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皇上寿诞,举朝贺寿欢庆。
新榜进士也列席入宴。时汉庭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无不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自己心境也渐高昂起来,今后前程似锦,青云之志在望。
有人在身后轻拍他肩头,他回转身,一袭朝服入眼。石青蟒袍修长俊雅,顶戴花翎,胸前翡翠金珀朝珠,尤显华贵端方。
他怔了怔,方认出是白岫。
他第一次见着朝服的白岫,心里微微一凛,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得冷淡行礼:“大人有事?”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烛雁?”
又是烛雁!他强忍不快,微讥道:“大人不是已接她过去多日?在下这里怎能寻到她踪影!”
“没有回去啊……”
听得他失望的语气,时汉庭隐有快意。这两人向来亲近,难不成也偶有拌嘴使性子?即使龃龉磨擦,却找自己问什么,当真笑话!
捺不住想再冷言几句,却见白岫面孔异样苍白,笑意乏倦虚软,他犹豫一下道:“你不舒服?”
“还好。”白岫摇摇头,“你先坐,我去当值。”
时汉庭遥看他离去,明知“当值”一句寻常语,自己听来却总觉逆耳。
昔日山村共处,何曾将这痴子放在眼里,现今同殿为臣,自己却远落其后,说什么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难平。
宫娥太监鱼贯而行,珍馐百味罗列未绝,满殿文武啧叹低语,觥筹交错,一片祥和欢悦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绝,脑里嗡嗡作响。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里声音听见如常,自己却似乎忽远忽近地站着,一会儿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闭了闭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贝勒发觉,不动声色地搀住他手臂,低声道:“融隽,你脸色很不好。”
“昨晚的药很苦,胡太医又非让我喝。”他极淡一笑,殿里人多,更觉嘈杂难忍。
“谁叫你老实,若是我,谁硬逼我喝药,我叫他去筒子河里啃泥。”裕佳贝勒扬眉道,“你去歇吧,我让洪公公传话给皇上,说你头痛,这里我盯着,不会出什么事。”
白岫思量一下,应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阵风,说不定好些。”
“你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待皇上瞧见你精神不好,不骂胡太医那些庸医,反倒责我没有照看好你,我向谁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虽好说笑,办事却是极稳妥的,于是见众人畅饮之际,便悄悄退了出去。
外头的风微凉,但身上仍是逐渐见汗,越走越虚重无力,有一刹甚至眼前发黑,忽然视物不见。
宫墙高高,巷子深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漆黑的另一端,潜伏着什么魑魅,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要将人撕裂粉碎,吞吃入腹?
然而这条昏暗狭长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经走过,也是这样黑的夜,也是这样茕茕一人,昏昏沉沉地走着,然后……
然后呢?
他按住额头,脑里某个地方像有钢针尖锐刺穿,剧痛、混乱,多少碎片在里面翻转搅动?又蓦地晕眩,连自己是站是走都觉察不出。
随手一探,扶到坚实的墙砖,心里才略微安定,心里又凄凉又委屈。
烛雁烛雁,我病得这样重,你到哪里去了?
穿过一座九曲回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栏而下,站了好一阵,神志才清醒些。
蹲下身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萦面。他张开十指,水流顺指缝而泻,哗然叮咚。
他轻轻开口:“你跟了很久。”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怎么样?”
“不好。”他老实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开。”
“为什么要推你下去?”
“当年为什么推我下去?”
卢射阳苦笑,“你记起来多少?”
白岫向旁边微移,靠石而坐,恹恹倦笑,“你说呢。”
假山森森,静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伪莫辨。
“我已流落他乡,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寻了我回来,我认出你,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卢射阳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里遇见你和参队那时,你就记起我了?”
“还不至于。”白岫双目微合,慢慢说道,“你热心于让我随烛雁到省城,在刘家遇到阿齐亚,我就奇怪,怎么那么巧,他是个蒙族人,没有重要事跑到关外做什么。后来才想到,如果汉庭落第,你没有理由再让我来京城,于是,只好将找到我的消息传到他那里。”
“是啊,谁知你还是不肯来,我请烛雁妹子帮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见你……”
“这句我不信,烛雁会劝我,却绝不会赶我。”白岫淡淡地道,“你说话,总是两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确是我和阿齐亚强行藏了烛雁妹子,然后骗你说,是她自愿配合,要你回京。”卢射阳抚了抚了下巴,叹气道:“如果说当年实际是我偷偷割裂绳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响无语。
便听有个苍老声音沉声道:“卢射阳,你若即刻斩杀融隽,本官就不计较你当初年少无知之过,你不但将功折罪,还可如你舅父一般为本官效力,日后赏识提拔,必不会亏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门内,黑暗里早不见平日和蔼气息,只有杀气戾气俨然。
“我有何过,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杀孽,按理说我这种好人该有好报才对。”卢射阳很不平道,“而且我说大叔,杀了他,你侄女乌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气渐起:“放肆!你敢这样与本官说话?让你动手,还杵着干什么!”
