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万福祈春开(欢乐年年系列之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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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有鱼掌钱

只因年有鱼掌了大房钥匙,从家奴丫鬟到族中各人,个个跑来向年有鱼敬酒。三巡已过,她已是面泛潮红。

年有鱼借口不胜酒力,去了后院想透透风。

过了偏门跨出院去,远远地便见到大先生正立于院内,迎风望月。

正是隆冬时节,又值上夜,年有鱼紧了紧身上所穿缕金百蝶穿花洋缎袄,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

“大先生……”

他并未回头,双手环抱望向月空,今儿年三十,月色黯淡,天寒地冻毫无春意,哪得美景可赏。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大先生,我有事想……”

“每次见面你都有事问我吗?”无人在旁的时候他完全不似方才的谦卑恭谨,半抬着下巴他不曾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赏着满满的月色,“上回见面你问我朱惟才是不是因为不想娶你所以才离家,这次你又想问我什么呢?”

本想问他,他拉的是什么琴,他如是口吻,她反倒不便开口了。年有鱼向后退了两步,离他远远地站着,嘴上倒还客气:“没什么紧要之事,不过是希望大先生日后多些关照。我并不懂经纪之道,恐有负老祖宗所托。”

“不会的。”大先生淡淡地开口,“再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接下这串大房钥匙了。”

“啊?”此话何解,他是在夸她吗?听口气可不像啊!

不劳她费心,他自说予她听:“老太爷妻妾成群,生了四位爷。然老祖宗膝下嫡出只得一儿,就是你公爹,你公爹只生了两个儿子。你丈夫是正室夫人嫡出,虽小朱是举半岁,却是嫡孙,自然颇得老祖宗喜欢。作为明惠帝七世孙,你丈夫袭辅国中尉。

“外人看着风光,内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名衔,并非实缺。其实奉国府上下孰人不知,你丈夫才少爷自小就喜好古玩,对宋瓷都是痴迷甚深。他不想做官,也做不了官。顶个辅国中尉的名头在家里把玩把玩古瓷,便是他心之所向了。

“然老祖宗却将振兴奉国府的宏愿都放在了他身上,前几个月,老祖宗替他捐了个赣南道,本指望着他娶妻进门,过了年便去上任,日后飞黄腾达,重振奉国府门楣。孰料他居然连亲都不成,就跑了。若我所料不错,他根本不是去赣南道上任,定是四处寻摸古玩宋瓷去了。”

他一个外头大账房的先生,知道的倒是不少啊,可是为什么要告诉她呢?这些可都是他主子的秘密,这奉国府极力想隐瞒的事,不是吗?

年有鱼面无表情地回道:“既然我进了奉国府便是奉国府的人了,既然老祖宗将大房钥匙交给我,我便要替她执掌好这串钥匙。做好我分内之事,这便是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了。”

“为什么你不走呢?”

大先生赫然回过头来望着她,定定的,好似她是他眼底沉下的月。

“你不曾和朱惟才拜堂,你不算是奉国府的媳妇,你可以走的。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回年家去?”

“我……”

“别拿那套生是奉国府的人,死是奉国府的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借口搪塞我。”她骗不了他的,“在我揭开喜帕,告诉你朱惟才为了不娶你而离家的那一刻,我清楚地在你脸上看到了解脱的表情。你分明不想嫁进奉国府,也不想嫁给朱惟才。”

是吗?他看到了?

年有鱼不自觉地摸向腕间的红线铜钱,正经八百地予他道:“这门婚事是我祖父同才少爷祖父——奉国将军敬成公订下的,当年我祖父在塞外对敬成公扶危救难,有感于我祖父的大恩,敬成公立誓若两家生下儿女便结为亲家,若这一代无儿女可行婚配,便延续到孙辈,奉国府嫡孙娶年家长女。我爹爹这一辈,两家皆是儿子,遂延续到我这一辈。作为年家长女,我生下来便注定要嫁给才少爷。”

懒懒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如你所言,若这一切当真是命中注定,你命中注定要嫁的夫君是奉国府嫡孙,可不是朱惟才。”

她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区别,没等她弄明白,他又开一话:“可你真是年家长女吗?”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腕间的红线铜钱上。

年有鱼又开始不自觉地摸向那东西,“奉国府亲自派人去年家将我迎娶过门,这还有假吗?”

