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刘东方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微微眯起眼睛,左手指头轻轻敲打着膝盖:“老先生,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不像吗?”李木槌笑着,张开两只粗糙而肥厚的大手。
“你看,我这手上的老茧有多厚,指甲缝儿里净是洗也洗不净的煤灰,都渗到肉里了。这全是握几十年铁锨,抓几十年捅煤棍儿,一锨煤一锨煤整出来的光荣业绩呀,老弟。”
“你又跟人家痛陈什么革命家史呢?”赵秀兰揣起手机,皱着眉头问,嘴角却挂着笑。
李木槌挤眉弄眼地摆摆手,眼泪似乎都快飞出来了:“没事,没事。”他用左手护住嘴巴,低声和赵秀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赵秀兰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笑着说:“看把你得意的。”
李木槌止住笑,对刘东方说:“谢谢老弟抬举,把我当成大老板、老干部。”
刘东方看着他,微微地点点头:“是吧,革命不分贵贱高低嘛。其实,干什么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嘛,锅炉工也是挺不错的工作,力气、耐心、热情、技术,一样都不能少,还真不是随便是个人就能干成的。”
他咳嗽了一声,把小手指头伸进右耳孔,转着圈挖了挖,抠出一小片耳屎,轻描淡写地弹落在地上。
“这话中听。”李木槌伸出了大拇指。不过此刻刘东方已经把脸转向了前方。
“文导,文导!”刘东方富有磁性的嗓音,温和而有力。
坐在车首的文小鹿直起了身,一对明亮的眼睛盛满笑意:“有什么事吗?”
刘东方指指陈晓光,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俩的节目呢?说了不算啊,还是以为我们忘了?”
“嘿,刘东方,你找事呢?”陈晓光转过头瞪起了眼睛,脸上带着笑。
文小鹿理了理头发,动作可爱:“我没忘啊,只是看着大家这会儿好像都有点疲劳,怕影响大家休息,所以……”
“唉,你这个小同志,我们又不是花钱坐在这里打盹睡觉的。正是因为大家伙这会儿正处于旅途的第一个疲劳期,所以才需要来点有趣的节目,刺激和调节一下气氛嘛。”刘东方跷着二郎腿,脚尖在空中画着圆圈,慢悠悠地说。
“你这人就是怪啊,车走了俩小时你闷得跟条死鱼似的,这会儿大家都没什么劲儿了,你倒来精神了。要来你来啊。”陈晓光推了一把刘东方,冲导游大声说:“你听他这嗓音,什么刘欢孙楠,全都靠边站。”
“是吗?”文小鹿夸张地忽闪了一下大眼睛,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那就请这位……刘先生为我们献上一曲,也让我们一饱耳福,好吗?”
“不来点掌声怎么行?”陈晓光把右手卷成筒状喊道。
“你乱什么乱你?”刘东方呵呵一笑。车厢里果然响起了稍显寥落的掌声,。
“来吧,刘先生,是不是嫌掌声不够热烈啊?”文小鹿握着麦克风轻拍双手,再次引导乘客们鼓掌,再次响起的掌声明显比之前热烈了许多。
“行,唱就唱。不过我可是有条件的啊,我唱完,文导游和我们这位陈先生必须得唱啊。”刘东方整了整西装,从座椅上抬起了屁股。
“你整你的,拽着我们干什么?”陈晓光笑着把刘东方推了出去。
眼镜女士对这句话似乎产生了反感,忿忿地扫了陈晓光一眼。
刘东方从文小鹿手中接过了话筒,面朝车厢,表情松弛自然,风度翩翩。
“那我就不揣冒昧,在这里向大家献丑了。先为大家献上一首黎明的老歌《今夜你会不会来》。”
没有伴奏,刘东方微合着眼睛,声情并茂,甫一开口,就赢得了满堂喝彩。
“先唱一首?他还准备唱几首呢?哈哈。”陈晓光恨不得把巴掌拍红。
“他唱歌,还真是蛮好听的哈。”何崴崴哂笑着说。
聂女士鼻子里哼了一声,眼都没睁,身子又往车窗靠了靠。
刘东方唱完一曲,依然意犹未尽:“接下来,我为在座的诸位再来一段经典电影台词,好不好?”掌声依旧相当热烈。
“看过《追捕》的朋友对这段台词一定很熟悉,”刘东方清了清嗓子,走到近前的一位男乘客跟前,“不好意思,借你的眼镜用一下可以吗。”
他把眼镜戴上,夸张地做了个向前栽倒的动作:“MYGOD!800度吧?嘿嘿。只有戴上眼镜,我才能找到邱岳峰的感觉。”
刘东方微笑着,左手向空气中缓缓地一抹:“杜丘,看,多么蓝的天。向前走,不要朝两边看,你就会融化在蓝天白云之中……”
车厢里再次噼噼啪啪地响起一片叫好和掌声。
“再来段矢村警长的。昭仓跳下去了,堂塔也跳下去了,现在请你也跳下去。跳啊,你倒是跳啊……”
赵秀兰一边使劲拍巴掌,一边对李木槌说:“真是多才多艺,模仿的像极了,简直以假乱真!”