“如果要杀他,我何必四处打探他下落,又费尽心思迫他回来。”卢射阳没好气地道,“我舅父为你效命,又有什么好下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问你一问。”
“你敢抗命?还是想干什么!你忘了你舅父嘱你助我得成大业吗?”
“安庆王都死了四五年,当年宫变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还想成什么气候?一把年纪不要火气太旺,对身体没有好处。”
嘎大人被卢射阳的吊而郎当气得脸色发黑,怒道:“你不动手,就到一边去,本官自有人使唤,你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拍一拍手,几个黑影随即出现,杀机毕现,逐渐逼近。
卢射阳却慢吞吞拔出一柄长剑,点在白岫肩头,平静道:“昔日你斩我舅父三剑,令他被剑疾伤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还你一剑,还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动,双目平视:“你还三剑就是,不必容情……”
话未说完,长剑已透肩而没,顿时血流如注。他微微侧身,艰难扶住剑刃,轻轻咳了一咳,肩头从微麻扩成剧痛,瞬间痛彻心肺,一时连气也吸不进。
嘎大人放声而笑:“融隽啊融隽,胡太医那些药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无,也只能怪你现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还当你嫌苦使性子,谁会听你辩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剑深重入骨,让他本就昏沉的神志愈加眩晕起来,衣袍湿热地贴在身上,半边躯体已僵麻不能动。
“有人会听的。”
卢射阳忽然插道,让嘎大人一愕。
“你记起当年事,随口提上那么一提,皇上会不会重视呢?”他扬眉,笑得算计,“我今日再救你一命,当初宫变之事,好像仍在扫除余孽党羽,你是知情人,见了皇上,记得好好参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脸上血色尽失,又惊又怒:“卢射阳,你敢背言毁诺?”
“我背什么言毁什么诺!我可没答应舅父为你卖命。他一生效忠于你,你却为了保己而杀他灭口。”卢射阳冷冷道,“我允舅父绝不亲手杀你,但并没说不借他人之手要你偿还。”
剑刃从白岫肩头撤出,立即为他点穴止血,嘎大人惊惧后退,正想唤道手下围击,却听白岫低声无力道:“我不记得当初的事……”
卢射阳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当年的事,我记不起来。”白岫仰头,茫然地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我都是顺你话意,再加几分猜测而已,你要我作什么证言,我没有办法作。”
卢射阳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将他拖起来,咬牙道:“是不是又是为了烛雁?你怕记得从前事,她会要你回到乌雅身边。你说什么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几年一笔推翻,没有娶妻没有家眷,好一辈子守着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许多药,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余下仍然慢慢发挥药性,积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声音渺如轻烟:“我记不起,你就不救我?”
卢射阳恨声道:“岂止不救,你再说不记得,我先杀你了事……”
“卢射阳,你不救大哥,我就杀了乌雅,你欠她的命,下一世也还不成。”
卢射阳一凛,就见回廊上多出两个女子。烛雁手中匕首架在乌雅颈上,微弱的宫灯光亮下,她眉目清涓涓的透出一股冷然。白山黑水间长大的姑娘,温秀里一身迫人的凌厉。
他手上停顿,不得不有所忌惮。他确曾受过乌雅恩惠,却不知烛雁怎么劫持了她,又怎么得知自己曾与乌雅有渊源。
白岫欣喜地露出笑意,他身体虚软,又强自挺直,向旁摸索一下。烛雁瞧出不对,“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她这一分神,嘎大人已觑空示意,几道黑影瞬时向她和乌雅扑去。
她毕竟没有防人经验,未料嘎大人竟连亲侄女也不顾,那几人招招不容情,刀光剑影纷至而来。她除了往日陪白岫练习过招,几乎从未真正动过手,又要顾及乌雅,顿时手忙脚乱,暗暗叫苦。
白岫听得打斗,心里一急,抓住卢射阳,“快救烛雁?”