“我记得这枚建文年间的铜钱,它曾……”

他来不及言语,一干小厮在墙垣外点起了炮仗。炮竹声声辞旧岁,那轰鸣声却让她脸上一怔,随即捂起了耳朵。

她看见他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待一地炸碎的红纸铺得满堂红,她方才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望向他,“你刚刚说什么?”

他摇摇头,那些话无须再说一遍。反剪着双手,他踱步往堂屋去,停在屋檐下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背着身问她:“得意吗?初到奉国府便拿了大房的钥匙,该是得意的吧!”

不等她开口,他兀自提醒她:“别太高兴了,那把钥匙……可烫手得很。”

过了小年,年有鱼正式去大账房掌管整个奉国府的账务。

大账房的外院人来人往,打理着全家上下的大事小情,里院有间三厦抱院,她居当中,有什么事就让丫鬟媳妇领了,进里间说话。

既然交给她打理账务,年有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账。大先生似早有准备,她人刚坐下,厚厚的账本便放到了她手边。

丫鬟奉了茶上来,年有鱼先让予大先生。大先生也不客气,接了茶反问她:“可看得懂账本?若有什么不明不了的地方,但说无妨。”

年有鱼跟随爹爹几年,账本和算盘这两件事倒是熟得很。她接了丫鬟递上来的茶热热地呷了口,自个儿取了账本来看,一盏茶的工夫,她这手里的茶是再端不住了。

放下账本,她遣走侍候她的众人,单留下大先生。

账本递到他跟前,她郑重地问他:“这是奉国府全部的账了?”

大先生点头称是,年有鱼却将账本甩在他的跟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若这当真是奉国府全部的账,那么当今的奉国府——早已入不敷出,靠举债过日子了。

一个靠举债度日的奉国府还能摆出那么大的台面过年?

她不相信。

——由不得她不信,大先生一笔笔把账算给她听。

“奉国府由奉国将军敬成公创下,他虽贵为奉国将军,依朝廷的祖制,年俸禄不过六百石。他本是建文帝朱允文那一支的后人,成祖爷夺了建文帝位,对建文帝的后人更是防范甚深,绝不予以实权,更不可能得重用,坐高位。

“过了这几世,先帝爷虽感念骨肉之情渐渐好些,可仍命奉国府诸人留守应天府,不得进京。敬成公因断了入京的念头,这才依仗先祖留下来的家财在应天府置田产建府邸,有了今日的奉国府。后世子孙无非是袭祖上位,都是些虚名,既不曾在朝为实官,也不曾做些买卖营生。

“朱惟才袭辅国中尉,到他这代,年俸禄不过三百石。敬成公当年在苏杭一带买下的良田两千亩,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七七八八再去掉,一年能收进五千两银子的进账就不错了。家里上下五六百口子人,少爷小姐奶奶爷们的,这一年的开销何其壮观。

“这还不算迎来送往的人情,虽说奉国府大不如前,可跟那些皇家亲戚还是要走动走动的。谁家得了公子,谁家嫁了小姐,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升了官,你来我往动辄上百两银子。逢年过节少不得你请我,我回请你,搭个台子唱两出戏,这几宗加起来这一年下来怎么也少不得一二千两银子。

“就说今年春节吧!因才少爷出了门,奉国府的年也过得冷清,就这么紧巴巴的还去了上千两。外人看着高门大户以为风光,殊不知小家有小家的好处,大家有大家的难处。为了维护奉国府的体面,这几年举债撑场面的事也没少做过。”

推了茶盏,大先生忽提及那日的旧话:“年前你跟随老祖宗祭祖,我等在场院外曾禀报老祖宗,六奉当铺、庸家银号的人都来了,在大账房等着收那几笔印子钱。你父亲是做生意的,你当最清楚,年前正是逼债的时候,都说年关难过、年关难过。可那日老祖宗是如何过了那关的?”

传我的话,就说奉国府新娶了年家长小姐,有什么话待年后再说——老祖宗拿她回掉了那些讨债的人。

年有鱼脸色煞白,大先生知道她是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了,“现下你当明白老祖宗为何将大房钥匙交给你这个初来乍到,脚都未站稳,甚至不曾拜堂成亲,算不得真正年大夫人的年家长女了吧!”

