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灰蒙蒙的,雪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老林子里常年不见阳光,本就积雪未消,此刻又重新披上一层素洁装裹。
宁静、悄寂,雪落无声。
青年呆滞地瞪着某处树根底下,那里,残雪半覆新雪,朽叶微露,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从来没被人动过手脚,也绝未露出丁丁点点的破绽——没错,应该是这样,就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一只兔子两只野鸡三只田鼠从那经过时,都小心翼翼绕了过去,仿佛知道那下面设了陷阱,很聪明地不去碰触,让他一次次燃起希望的火花又一次次落入失望的深渊。
而且这什么鬼天气啊?都三月末了,居然……居然还下雪?
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鼻尖上,哀怨地向上吹口气,雪片轻盈而灵巧地翩翩远去,只余一丝隐隐冰凉。
他穿得很单薄,是没料到这春天还能骤冷到下雪的地步。而比寒冷更要命的是饥饿,再捕不到什么,他大概会直接去啃树皮。
忽然,他双眼瞠大,又一只野兔不知从哪钻出来,东蹦蹦、西跳跳,闻闻嗅嗅地快接近机关处。
老天保佑……往右、再往前去一点——他心里默默祈祷,紧张而又企盼地眼巴巴地盯着。
好,快了、就是那儿!努把力,冲过去……
“棒槌——”
林子深处一声欢呼乍起,吓了他一哆嗦。
有人高声接道:“什么货?”
“四品叶!”
紧接着不知有多少人跟随呼应,“快当!快当!”
青年欲哭无泪,眼睁睁见野兔受了惊吓,一蹿一跳逃得无影无踪。
怒从心起,饿了两天的肚皮迸出最后一点力气,伤腿一瞬间也不痛了,火气奔腾上涌直冲云霄,爆发一记惊人怒喝:“救——命——啊——”
救命!有没有人过来?他已经困在老林子里四天了啊……
烛雁知道,白岫是有些不太高兴的。他不高兴的时候不吵、不闹、也不发脾气,他只是闷闷地不吭声,和他说什么,他也不太应,很没精神的样子。
“大哥,今年采不上参,明年再去,有什么值得恼的……”瞥一眼客人,她微微笑,“人家几次来谢,怎么可以不理睬。”
“我没有不理他。”白岫低声道,慢慢拭着弓弦。弓很小巧,是他做给烛雁的,可以射些小型猎物。
“没错,白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采参么,年年都能去,何况去了也未必采到参……不、我是说,虽然白兄你拎着我下山,害我被拖得伤痕累累,也不知撞到石上晕了几次,但在下仍然感激万分……”
青年磨了磨牙,咽下辛酸苦泪,瞄着热炕头垂涎万分。
“拎着?大哥,你不是背他下来的吗?”
“当然,大多数时候是背,不过中途有段路程,我抱怨令兄背得我不舒服,还不如我自己走。我只是抱怨啊,发发牢骚而已,结果令兄当真扔下我,去追一只桦鼠子!”卢射阳哀怨控诉,要不是他反应机敏,及时拖住白岫,恐怕会再一次困于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哥?”烛雁看向兄长,用眼光质询。
“他不要我背,我就放他下来。我去追桦鼠,他又抓住我不放。”白岫也很委屈地解释,“他拖着我,我没追上,不然,就能捉回桦鼠给你玩。”
“所以,大哥你不高兴,就拎着人家一路下山来?”
青年连连点头,“没关系,在下不计较令兄这一点点的报复心……”再移两步,离炕更近了,哦哦,已经感受到火炕的融融暖意了!
