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万福祈春开(欢乐年年系列之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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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水鬼劫财

“不能给他们。”

年有鱼打船舱里冲出来,一把揪住大先生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将银票递出去,“这是我们辛苦了半年赚回来的血汗钱,若是把这钱给了他们,我们如何回奉国府?如何跟各房老幼交代?”

她一出声便向那群水鬼泄了底——她是女人。

这江上竟然有女人,顷刻间那群水鬼便做下了决定,钱也要,人也夺。

大先生最不想发生的事眼见着还是要发生了,握紧手中一尺长的匕首,他将她护在身后,“快快折返回船舱,还是那话,无论外头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直到我去找你。可听清了?”

她依稀猜到他会做些什么,然她如何能放任自己躲起来,却任由他身陷险境,“我……”

“记住我的话。”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船舱,关上舱门,他的匕首已然见血。

起先是利器相碰的声响,然后耳边不断传来哀嚎声,鼻息间尽是血腥气,再后来她便不敢看了。阖上双眼,她满心里祈告上天,将八方佛四方庙都告遍了,只为求他这一夜的平安。

曙光来临前,船舱外终究归于宁静。

那道紧紧关闭的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年有鱼目光所及是他染了血的靴。顺势向上望去,她的心如战鼓狂擂,他一身的血气,仿佛从阿鼻地狱嗜血归来。

“大先生,大先生,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啊?”

他砰地瘫倒在她面前,年有鱼更是吓得忘了流泪,半蹲在他的身边,她颤抖的手指甚至不敢轻易去碰他,生怕触痛了他的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地道歉,泪滚了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襟。若不是她要守住那些银两,若不是她要守住在奉国府的地位,若不是她要守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不会累他一身血战。

“不用道歉。”他莞尔,染了血的指尖攀上她的脸庞,抹去那眼底的泪。她的泪好烫,似熔岩烫伤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什么?”她拿袖子擦了脸,含糊地看着她。

“你说你喜欢的人爱上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一个让你敬佩的女人。你说你想成为那样的女人,成为值得你喜欢的人去爱的女人,你问我会不会帮你——现在,你知道答案了。”

她有感而发的一句话竟让他以命相搏,为什么?

她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不介意他身上的血一点点将她染红,“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许多。”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他按上胸口的位置,唯有这里知道答案。

他太累了,再无力支撑下去,在她的怀里,他安然地睡去。

睡梦中他想起了那个在居庸关的除夕夜,炮竹声声辞旧岁,满地一片春红来。在阵阵惊天撼地的春动里,他伸出的双手……捂住了一个小女娃的耳朵。

她偏过脸来笑望着他,一双明眸竟是如此熟悉。他伸出手想抓住她,抓住的却是一枚建文年间的铜钱,红线系着,系起了两个人三生的缘。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年有鱼无法置信地盯着那枚红线串起的铜钱,心口不断起伏,她却仍觉得透不过气来。

手中的巾帕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血渍,却擦出了他胸口那枚一直被藏起的铜钱——怎么可能?他的胸口怎么可能系着一枚与她一模一样的建文年间的铜钱?

他是……庸哥哥?

只有庸哥哥才有这么好的身手,以一敌百击退一帮水鬼;只有庸哥哥才会如此熟悉关外的情形,才会拉马头琴唱长调;只有庸哥哥才会在文质彬彬颇似账房先生的外表下藏起剽悍的鞑靼人性情;只有庸哥哥才会因为她随心的一句话而连命都肯舍下。

——只有庸哥哥才会有这枚红线系着的建文年间铜钱。

他是庸哥哥!

如果他真是庸哥哥,在她进奉国府的第一日,在见到她腕间红线铜钱的刹那,就该知道她的身份,为什么不肯和她相认呢?

或许在庸哥哥打定主意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弃她而去时,就没打算再和她相认吧!或许,他早已忘了和他一同吃年夜饭的那条小鱼。

她定定地看着他胸前那枚铜钱,浑然不觉床榻上的人已经悠悠然睁开了双眼。从她面上震惊的表情也知道,她已经看到了他胸口红线串起的那枚铜钱。

拉起被单,他遮住胸口,也顺势拉回了她的注意。她慌忙别开眼去,语带支吾:“我请了大夫上船,命人给你瞧过了。大夫说你虽受了伤,好在都不曾伤及要害,不过是失血过多,才让你昏迷至这会儿。我们离奉国府的时候自带了些上好的金创药,我给你敷上了。大夫又开了几副调养的药,说是十天半个月便可痊愈。”

他倒不担心自己的伤势,比较好奇的是她看到他身上那枚铜钱后的反应。是想起了什么吧!要不然为什么露出那副震惊的表情?

