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爹，这桥是因为周老师而造的，我看就叫周桥吧。”
何老地点点头说：“这个名字不错，你们看呢？”
四人正聊着，突然发觉今天天怎么黑得这么快。看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多。四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吓了一跳，原来天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乌云密布了。这时，高老汉从那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道：“你们还呆在这做什么，要下雨了，快上岸来！”
四人上了岸，高老汉气喘吁吁地过来，哭丧着脸说：“老何，这讯期只怕要提前来了。”高老汉说他活了几十年，没遇过一次这样的怪天气，往年四、五月间，天气都是风和日丽的，何时见过这样的乌云。他造桥时什么都想过了，就没想过讯期会提前到来。眼下桥墩虽然浇好，但因为时间太短，还没有凝固到最佳状态。而且，上游他们建的拦水坝虽然有一道通水口，但山满暴发，力量何其之大，那种临时性的拦水坝不仅起不到阻拦山洪的效果，还很有可能被山洪冲垮后形成一个洪峰，到时……
何老地愣在那里半天不动，猛地跳了起来就往拦水坝冲去。高老汉赶紧抓住了他，说：“这雨说下就下，你现在去挖坝来不及了！”
像是为了印证高老汉的话，一阵风吹过，豆大的雨点就开始下了起来。何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雨越下越大，何大山、何三林和何小树见这么大的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场雨，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三个人不管老爹的反抗了，将他又抬又拖地往回拉。到了家后，何老地像是失了魂一样，呆愣愣地任由三个儿子将他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何小树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问高老汉说：“您见多识广，依您之见，这山洪会不会暴发？”
高老汉一脸的死灰样，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他，说：“你爹应该知道。”
其实不用他们老人说，何家三个儿子都是生在山里长大山里的，对大山的脾气了如指掌。这么大的雨，肯定是讯期提前了，哪一年的讯期山洪没有暴发？何大山不甘心，想从高老汉的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问道：“那依你看，咱的桥能不能抗住山洪？”
“浇桥墩的水泥有个凝固期，咱的桥是在几天前浇的吧？”
四 你图的个啥
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谁也不敢去看桥怎么样了，不是因为雨大，而是担心会经受不住打击。两天后，雨终于小了点，何老地突然站了起来，径直往门外走去。何家三个儿子和高老汉也跟了过去。
雷水河畔，满目沧夷，山洪带来的泥石流将整个河岸都铺满了黄泥，残枝断根遍地都是。周桥的四个桥墩露在水面上，它们歪倒在那里，前面的水泥已经脱落，粗大的钢筋像手指一样，无助地伸张着。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谁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都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不造了！”何大山首先说话，他委曲地说，“造这个狗屁桥，害我天天被老婆骂，家里本来有点积蓄的，这下子全光光了。要造你们接着造，我是不造了！”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何三林长叹一声，说：“这是老天爷不要我们布达村有石桥啊！”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何小树看了看老爹，轻声问道：“爹，你看……”
何老地心灰意冷，抱着头痛苦地摇着，说：“造，拿什么造？”
今年的天气很反常，不仅汛期提前到来，而且这雨还一直下得没完。雷水河的小木桥早被冲得无影无踪，也没办法再造，布达村像是与世隔绝一样，真要有个什么急事，只能靠着河上那条小船摆渡。
这天中午，何老地一家人正坐在家里发呆，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跟着便是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叫，他们跑了出去。到了外面一看，村口的晒谷场上，直挺挺地躺着两个人，肚子都鼓得老高。原来这些天的大雨让村里人不能出去，小店的货物几乎都卖空了，于是店主去城里进货，没想到小船到了河中央，被一个浪拍翻了……