看中的不过是年家商号的名头和她带进奉国府的那三十六口大箱罢了。

她是谁,她有没有能力握好这把大房钥匙并不重要。

年有鱼握着怀里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如他所言,这东西当真烫手得很。

辗转难眠,这一夜注定年有鱼合不上眼。

爹爹曾说过,若是睡不着躺着也是无用,最好就是四处走一走反而有助于安寝。她索性坐起身,披了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漫步到屋外廊下。

苍凉的琴声自院墙外悠悠传来,年有鱼顺着墙根底下那高矮不一的石头一步步攀上墙头。坐上去,她的双腿荡啊荡的,伴随着琴声摇曳生姿。

一曲终了,他停了手里的弓,抬头望向她,好似早就知道她坐在那里。

“睡不着?”

她不想提,倒是问出她一直好奇的问题:“这是什么琴?不像胡琴啊!”

“是鞑靼族的马头琴,鞑靼人叫它‘绰尔’。”

“琴声圆润、低回婉转,似辽阔的草原,似呼啸的狂风,似悲鸣的哭泣,似奔腾的马蹄,似欢畅的牧歌。”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琴声,只是怎么样都记不起来。

大先生将马头琴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冻得红肿的手左右揉搓着,他不经意地提起:“你好像很熟悉这琴声。”

“许是小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过吧!”她的手不自觉地盘弄起手腕间的红线铜钱,“可大先生……你是鞑靼人吗?怎么会拉这种鞑靼族的马头琴?”

“你现在还有空问及我的事吗?”大先生站在墙下,仰头望着坐在墙头的她,“现在知道奉国府不是好待的,奉国府的大房钥匙不是好拿的吧!”所以她还是知难而退吧!“不如早些回娘家吧!你尚未跟朱惟才成亲,算不得奉国府的人,回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年有鱼不断地摇着头,抗拒着他的提议,“我不能回去,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

“您是在说笑吧!”大先生戏谑地看着她,“你可是年家的长小姐!长小姐啊!你会没地方可以回?据无所知,年家有两女一养子,你身为年东家的长女自然是备受疼爱。光看那三十六口大箱的陪嫁就知道了,你要回娘家,有人会阻止吗?”

她偏过头显然不想继续说下去,倒是奉国府的事,她想听听她这个大先生的意思,“奉国府的账本,你怎么看?”

“你不如直接问我,如何解决那么多就快逼上门的印子钱吧!”

已然知道的事,没必要说得那么开吧!“你可是大先生,做了这么多年大账房,不可能一点主意也没有。”

“四个字——开源节流。”

这当是人人都知道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作为罢了,年有鱼愁眉不展长颦。

大先生借着月色定定地看着她,静静地开口:“为什么要担上奉国府这么大的担子?别忘了,你这个大夫人可是有名无实,随时都有可能被朱惟才领回家的正妻挤下大夫人的位置。为何还要顾虑奉国府的局面呢?”

遥望着月色,如他一般,她在静谧中开口:“吃过一个人的年夜饭吗,大先生?很多年……很多年的年夜饭都是我一个人吃的,所以能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年夜饭对我来说就是万福了。

“小时候我一直想象着若有一****能成为一家主母,将会怎么过春节呢?年二十三,糖瓜粘,我们一家人祭灶王爷。年二十四,我忙着掸尘扫房子,我夫君忙着收账备年货。除夕之夜,我夫君写春联,我领着儿女贴年画,而后我们一家人同坐一桌共吃年夜饭。不要山珍海味,只要几个小菜,一尾‘年年有鱼’,我们一家子便吃得香甜了。

“交子时分,全家人齐聚在院子里接神。爆竹砰砰,炸得一地红,孩童们跳啊叫啊,我和夫君望着他们什么都忘了,只知道笑。”

她满面笑意,幸福已溢出嘴角,暖暖地落在他的眼底。

“喜欢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感觉?”大先生气定神闲地看着她,“那就准备好受罪吧!”

他箭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的小蛮腰,年有鱼吓得绷住了身子,双手撑住他的肩头,慌得胡言乱语:“你……你做什么?”

“难道你想跳下来吗?”

“可是……可是……”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她可是奉国府大夫人,年家长小姐啊!

容不得她多想,他已将她安置在地上,“天色不早了,年大夫人你还是早些回房吧!”