她该逃跑才是,认出他胸口那枚铜钱就等于泄露了她的身份,为什么不逃呢?反而一脸受伤的样子。

他支撑着坐起身,开口给她逃跑的理由:“我想换去这一身的血衣,你……”你可以逃走了。

她开了箱子取了衣衫递给他,却只是背过身,一点欲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在外头漂泊了这半年,餐风宿露的,男女之别,主仆之分,那条界线早已模糊不清,更别说他以命救下了她。

他打错算盘了。

没奈何,大先生只得拾起衣衫换下一身的血腥之气。照例将那枚红线串起的铜钱放进单衣内,他正系着衣带,却听她背对着他开口了——

“我们走吧!”

“啊?”受伤的人好像是他,为什么她却说起了胡话?

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坚定:“我们走吧,我不管你是不是大先生,我也不管这奉国府年大夫人的身份,不管奉国府,也不管年家,我们俩……就我们俩走吧!”

浪迹天涯也好,牧牛流马也好,如鸿雁一般至北还南也好,只要他陪在她的身边,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只要年年除夕夜有他陪她吃那顿年夜饭,她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们走吧,庸哥哥。”

他为之一怔,却直觉地摇了头,“我不是什么庸哥哥。”

“你是!”

她拉了腕间的红线铜钱给他看,“这是你给我系上的建文年间的铜钱,还记得吗?

“那年春节,在居庸关上,我在逃命,饿得晕倒在你住的那家客栈门外。除夕夜,你正一人吃着年夜饭,见了我便拉我一并坐。

“虽说是年夜饭,可桌上不过是一盘炒蛋,一碗青菜,几块肉。你说年夜饭当有鱼才是,我当下告诉你,我小名叫‘小鱼’,有我在便是‘年年有鱼’了,你笑了。

“你说,你娘亲说的,小孩子过年要有压岁钱。你拿了怀中你娘往生前给你的两枚建文年间铜钱,给了我一枚,自己留了一枚,说这便算我俩的压岁钱了。

“我拿了系头发的红线将这两枚铜钱串起,你亲手替我绑在腕间,说若今后我们俩走散了,凭着这铜钱便能再相认。自那日起,我再不曾摘下这红线串起的铜钱。”

拉过他颈项间那枚铜钱,她由不得他不认,“还说你不是庸哥哥吗?”

他却将那铜钱复又塞回衣襟,漠然地撇开脸去,“如果你错将我认做你的旧识,而要我带你走。那么抱歉,我不能。”

他不承认自己是庸哥哥?年有鱼蓦然转身凝望着他的双眼,开口便问:“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你该知道我是什么人的时候,便知道了。”

庸哥哥可以带她远走天涯,奉国府的大先生却还有笔未清的账——陈年已久,早该结算清楚才是。

年有鱼领着奉国府的商队带着从北方进的皮毛马匹等货物进应天府的时候,已是入冬,正是这批货出手的好时机。

一行人刚进了应天府,便听到满城里沸沸扬扬,人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奉国府的年大夫人被水鬼给糟蹋了。”

“是啊是啊,人人都在说,是真的吗?”

“怎么不真?我侄儿在奉国府当差的,府里上个月就传出消息来了。你不也知道嘛!年大夫人一女人家竟带着商队出关外做买卖,怎么能不出事呢?”

“可怜才少爷啊!大夫人娶过门还不曾洞房,倒给帮水鬼子糟蹋了去,那奉国府还能留着这大夫人吗?”