这时，两家人的家属突然扑到何老地的面前，说道：“何老爹，有桥的话他们就不会死啊！”
“是啊，何老爹，什么时候再次造桥，我们全村一定全力支持！不能再让雷水河吞人了！”何老地哆嗦着嘴唇，雨水和着泪水一起流下来，他突然跺了跺脚，说：“我何老地发过的血誓就一定算数，桥，我一定要造出来！”
到了夜里，何老地把三个儿子集中起来开会，说：“今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没有桥，雷水河不知道还要吞掉多少人。桥，我是决定要造起来的，你们怎么想的都说出来。”
何大山一脸的疲倦，说：“爹，我看还是不要造了，安安份份地过日子吧。不能为了造个桥，毁了我们一家。”何老地理解地点了点头，说：“你有家有室的，确实不容易。这些日子苦了媳妇和儿子了吧？呆会我去跟他们说个明白。老三，你说呢？”
何三林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老爹的决心已下，就顺口说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何小树说：“我觉得爹说得对，不能因为一次失败而放弃造桥，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一定要造起来的，只是我们最大的问题是，钱呢？”
钱确实不够了，就算一个钱分成两个钱用，花费也很大，况且，父子几个人能凑的钱本来就不多。何三林想了想说：“木桥毁了，我可以去乡里要些钱来修，但不会很多。而且，还必须先把木桥造起来，要不村民们就没法过河了。就算节省着花，也不会多出来多少。”
何老地一拍桌子，说：“明天我就去城里打工，就算要饭，我也要把桥造出来。”
三人一听吓了一跳，都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打什么工，还不如我们去呢。何老地想了想说：“你们出去也行，赚了钱就寄给我，我来做账。老大，你有家室，这既是你的负担也是你的帮手。山场上的那些活就交给老婆，我在家也可以帮把手。老三，你把主任辞了，等到桥造好那天，这主任肯定还是你的。老四，你比较复杂，当着老师，能走得开吗？”
“我想可以，打工只是暂时的，等到钱凑够了，我照样回来当老师。虽然可能会给学生造成一定影响，但我想以后应该可以补回来的。”
何老地一击掌，说：“就这么办了。”虽然何大山和何三林并不是真想出去打工，只是与其老爹出去打工，还不如他们去了。
几天后，三人联系到在外面打工的朋友，介绍到了工作，都出去打工了。
何大山的山场现在不是季节，竹子没有笋，山菇也没冒头，基本上处于停工状态。何老地在家闲得发慌，每天都坐在雷水河边，看着被山洪摧毁的桥墩发呆。一天，何老地收拾了行李，对何大山的媳妇说要出去打工。何大山的媳妇对他有埋怨，恨他不该执著要造桥，现在家里钱都空了，老公也出去打工了，就没阻拦他。何老地临走之前，给三个儿子都打了电话，骗他们说乡里邮寄员嫌麻烦，不肯把汇款单送到家来，所以他问了别人，去办了个银行卡，以后有钱就往卡里面打。三人没有怀疑，都同意了。
一晃四、五个月过去了，因为村里没电话，何家三个儿子也没办法知道老爹的情况，总以为他还呆在家里。
再说何二田，何二田那天负气离家，实在也是有苦衷的，他没说谎，他确实有一大笔钱货款被人骗了。那该死的骗子花言巧语骗得了他的信任，于是他将所有的积蓄加上借来的钱都换成货，要做一笔大买卖的，结果是货没了，钱也没收到，公司成了个空壳子。只是老爹不相信他，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诉说，只好一走了之了。离了家后，他继续到处面追债去，只是这笔生意因为其中也牵涉到自己偷税漏税的事，不好去报案，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骗子可能出现的地方四处瞎找。
这一天，何二田听说骗子在商业大厦那一带出现过，赶紧过去找。没想到把整个商厦找遍了，也没见骗子的行踪，只得郁闷地出来。他正准备坐在花坛的台阶上抽根烟，一眼看到对面那坐着一个老乞丐，那乞丐深深地垂着头，披头散发的，样子很悲惨。何二田不由得想到自己，要是货款要不回来，自己不也得跟他一样了，惺惺相惜，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放在了乞丐前面的破碗里。那乞丐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这一下，四个眼睛顿时就瞪圆了，何二田失声大叫起来：“爹！”
老乞丐就是何老地。何二田来不及细问，一把将他拉起来就往饭店里走。这时他才注意到老爹的腿有点跛，知道爹一定有什么遭遇，路上也不好细问。到了饭店，他让老爹赶紧洗了个澡，然后换上自己的衣服，又带他去吃饭。何老地显然是多日都没有吃过饭了，像饿鬼投胎一样，狼吞虎咽。等差不多吃饱时，何二田这才问起来，不是好好呆在家的吗，怎么会出来当乞丐了？
何老地的脸微微一红，长叹一声说：“说来话长啊。”原来何老地出门打工，他年纪大了，一时找不到工作，正着急时，有人问他去不去砖窑干活。何老地当然说愿意，于是跟着那人去了砖窑。没想到这是羊入虎口，那砖窑哪是人干的活，窑主根本不把他们这些工人当人看，一天二十四小时至少要干十八小时的活，吃得也差，还拿不到钱。何老地吃不消，想逃跑，结果被看门的狼狗在脚上给咬了一口。窑主见他年纪大了，腿又受伤，实在是干不了活，就将他赶出了门。白白给人干了四个多月，一分钱没拿到，还落了个跛脚，何老地想回家，但身上又没钱，只好当起临时乞丐，想讨点钱回家，没想到就是这么巧，遇到了何二田。