走了两步,他忽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她,他好似自言自语:“年家可是大家族,怎么会让长小姐一个人过春节呢?真是怪哉!怪哉!”

来日,年有鱼二坐大账房。不似第一日的惊慌失措,她叫来了年家上下的丫鬟媳妇家奴小子,满满地站了一地。

一番客套之外,年有鱼直奔今日宣他们来此的正经事。

“奉国府现在的情形已大不如昔,你们约莫也有所察觉。若再依从前之道,不消三五载奉国府便再难支撑,既然老祖宗将大房钥匙交给了我,我便要为她老人家分忧解劳。不说出彩,到底要支撑下去才是,遂我从中想了些减省之道,说白了便是四个字——开源节流。”

主要有三道——

“第一,除老祖宗外,各房各户每月开销减半,由大房始。第二,各房各户的人情往来一律先报大账房,获准后方可支出。若自行决计人情银两,则大账房不出官家钱,请各位奶奶动用自家私房钱。另,奉国府收回来的人情往来一律入大账房,充官家钱。第三,苏杭两千亩祖田将不再交给家奴,我自有打算。”

她此言一出,各房各户顿时闹了起来,丫鬟媳妇家奴小子更是闹腾得厉害。开销减半?这不是意味着他们的月俸要少许多。

一地唧唧喳喳,闹腾得不行。年有鱼处之泰然,汲着热茶,浑然不受下面人的影响,倒是大先生微微蹙眉,下意识地靠近年有鱼的身畔。

若他猜得不错,不消多时,那帮难缠的小鬼便会逼着阎王出面了。

果不其然,一盏茶的工夫,众人便簇拥着云姨娘入了三厦抱厅。年有鱼慌忙站起身让座,“云姨娘,您怎么到前头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丫头们一声,叫她们来也是一样的。”

“哪里,我知年大夫人执掌大房钥匙,日间辛苦得很,不敢劳烦年大夫人,还是我们这等闲人来走一趟得好。”

云姨娘的语调阴阳怪气的,年有鱼察觉不对,慌忙小心起来,“不知道云姨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那她就吩咐了,云姨娘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径自说开来:“我家兄弟,也就是你舅老爷下个月初八娶儿媳妇,照祖宗规矩,你从官中支百两银子,就当作奉国府的贺礼了。”

百两?只是一个姨娘的兄弟娶儿媳妇就要出百两的银子做贺礼,真当奉国府的后院堆的是金山银矿吗?

“云姨娘,我看……”

不等她回话,那边丫鬟递过话来——瑞妈妈在正房有请。

老祖宗身边的瑞妈妈有请?还是在正房?年有鱼不敢怠慢,慌忙起身前去,“云姨娘,你且坐坐,贺礼一事我已知晓,少不得晚些给你回话。”

瑞妈妈是跟着老祖宗陪嫁过来的丫头,她男人又是府里跟过老太爷的家奴。瑞妈妈德高望重,算是奉国府里仅次于老祖宗的人物,比云姨娘还尊贵些,年有鱼不敢耽搁。

只是,她找她会是什么事呢?

年有鱼匆匆往正房去,不期然撞见了一片灰衫,“大先生?”

他不由分说攥住她的手臂硬将她拖进耳房,竖起两根手指挡住她欲说出口的话,他只要她听他的。

“你不能去见瑞妈妈,起码现在不行。”

不用她问,他自告诉她缘由:“瑞妈妈的男人和儿子就是苏杭那两千亩祖地的承接人,她找你必定是为了你方才宣布的那第三条。”

轰——

年有鱼的脑子乱了,心也跟着狂跳不止。她脱口而出的三件方略竟将整个奉国府的人都开罪了,日后她这无丈夫可以倚靠的大夫人还如何在这府里待下去?

虽说早已有所准备,可真的逼到这一步,她还是会慌乱,会害怕,会怯懦。她不自觉地去摸腕间的红线铜钱,不期然有只手先一步捉住了她的手心。

她循着那只手望上去,竟是——

“大先生?”

“害怕吗?”他铮铮地望着她,坦然到足以让人依靠,“不用怕,我会帮你。”

牵起嘴角,她回他一抹笑意,“这么大的事,你能帮上什么忙?”

他,不过是个大账房的先生罢了,又不是足以让她倚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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