他凝声反问:“你记起从前的事没有?”
“卢射阳……”
“你记得没有!”
“我……”
“记起没有!”
廊上一声惊呼,随后响起水花激荡之声,卢射阳眼光及处,原来是乌雅从廊上跌下,摔至湖中,他心里稍定,冷冷地道:“你若记起,我就救烛雁。”
白岫左掌一探,抓住剑刃,卢射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话音未落,白岫胸前串珠突然迸断,四散击出,他一挡之际,眼前一晃,白岫已疾如箭矢扑向嘎大人。
不过疾光电闪间,局势立时逆转。
五指扣喉,白岫一身染血,摇摇欲坠,仍是镇定道:“叫他们住手。”
嘎大人喉头格格两声,颈上手指紧扣,几已抓进肉里,他惶急挥手,那几人才散开,烛雁气喘吁吁,警戒站定。
乌雅也已艰难泅上岸,惊惶失措地看着眼前几人。
白岫声音虚轻无力,却着实高兴得很:“烛雁,你回来了?”
烛雁下了两级台阶,蓦见白岫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不由失声:“大哥,身后!”
白岫听得风声,身体却绵软难移,手腕要不是搭在嘎大人肩上,早已难以支撑站立,竭力向前挪动,背后仍是忽然一凉。
烛雁鞭长莫及,眼睁睁见寒光闪落,呼吸都似停顿,厉声喝道:“卢射阳!”
她一辈子也没听过那种可怕的声音,可怕得几乎觉得魂魄都散出体外了。那一记,是划过皮肉的声音,还是斩裂骨头的声音?那一刃,是斩在白岫身上,还是斩在她身上?
乌雅也见白岫背后挨了一剑,那兵刃又落,也是惊恐尖叫:“融隽——”
卢射阳的剑比叫声更快,那寒光堪堪再次落下,已被他一剑封了出去。
心似是跳出了腔子,眼前微微一阵眩晕,烛雁下意识咬一咬唇,逼自己看清通向下方的石阶。
如果有翅膀,让她掠过廊亭直接飞越过去该有多好,她为什么离得那么远,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周身都轻飘飘的,像是变成一支羽毛。也不知怎样穿廊越阶,是冲过去还是扑过去的,她都记不清了。
乌雅倚在假山一侧,惊恐得无力站起。这个曾经被软禁在别院里的佟姑娘,已不见了初见的恬静温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挥向叔父,叔父狼狈闪躲过去,她就再挥、叔父再躲,她再挥……她像要变成厉鬼了,似乎谁敢伤了她兄长,就必要那人十倍偿还?
逼开嘎大人,白岫没有支撑,晃了两晃,缓缓软下。
身前就是烛雁,伸一伸手就触到了,展开手臂,就迎向她的怀抱了。
他空茫地向她笑一笑,低声抱怨:“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身上覆着白岫的重量,烛雁也站不稳。接住他拥住他抱住他,一刹那想要大哭出来,反来复去只一个念头: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不然,让她跟了大哥一起去罢——
“烛雁,你别回汉庭那边,我去求爹把你许给我,我们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在一起……”白岫气息荏弱,埋在她怀里微声道。
烛雁眼眶发烫,想答一句,张了口却出声不得,滞在咽喉,胀得嗓子疼痛不堪。
大哥大哥,你只顾唤我做什么,你伤得要死了知不知道!
她慌张地按着白岫背后濡热处,鲜血浸湿掌心,顺掌缘腕端淌入袖口。怎么不停!怎么不停!那一击究竟有多重?
谁的视线盯过来?迟钝地望一望,是乌雅。烛雁护住怀里的兄长,不给不给,大哥是她的,谁讨也不给?即使是乌雅?
没有错,夫妻团聚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乌雅都有阿齐亚了,为什么还要嫁给大哥?
那时候冷静地说“娶了乌雅,就要对她负责任”的人,真的是她吗?
还是眼前抱着大哥,恨不能和他一同去了的人,才是她?
她说不出动不得,惊惶地瑟瑟抖着,只要大哥现在还能说一句动一下,身体还是暖的,她什么都应他允他。假使苍天不许,就报在她身上;假使地狱缺魂,就取了她的命去?