“我没有,我编了树蓠网让他躺在上面,他中途掉下来几次,才摔破头。”白岫小声辩白。他拎卢射阳衣领是怕他再跌下去,虽然是“拎”了,但哪里有什么报复心,他想都没想过。
烛雁明了地颔首,“这样啊,我知道了。”大哥过于纯挚,还是孩子心性,不大能听出他人心口不一之类的语意,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旁人再歪缠些,他自然应付不来。
代兄长向客人致一句谦:“实在对不住,大哥有什么失礼处,做妹子的给您赔不是了。”
“不要紧不要紧,哈哈,烛雁妹子,你看这个……”青年努力扮出最亲切的笑,务求佟家姑娘领会他的意思,虽然说不太方便,但天实在是太冷了,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奇怪地打量一阵这个一脸谄媚满眼渴求的青年,烛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只是想上炕而已,不用这么忸怩害臊,羞于开口吧。
“当然,脱了鞋吧,炕上正暖和。”
卢射阳一边嘿嘿笑“那怎么好意思”,一边忙不迭脱了鞋直扑热炕头,恨不得蜷了身子整个缩进炕洞里,幸福地烧成焦炭而死。
“暖啊暖啊暖啊,北方这热炕真是一大至宝,没有它简直就不能活。”趴着总觉背上凉嗖嗖,躺着又觉身前嗖嗖凉,他在热炕上翻来覆去,躺一忽又趴一忽,趴一忽再躺一忽,像是在烙饼,烤完这面烤那面。烛雁实在看不下去,扯过一床被子给客人:“盖着罢。”
“多谢多谢!”卢射阳感激涕零,毛虫般迅速拱进被里,压住被角包得密不透风,紧贴着暖烘烘的炕面快乐地作挺尸状。
烛雁瞧着白岫默然想些什么的神态,开口道:“大哥,你不许自己再上山。参队这会儿驻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又不是一天半刻能追上的,你的经验还浅,万一找不见出路有个闪失,我会被爹活活打死。”
白岫听得她最后一句,便道:“我拦着,不会让爹动手。”
“那时你已经困在深山老林子里啦,还怎么护着我!”烛雁白他一眼,知他仍有上山念头,心思一转,板着脸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进山,不愿在家陪我。好,你去吧,就算寻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我也不稀罕,看我一整年和不和你说话!”
白岫果然信以为真,坚决保证:“我一定不去。”小心观察妹子脸色,他低声恳求,“你别不和我说话。”
烛雁几乎笑出来,大哥有时候当真可爱得要命。握着白岫的手摇了一摇,“说话算话。”
他认真应承:“算话。”
她这才露出笑意,又看了一眼赖在炕上的青年,附在兄长耳边悄悄说句话,便道,“我到晓霜家去一会儿,你陪卢大哥聊聊天好了。”
白岫不太情愿地点头,烛雁到抽屉里翻出小布口袋和四只嘎拉哈给他,“我回来之前,抛一千次。”
卢射阳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见佟家姑娘出去后,她那个有点呆又有点怪的大哥便坐在炕沿上摆弄一些小玩意——是一只布缝的两寸见方的小口袋,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豆子,哗哗直响;另几个是些羊关节骨,已磨得发黑发亮,显见年头不少了。他将布口袋向上高高抛起,在其落下前将羊骨按形状排好,然后迅速接住口袋;再抛,快速将羊骨依次有规则翻面,再接住;然后再抛……
卢射阳看了一阵,身子拱了拱,蠕动过去,讨好道:“白兄,要不要我陪你玩儿?”
白岫手上不停,抛着口袋同时已将羊骨翻了数面,他不看卢射阳,也不看抛上半空的小布袋,只盯着羊骨,像在半发呆,却能分心答道:“在烛雁回来前,要抛一千次,我答应她的。”
抛了几次口袋,又似是为推拒卢射阳好意而有些愧疚,解释道,“对习武之人,这个不难,但烛雁说,练练也没什么坏处,要是怕阿维她们笑,就在没人时自己练。”
卢射阳听得一头雾水,阿维是屯西那个很悍的满人少女,他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要笑你?”
“这是小姑娘们玩的,我也练这个,她们当然要笑。”
卢射阳义不容辞地站到恩人一边:“又不是绣花绣草,分什么女玩男不玩的。我看很好,又练眼又练手,比我师父天天逼着我打石子强得多了!”
白岫隔着一起一落的布口袋向他露出真诚而微悦的笑,卢射阳见他接布口袋、翻羊骨稳且从容,不慌不乱,一时兴起,骤然出手去截住半空的口袋:“来,我们比一比……”
哪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晃,原本信手拈来的布口袋已落入白岫掌中,他张大嘴,不信:“不算不算,重来,这回我可认真啦,咱们比上一比,瞧谁能先抢来。”
白岫却摇头,“我抢不过你。”
“喂,这种没诚意的认输我是不会接受的,虽然你身手不错,也要比过才能见分晓。不过呢,前一次我没加提防,就算你胜了,也没什么光彩。来来,一定要比——哦,你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尽管说。”
白岫犹豫片刻,在卢射阳满含鼓励的目光下迟疑道:“我说抢不过你不是认输,是……”
“有话就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烛雁说你不大讲理,让我别和你计较。”
卢射阳的笑僵在脸上,义愤填膺几乎跳起来,“谁不讲理了!卢某人行走江湖,是众所周知的有情有义讲道理,竟然说我不讲理?真是岂有此理!”