“日本电影?没劲!他怎么不模仿模仿双枪李向阳呢?”李木槌鼻子里喷了喷粗气。
“我的表演完了,下面该我们的文导了。呱唧呱唧。”刘东方带头鼓鼓掌,把话筒还给文小鹿,笑眯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可以去参加超级模仿秀了,没看出来,还真有你老人家的。”何崴崴回过头表情怪怪地说。
“是吗?我老人家多谢小姐奉承。”刘东方胳膊肘碰碰陈晓光,“唉,一会儿该你了啊。”
导游文小鹿细润白嫩的小拇指抵住眉毛,沉吟了片刻,落落大方地唱起了《原来你也在这里》: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过去,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才隐居在这沙漠里,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喔,原来你也在这里……”
“唱的不错啊。”何崴崴竖着两只修长的手,掌心对掌心噼噼啪啪地第一个鼓起了掌,“我最喜欢刘若英了,气质美女。”
“这个文小鹿好像唱得挺动感情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聂女士仍然闭着眼睛,声音很轻。
“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林忆莲对吗,连铃声都是她的歌。”何崴崴像是突然来了听歌的兴致,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精巧漂亮的MP4。
聂女士眨了眨睫毛长长的眼睛:
“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喜欢的和适合自己的,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听林忆莲的歌好像特别有感觉似的。那种幽怨低回,柔肠百转,就像有一条妖娆滑腻的蛇,在你的浑身上下,在你骨肉的缝隙里缠绕。”
她五官华丽的脸上呈现出陷入迷思的曼妙神情,薄唇轻启,小声地哼起了《夜太黑》的旋律:“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
大巴车在乡间公路上疾驰,穿过了几座屋舍陈旧破败的村镇。群山如巨大的潮水奔涌不息,叠浪翻腾,气势威猛。透过车窗,不时可以看到路边有鬼头鬼脑的狗儿和圆睁两眼的老母鸡在四处游荡觅食。一家棺材铺门前摆满了新涂了油漆的黑森森的棺木,一位脸上除了皱纹还是皱纹的老太太,坐在一口棺木旁边表情痴然地对着太阳发呆,棺材上还卧着一只眼白金黄的大黑猫,目光炯炯,表情阴郁。
“陈先生,请不要客气,到前面来吧。”文小鹿向陈晓光招招手。
“我就不唱了吧,我怕一唱把大家伙给吓着,一会儿再吃不下饭,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陈晓光举起两只手一起摆了摆。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鸣着笛,从大巴左侧快速地超了过去。
“架子还不小,”刘东方讪笑道,“你是不是非得让文导亲自过来请你啊?”
“那有什么不行。”文小鹿微笑着放下话筒。
“我唱,我唱,不敢有劳文导大驾。”陈晓光赶忙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带,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他抓住话筒,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有缘千里来相会。能和在座的朋友一路风尘前往跨马山游玩,在下感到十分荣幸。在下是盛开电脑公司的部门经理,我叫陈晓光,拂晓的晓,光明的光。在这里呢,我也算是给我们公司做个广告,希望大家以后到我们公司选购和维修电脑,我们公司恪守信誉第一,顾客至上,保证质量,保修包换,竭诚服务……”
“你罗嗦什么呀,赶快唱歌。”刘东方低着头大声喊道。
“那我以后去你们公司买电脑,能给我优惠吗?”文小鹿表情认真地问。
“那没问题。”
“优惠多少?”
“这个嘛,你得问问我们老板了。没准她一高兴白送你一台呢,呵呵。”
“恶心样子!”聂女士小声嘟囔道,“整天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
“聂老板,可以吗?那我真是太幸福了。”文小鹿眨巴着大眼睛。
“陈晓光!”聂女士充满磁性的声音亮了起来,纤长的手指尖利地指向陈晓光,姿态优美动人。“我命令你,明天就把昨天刚给你配的笔记本转送给文导游!”
全车人愣了一秒,又都笑了。陈晓光摆摆手,提一提裤子,笑着说:“不说不笑不热闹。我还是给大家表演节目吧。下面我就代表我们的聂总,还有坐在后面的五位同事以及没来的其他员工,为大家奉献一曲。”他故作神秘地说,“这个节目我还从来没在人前亮过,反串青衣《苏三起解》。”
陈晓光两臂夹紧,双手捧住话筒,翘起了兰花指,腰部跟着扭动了一下,两只眼睛快速地忽闪起来。乘客们大笑。前面的福特车还在飞奔,两车距离约有二十米。
“咦,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何崴崴咧嘴皱眉,两只手使劲搓着光溜溜的胳膊。
“人来疯,二百五。”聂女士把头扭向车窗。眼镜女士掩着嘴开心地窃笑。
“苏……”陈晓光一个尖尖细细的苏字刚出口,几乎全车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犹如魂魄出窍似的骇人惊呼,而大巴车像人被电击一样极其剧烈地抖动着,似乎接着立刻就要从后向前乾坤倒转似的来个底朝天。陈晓光看到一双双眼睛像是都要从眼眶里飞射出来,一张张面孔都出现了诡异的扭曲变形。
“哇-----”小女孩放声大哭;“啊-----”身后的文小鹿坐在了地板上。
陈晓光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从前面重重地踹了一脚,要么就是被谁从后面猛拽了一把。在倒下之前,他灵感突发似的两手紧紧抓住了左右两只椅子的靠背,深深地坐了下去。
出车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