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啊——
很多年以前,那个深夜里奄奄一息的少年,眼看着他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她都不怕;也不觉与已有什么关系,反正那是个陌生人,死便死了,也不会同她有何牵扯。可是眼前这人不是,这个人与她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一心一意念着她陪着她守着她。似乎血脉都彼此相系,明明流出的是他的血,却像一分一毫带走她的生机气息。
一旁,乌雅也在微微颤抖,她浑身湿淋淋的,却不觉衣裙沉重。她只怔怔地瞧着这两人,眼里心里,辨不清是酸是涩。
融隽自回京,就不肯踏进家门一步,只为了眼前这个姑娘。而她当年为他轿前轻声一言,决然嫁与,从此苦等七年,他却永远都不知缘由。
漫漫七载青春芳华,给了一个永远不承认她的丈夫,这条路她该不该悔?
嘎大人惊魂未定,眼前这团乱,让他一时没了主意。卢射阳居然临阵倒戈,将他埋伏的人手尽皆逼退,廊上杀手不是他的亲随,此刻也未必切实可靠。念头转间,卢射阳的剑已架在颈间,他一激灵,后悔不该太过信任。卢射阳反复狡变,实在不如他舅父好驾驭。
他嘶声道:“你不是说,你答应你舅父,不伤我性命?”
“不伤你性命,不表示不可以斩你一只手一只脚玩玩。”卢射阳森森地说,见他骇得面如土色,心里愈加痛快。
然后瞥见一旁萎然倒地的白岫,恐吓那老头的兴致却顿时散了。
当年为替舅父减轻杀孽,暗中将绳索做了手脚,之后并没有想过他日竟能再相遇。
宫里坚忍正义的少年侍卫融隽,山村里单纯无垢如孩童的白岫,怎样比怎样看,都不能重合。或者,仅仅一面之缘的融隽的印象,本就是遥远而模糊的而白岫的一言一笑,却仿若昨天才亲眼见。
一同捕野兔罩家雀,胡言乱语唬弄他,看他似懂非懂的神情、郑重思考的模样,竟觉得有这么个有点稚拙老实的家伙作朋友,居然好像……也不错。
听他认真说着:“我这样相信你,你却骗我,我很难过……”
似乎,真的觉得亏欠了他。
天空中响起噼噼啪啪焰火绽放的声音,万紫千红、火树银花映亮整片漆黑天幕。
卢射阳一叹,从腰里取出件东西,将引信一拔,一道火蛇窜入天际,在满空绚烂映衬下,很不起眼地一晃即逝。
嘎大人惊问:“那是什么?”
卢射阳没理他,唤声乌雅:“别看那两个呆瓜了,往这边一点,再被人胁持,阿齐亚会揍断我的骨头。”
然后,才对嘎大人好言解释:“听说那是裕佳贝勒送给阿岫玩的示警烟火,遇险时可以拿来求救的,前几天被我偷偷摸来,现在正好用上。”
“你……”
“我什么我,我们才是被你戕害的无辜人。你当年参与宫变、谋害命臣,现在仍孽心不死,再次谋害他人……看什么看,本少侠打官腔很奇怪吗?也不用看乌雅,她不会为差点害她守寡的恶人求情的……”
“卢射阳,你真的很硏嗦,我早就怀疑,融隽怎么能忍了你那么久。”
裕佳贝勒悠悠地从月形门外进来,看见白岫悄无声息地伏在烛雁怀里,眉头一皱,上前查他伤情。
“这么快……”卢射阳喃喃自语,“我也怀疑你们是不是设了局,连带一起算计我这老实人。”
藤叶在墙根下悄悄蜿蜒,顺着窗台攀进砖缝,扎稳根须后又继续上爬。茎蔓交错,碧绿油油。小小的触须在叶下探着头,一根一根玲珑细嫩,娇翠可爱。
烛雁数了一百七十八簇触须,数得自己都烦了,还是躲在窗下没敢挪地方。
直到第六拨探视的人出了房,她才小心伸头,推开一点点窗缝,想要窥探几眼。
视线及处,素白衣衫在眼前晃,呆了呆,头顶窗子大开,“碰”地撞在她头上,她哎哟一声,痛得立即捂住额头。
“有没有撞坏?我不是故意的?”白岫紧张地去扶她,才一俯身,牵动自己伤口,也是痛得哼了一声。
烛雁赶快忍痛站起,轻斥道:“下床乱走什么,来这许多人,本就歇不好,还不安心躺着?”