“我看是留不长了。”

“也是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若出了这样的事,也势必留不下这媳妇的。更别说是奉国府那样的高门大户,断断丢不起这个脸面。”

翠幄青紬车内的年有鱼揪紧腕间的红线铜钱,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坐着,只待快快地穿过街市,快些进奉国府。

这入了应天府再不像在外头,可以随意为之,礼数愣是森严起来。加之那日在船上,他说自己并非她的故人,二人间更是日渐生疏。

如今她乘车,他骑马,各行各的道,左右不再多话。

见了奉国府的三面兽头大门,大先生立时吩咐人去通传,说年大夫人领着商队回府了。片刻的工夫,正房的婆子出门来接,正门却是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任其出入。

小厮领着车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尾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年有鱼是知道奉国府礼数的,这当口照例是众小厮退出,有婆子会上来打起轿帘,请她出轿。

然钻进她轿子的人却不是婆子,而是——

“大先生?”

她慌了,抬手推他出去,他这贸然挤进她轿子里,这叫奉国府的人见了可怎么说才好?“我的名节已无所谓,何苦坏了你在奉国府养出的这般体面呢?”

都到了这般田地,听了街头巷尾那么些流言蜚语,她惦记的居然是他在这奉国府里多年积攒下的地位?

“如果我说我不在乎呢?”谁会在乎这区区奉国府账房大先生的地位?她未免太小觑他了。

“可我在乎。”她的手指勒紧腕间的红线铜钱,在腕上生生地勒下一道红印,“我知道你执意留在奉国府必定有你未完的事,我已经累你差点送命,我不能再累你为了我前功尽弃。虽然你不承认自己是庸哥哥,虽然你不肯带我抛开这年大夫人的身份,可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会在乎你是否能完成你的大业。我在乎!我在……”

她未完的话吞噬在他蓦然袭上的那一吻中,这吻来得太快,容不得她去回应,也容不得他拿理智顽抗到底。

只想吻她,只想拥她在怀,这便是他全部的心意了。

“也许我不能马上带你走,但我绝不会再留你一个人吃年夜饭。”

——他许给她这最后的承诺,一顿未完的年饭。

“除了去时的本钱,净赚了四千两银子。”年有鱼将这趟赚的钱如数交给老祖宗,一并承上的还有账本,“老祖宗,年初各房各户花了多少本钱,一路上赚了多少银两都在这里,还请老祖宗做主。”

老祖宗略翻了翻,便递回给她,“你做主吧!这一路上你辛苦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各房分钱的事,稍后再说也是一样的。”

“是啊是啊,早点歇息吧!”云姨娘望着那账本笑得嘴都合不拢,忙叫了几个丫鬟跟着年有鱼,“年大夫人辛苦了这半年,你们可要好生侍候着才是。”

“是。”丫鬟们应了,簇拥着年有鱼就要往房里去。走了刚两步,便被老祖宗叫住了,“有鱼啊,已入腊月了,你掌着大房钥匙,今年你领着全家人过年吧!”

“是啊是啊,今年奉国府收入颇丰,也是该过个丰年了。”一家上下皆附和着。

年有鱼握着腕间的红线铜钱,会心地笑了。终有一年春节,她可以领着全家人过年,也算是达偿所愿了。

想至此,一身的劳乏皆去。年有鱼立时吩咐小厮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半月下来奉国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一时丫鬟上来请示:“老祖宗问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请年大夫人同大先生一起明白开了单子来。老祖宗还说,年大夫人第一年在奉国府过春节,对些亲戚宗家不甚清楚。有几家心有间隙,若是放在一起请,不说咱们不留神,倒像虚情怕费事一样。届时,若是一家都不到反扫了我们自家的脸面。”

丫鬟主动为她考虑:“不若我现在就请大先生过府商议,您瞧着如何,年大夫人?”

年有鱼将桌上已经拟订的请吃年酒的日期单子递给丫鬟,“你拿去大账房给大先生看看,他若有什么改动的,改了来再拿给我看也是一样的,就不劳他跑这一遭了。”

丫鬟答应了去,近年来大夫人不大去前头的大账房,整日里待在房中,有什么必须要同大先生商议的事,也是由丫鬟小厮们代劳。一日里几番跑下来,累得她小腿肚子都细了。

莫不是这北去的一路上,年大夫人同大先生心生间隙吧!

丫鬟拿着单子去了大账房,她弗入三厦抱厅,大先生便低下眉眼,“又是替年大夫人送东西过来?”

