声说道:“把嘴张开。”李木槌瞪了她一眼,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又没刷牙吧?嘴巴真臭。”
“刷了。”
“老了老了,瞎话也多了啊,”赵秀兰把一支牙刷杵到李木槌鼻尖跟前,“我昨天新买的牙刷,塑料包装还没撕开呢?你骗谁呢?去,刷牙!”
“刷什么刷?都快7点了……”
“8点才出发,还早呢。你刷不刷?不刷咱今儿就哪也不去。”
李木槌苦笑着,从赵秀兰手里抓过牙刷,恨恨地说:“你个老东西!”
“你个老东西!”赵秀兰在他厚厚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推进了卫生间。
李木槌用了五分钟,很认真很仔细地里里外外地把牙刷了一遍,每一个细微的牙缝都不放过,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那两排黑黄色的坚硬东西,原来是自己的牙齿。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完早饭,夫妇俩步行来到了离住宅小区不远的文化宫广场。半圆形的广场此刻已经热闹起来,一群中老年人正在随着改变了节奏的流行歌曲,挥动扇子翩然起舞,脸上的表情投入而怡然自得。两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圆睁着精光闪闪的四只眼睛,甩起手中的长鞭,将两只特大号的陀螺抽得在光滑的地面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鞭子在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发出好似鞭炮声的脆响,震得人心惊肉跳。
“我说来早了吧,车还没影呢。”赵秀兰一边说着,一边眼瞅着广场一角涂成蓝黄两色的崭新的运动器械,拽拽李木槌的胳膊,“以后你也早点起来,锻炼锻炼,你看你现在胖的,小心高血压。”
“有啥好练的,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李木槌皱皱鼻子,抬起手腕看看表,锁着眉头望向广场边上车来车往的马路,往地上吐了口痰。
“你这老东西,说多少回了,怎么就是改不了?恶心不恶心啊你?”赵秀兰赶紧用鞋底把地上的痰蹭抹掉。
“白活了几十岁了。拿着,我去上面扭两下。”她把手里淡紫色的鼓鼓囊囊的帆布提兜交给李木槌,一溜小碎步朝健身器械跑过去。
当李木槌走到候车点,正看到那台宝蓝色的大巴沉郁地行驶过来,在离他不足一米远的路肩缓缓停靠。前车门向左无声地滑开,一张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漂亮面孔,向李木槌绽开了笑容。
“您早,我是导游。”她手里拿着一只透明的夹着一份名册的深蓝色工作夹板,夹板顶端用粉红色的带子系着一支黑色的签字水笔。她的笑容依然灿烂可掬,“请问您是?”
李木槌皱着眉头,凑过去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名册,在自己的名字上用指头戳了戳。
“是你们老两口啊,”导游把一顶印有旅行社标识的黄色遮阳帽递给他,“那赵阿姨呢?”
“谁知道这婆娘疯到哪里去了。”李木槌把帽子扣到头顶,气哼哼地上了车。他把手里的大水杯子晃一晃,算是和司机打了个招呼。
司机是个脸型尖瘦的中年汉子,他也把自己脚边的塑料杯子拿起来晃一晃,咧嘴笑笑,露出满嘴黄牙。他的杯子,比李木槌的还要大一号。
“行,甘拜下风!”李木槌哈哈一乐,侧着身子朝车的尾部挪去,在最后一排靠右窗的座位结结实实地坐下。
司机回过头表情奇怪地看着他:“我说老同志,有两个多小时可都是山路,坐后头你不怕颠得慌?”
“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多谢小老弟关照,我就在这儿扎根了。”
司机干笑着转过脸去,朝后头竖了竖大拇指。
约五分钟后,从不同方向赶来的游客们三三两两地登上大巴,车厢里开始变得喧哗,温度不动声色地渐渐增高,空气也似乎变得粘稠起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兴奋地在过道里连蹦带跳,在中间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一只小手拍打着旁边的座椅,高声喊着:“妈妈,妈妈,坐这儿。”
李木槌打开车窗,点了根烟,看见老伴儿赵秀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过来。赵秀兰也看到了他,伸出一根指头点点他,嘴里似乎还嘟哝了一句。李木槌抽烟的速度立刻加快,一口紧接着一口地猛嘬。
导游对赵秀兰挺热情,寒暄了两句,照例给了她一顶小黄帽。赵秀兰走到车尾,拿手里的小黄帽拍一下李木槌,绷着脸不说话。李木槌把嘴和鼻孔里的一口烟恋恋不舍地呼出去,咳嗽一声,直起身把靠窗的座位让给老伴儿。
“缴枪不杀。”赵秀兰摊开一只手掌,声音很低。
李木槌表情不爽地从屁股口袋里摸出烟来,咽着口水拍给赵秀兰。
“我还不知道你?上车就坐尽后头,不就为了冒烟方便嘛。”赵秀兰把烟塞进包里,“12点以前不许吸啦。”
李木槌又看看表,7点45分。导游站在车头位置,面朝乘客,随着手指在空中动作很小地一点一点,略涂唇膏的小嘴也在一张一合。点完了人数,她又走下了车。
四十五座的大巴,此时还剩下七张座椅虚位以待:倒数第二排左右四个座位,剩下的就是李木槌夫妇俩旁边的三个空位,也是公认的最差的、最容易受颠簸之苦的两排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