“你都不管我。”他郁郁寡欢,颇有怨言,“这几天他们都来吵,就不见你过来。”
“那个……我……”烛雁支吾,白岫昏迷那几天,她担心忧虑,日日守在床前,生怕一转身,他就有个什么意外。自他醒后,伤势渐有起色,能说能动了,她却忽然怕见他,他一睁眼,她就忙不迭溜之大吉。
为什么怕见他?这个嘛……
她很紧张、很羞啊?发生了那种事,怎么可能和从前一样平静如常地说笑?她虽然得过且过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一见白岫似乎会提起的样子,她就想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要见人算了。
像这样——白岫轻轻为她按揉额头。要是以前,多么寻常的举动啊。可现在,她竟僵得不敢动,大哥的面孔近在咫尺,好看的唇微抿,会不会又像那时一般,忽然就凑近来……
“还疼不疼?”
“哎?”
她赶快摇头,见白岫在窗口探臂出来,站得甚是辛苦,便离了窗子,转过墙角,从房门进入。
清静的房里只有她和白岫二人,看过他的伤后,气氛尤为不自在。烛雁正忖着该说些什么时,发现白岫在轻轻拉扯她——拉着她的手臂往他怀里带。
“干什么啊……”小声嘀咕着,还是被他抱住。她脸上微烫,不习惯地动几下,嗯,挣不开,算了。
和从前温情的拥抱不一样,似乎……有点缠绵缱绻的意味。就像那个夜里,虽然被糊里糊涂占了清白,她吃惊震动、不知所措,甚至是闯了祸般的害怕,然而……却并没有愤怒耻辱之感。若换了别人,她说不定寻了刀子就把那人斩个十七八段。
或许时汉庭没有说错,她在心里,是宁可许了大哥的。朝夕共处,说不定喜欢了却没发觉。
又或者起先是没想过,但后来遇了这许多事——
谁说得清呢?这世上情情爱爱的事难懂难解,她又怎么能辨得清楚明白?只要大哥平平安安的,她其实也不会计较太多啦……
反正只要不嫁,也不会有人知道。
“眼睛好些么?大夫怎么说?会不会落下病根?”
“不要紧,只是药毒积得多了,那些药停用之后,不会再有事。”白岫轻声道,贪恋她柔馥的气息。
多好多好,他还活着,可以抱一抱可爱的烛雁,不像那天早上醒来,身畔空空,犹如一枕黄粱。也不像宫里肃杀之夜,以为必死,此生再无相见之时。
烛雁伏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袍绕在指间,想起今日再度登门的一干人等。大哥坚决不肯承认从前身份,终究不是办法……唉,她哪里有余暇替别人操心,自己这边还有个时家夫婿啊。
大哥的事犹无定论,她自己也是一团糟。如今定然不能嫁了,时汉庭却固执不肯退订,这些事一件一件麻烦难缠,到底怎么解决才好?她不是机变多智之人,事到临头能心里有数早有计较,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的路在哪里?
“烛雁,我们回家吧,爹一定很惦记,盼我们回去。”
她气苦地想,爹只会将她赶出家门,怎么会惦着她?
“阿岫?阿岫?你到底想好没有?不许再装病听到没……”
卢射阳怒冲冲地闯进门,见正拥在一起的两人乍惊分开来,几乎被自己口水呛到,立即尴尬回身。
“啊,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不对?阿岫,你别光顾着和烛雁妹子卿卿我我,那件事你答不答应?”
他又折回来,气急败坏指着白岫快要跳脚。
“我说过,我记不得了。”白岫不悦地道,见烛雁取了件外衣来,便听话地披在身上。
卢射阳手指颤了半天,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烛雁在这里,有些话不好说。他挠了挠头,沮丧地道:“好吧,先说你们的事。听说汉庭还没应,这边所有人又都拦着你走,阿岫你有什么打算?”
“我们会回家。”白岫皱眉道,“实在有人不许,就只能想办法出京了。”
“你不会要杀出京去吧?都是为你好的人,撕破脸多说不过去。”
卢射阳念头一转,笑嘻嘻地出馊主意。
“其实呢,一了百了的法子是现成的,看你会不会用而已。咳、汉庭是古板的人,只要你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他不退也不成了……烛、烛雁妹子,你的眼神很可怕,我也是好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