“是。”丫鬟递上单子,将老祖宗并年大夫人的话一并回了。

大先生略点了点头,便将单子推至一旁,“我闲时会看的,且放着得了。”

“可是年大夫人催得紧,老祖宗那边也正等着回话,若是……”大先生眉眼一横,丫鬟再不敢吭声,凉凉地转身去了。

她刚走出三厦抱厅,大先生手中的笔便停了。躲他?自打进了奉国府她便一直躲他,连必要的见面她也用丫鬟小厮代劳。

她到底想怎样?

心烦意乱,无心为事。大先生索性推了手边的事,拎着马头琴回了自己的院落。坐在树下的大石上,对着那片院墙,他悠悠地拉起那曲《鸿雁》。

一曲未了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瑞妈妈领着几个婆子边走边絮叨:“没想到老祖宗这么偏袒年大夫人,出了水鬼那么大的事,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贞节啊名节啊,什么节都毁了,没想到老祖宗不但把她留在奉国府,还把过年这么大的事都交给她。真是始料不及啊!”

“什么偏袒啊!”瑞妈妈双手拢在袖中,一脸的不屑,“她打北边回来,替各房各户赚了那么些钱,若是此时老祖宗将她赶出门去,岂不是落人口实,叫人以为咱们奉国府拿了钱就赶人。”

众婆子连声附和:“这倒也是!”

“可失了贞节这么大的事,再大的功也抵不过这份过啦!哦嗬嗬嗬嗬!”瑞妈妈笑得花枝乱颤。

不期然一道墙堵在了她眼前,瑞妈妈抬起头满面厌恶,“大先生,这大晚上的,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装鬼啊?吓死人了。”

吓?他还真要吓她一吓,大先生收了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瑞妈妈,听闻前日你小儿子被人追债,躲到滇南一带去了。”

瑞妈妈浑身一震,几欲忘了喘息。她吩咐几个婆子且去了,她伫足,偏过身来望向那刚刚放下琴的身影。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了。”大先生自腰间取了巾帕细细抹去琴身上的松香尘,“我知道瑞妈妈的小儿子烂赌成性;我也知道放债的人姓宋,他背后的老板姓董,是庸家商号的大掌柜;我还知道,年大夫人被水鬼糟蹋的谣言是从奉国府的正房里传出去的;我更知道这传话的人是谁。”

“是你?”瑞妈妈胸口好似被大石压住一般,再喘不上气来,“是你安排的?是你骗我儿子入赌局,还放了那么多债给他?让我们当家的即使倾家荡产也还不上,让我儿子只得远走他乡?全都是你做的?为什么?”

话一出口,瑞妈妈便顿住了。大先生为什么做这一切还不明显嘛!自然是为了被她开罪的年有鱼。

“难不成你和年家那丫头……你们……”

大先生蓦然起身,叫瑞妈妈顿时住了口。踏至她的身前,大先生黝黑的双眸紧紧盯住她那张如树皮般的老脸,“我为什么这样做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儿子在滇南,我还知道他落脚在何处,我更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让他以命抵债。所以,你当知道该怎么办才是啊!”

瑞妈妈忙拿帕子掩住嘴,从此以后再不敢乱吠。

她匆匆去了,大先生收拾起马头琴,蓦然抬起首,却见两条腿在墙头晃啊晃的。他歪着头望着这株偌大的“墙头草”,笑容溢出嘴角。

她进奉国府这么久,爬墙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坐那里那么久,他竟无察觉,“在墙头坐很久了?”

“本来只想听一曲马头琴声,孰料听到更曼妙的长调。”她打墙头跳下来,动作之利落已经无须他帮忙。

反剪着双手,背在身后的左手把玩着右手腕间的红线铜钱。她一步一踱,蹦蹦跳跳停在他的身前。

“为什么……为什么替我出头,教训瑞妈妈啊?”

“你说呢?”

他一步上前,停在她的面前,是时候将一些话说清楚了,“可以等我吗?就这个年,等过了这个年,我就带你走。如你所愿,是浪迹天涯也好,是牧牛流马也好,我再不会让你一个人过年。”

她确是没猜错,他留在奉国府的确有未完成的大业,“我不等。”

大先生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她的嘴角却在此时高高扬起,“今年春节你也要陪我一起过的。”

岁岁年年,年年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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