“对了，老二，你怎么也在这？”
何二田就把自己的实情对老爹说了。何老地听了，惭愧地说：“老二，是我冤枉了你，你不要怪我。对了，我这有张卡，你去帮我看看里面有多少钱了。”何老地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双布鞋，叫服务员拿来剪刀，将鞋底剪破，取出一张银行卡来。何二田打了个电话给银行，被告之里面一共有一万七千元整。何老地听了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大哥三弟四弟没白干，好样的！”
何二田目瞪口呆，问道：“你身上有这卡，干嘛还要乞讨？”
“这可是造桥的钱，分文不能动。”
何二田鼻子一酸，眼睛就流了出来，他说：“爹，你图的个啥啊？”
“图的个啥？我图的就是个桥，懂吗？你是布达村出来的，虽然你不用再走那座木桥了，但布达村的人还要走，子孙们还要走，”
五 血祭周桥
三年后，何家四个儿子都回到了布达村。何老地像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亲自在院门口放鞭炮迎接他们。父子五人有三年没见过面了，这一刻见了，都是悲喜交加，三年来打工所受的苦和委曲顿时不翼而飞。何家为造桥受的罪早就在村民们口中传开了，大家都纷纷赶到何家来欢迎他们。
何老地当众宣布，何家父子五人已经筹够了钱，选个良辰吉日，再造周桥。
村民们都欢呼起来，现任村主任站起来说：“因为造桥需要一个代表，这样好向上下通报情况，这个代表村主任是最合适的。而最合适当村主任的人非何三林莫属，他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自己是最称职的村主任。我会立即辞职，并建议立即招开村民选举会。”
何三林对他表示了感谢，说：“我当了村主任后，还是那句话，桥，我们一定造出来。谁家有多余的钱捐出来，功德牌上有他的名字，谁手紧，拿不出来，出个人力，我们照样感谢。谁没钱又没力，我们照样让他过桥。”
“钱我们都带来了，你只管收就是了。”
来的每个人手中都捏了钱，何小树拿起笔和纸，一笔一笔地记下每个人捐款的钱数。
一番热闹之后，大家都散开了。这时何二田走到何小村面前，打开皮包，掏出几沓钱来，说：“这是我的。”
何老地一愣，说：“你不是……”
“爹，上次我听了你的劝，回来后就把那小子告了。虽然因此我偷税漏税的事被人知道了，被狠狠地罚了一大笔，但比起被骗的钱算少了。然后我用收回来的钱去做生意，你放心，犯法的事我不敢再干了，这样，身边又存了些钱。”
何小树笑了起来，数了数钱，口中报道：“何二田，六万元整。”正要写在纸上，何老地一把按住他的笔，说：“他的，不用记了。”何二田鼻子一酸，知道老爹的意思，何家的人造桥都不会上功德碑的，他这是又将自己当儿子看了。何老地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父子同心，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
雷水河再次进入枯水期，高老汉总结上次失败的教训，并根据雷水河特有的地理环境，设计了一座石拱桥，只要两边桥基打牢，大大的拱形能顺利通过山洪期流下来的各种树干等杂物，桥的安全性比上一次可靠多了。不过，拱桥的建造难度要比别的桥大，高老汉知道何家父子五人为造桥付出的心血，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多次请人进行谁修改。何小树也将图纸发到专业论坛上，请求行家指点，得到的几乎都是肯定的答复。有一位桥梁专家甚至说这是奇迹，因为民间造桥师在最近几年几乎消失了，现在重新见到其作品，真的是很开眼了。还有网友说布达村既然藏于深山，地势险峻，村民们又大多住在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中，干脆将石拱桥仿古建造，到时与乡村合为一体，再进行旅游开发，既解决过河的问题，又可脱贫至富。
何小树被这个网友启发了灵感，回到家后跟何三林一说，何三林也认为很有道理。于是再跟高老汉商量，是否可以可以将桥仿古。高老汉笑了起来，说：“我本来就是古代手艺，仿古还不容易吗？”
三个月后，一座仿古石拱桥完工了。何老地看着自己的桥，激动得直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示意着四个儿子去买鞭炮，要越多越好。鞭炮响从上午一直响到了大中午，红红的纸屑将雷水河的河床都铺上了一层红。何三林将老爹引到桥头盖着红布的一块碑前，并交给他一根捆了红花的红绸子，请他先剪彩然后揭碑。何老地的手抖得厉害，拿不稳剪刀，好容易拿稳了，却剪不动红绸子。何三林只好扶着他的手，刚一触到老爹的手，猛地感觉有点不对劲，老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的身子没有抖动，但手抖得厉害，这是怎么回事？再看老爹的脸色，很是红润，也就没往细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