一把抢过炕上四只羊骨,无耻地威胁:“快掷口袋,不然我就把这几块骨头捏碎,让你抛不了一千次,嘿嘿,到时候你妹子回来,你恐怕没办法交待。”
白岫迟疑一下,像是信了他说到做到,手腕微甩,布口袋向上抛出,卢射阳出手如电。连变三种手法,果见白岫神情一愕,不及相抢,布口袋落入自己手中。他得意笑笑,然而这一笑便大了意,左手只觉瞬间变空,原本握的羊骨叫人夺了去。
“好狡猾!”他微惊后仍是笑了出来,“原来你也不呆嘛,不错,做人就该机变些。这一局算打平,看着,又来啦——”
话音未落,小布袋已然抛出,卢射阳又是手法三变,这次更繁复些,变换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纷乱手影中,白岫的手轻轻巧巧插了进来,也没什么叫人惊叹的变化应对,就是快,简单而直接。卢射阳一折几换的变招竟然拦不住,不过倏忽刹那,分晓立见。
“不可能!没道理……”初到此地的客人诧异多过钦服。
白岫垂眼看向手中的布口袋,沉默淡笑。这些关东女孩玩的寻常小玩意,却是他当初恢复时期练习双手灵活的重要物件,第一次接住足足花了他九天功夫,烛雁每日陪他玩上半个时辰,他独自时,更是整天以此为伴。半年后,烛雁便再也无法从他手中夺取一次。
“我就不信,出了关我就事事不顺?”卢射阳甚不甘心,抵赖道:“刚才只是试一下,不算正局,从现在开始真正见输赢。唔,三局两胜,输的人嘛……”他想了想,狡诈地算计,“要应赢的人一件事。”
见白岫半天不动,他索性抓过小布袋自顾抛出,布口袋才离手,白岫忽道,“外面出事了!”
“这种奸计是没有用的。”他不为所动,外面的确隐隐传来喧哗声,但要扰他心神却是妄想。正待凝神出手,白岫却离了炕迅速奔出。无人相争,让他顿觉没趣,“哎!喂喂……”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阵,白岫还没回来,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大,他喃喃自语:“好奇没什么好处,热闹看不看也就那么回事,何况,我一好奇就会倒霉……”
外面的喧哗间杂了几声惊叫,还有孩子的哭声,卢射阳觉出不妙,按捺不住地跳下热炕头飞奔而出。
林子前围了三三两两胆大的村民,也是面有惶色惊惧未消,手里持着镐钯木棍,战战兢兢守在林外。
卢射阳凑上前去,“借问一下,出了什么事?”
“黑瞎子伤了人啦!”李大叔心有余悸,“前屯的小丁在山路上遇了黑瞎子,差点被一掌拍死。拼了命逃回来,却见那畜生进了晓霜家的庄稼地,地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见了吓得不会跑……”
“停停停!黑瞎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山里的熊,开春了,睡足一冬天下来找食吃,可能饿急了,居然晃到村子附近,以往黑瞎子是不靠近村里的。”泰占的妻子那丹珠哄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儿子,“吓坏了在地里玩的一群孩子,刚好烛雁经过,将黑瞎子引进了林子里。”
“那丹珠,你抱着加新嘎出来凑什么热闹,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倒胆子大。快回去,大冷天的,别冻坏了孩子。”
“不要紧,泰占说男孩子就要打小经风雨,我抱加新嘎出来看看,让他见识一下。”那丹珠一笑,“要是阿吉嘎没和他阿玛出门,说不定已经追到林子里去了。”
“这关外的女人家胆子可真不小。”卢射阳咋舌,姑娘敢引熊往林里跑,媳妇抱着奶娃在外头瞧热闹。
“村里的猎户打猎的打猎、赶山的赶山去了,只有佟家那一个丫头怎么成!”莫尔根的老玛法焦急道,“阿岫倒是也追了去,但这两个年轻孩子经验不多,怎么叫人放心得下?”
正默念“我腿伤未愈,不宜使力奔波,所以用不着我帮忙……”的卢射阳闻言,叹了口气,认命地奔入积雪未消的老林子。
风像刀子一般从脸上刮过,冻得肌肤生疼,手脚几乎麻痹,却动也不敢动——
只要动一下,她就滑下去了!
烛雁小心地向下望望,那庞然大物还没离去,一会儿靠在树干上蹭蹭粗厚的毛皮,一会儿又磨磨爪子,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低咆。一人一熊、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已经对峙了近一顿饭的功夫。
此刻,她很不雅地盘在树干上,忏悔自己那几颗石头砸得太狠。本来想轰走这大家伙,谁知它被砸得愤怒了,竟掉转头来攻击自己。黑瞎子看起来笨重,动作却甚灵活,她情急之下爬上一棵松树。爬到中途却懊恼地想起熊是会上树的。还好这棵松树较细,黑瞎子爬起来十分困难,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它也不放弃,始终在树下绕来绕去不离去。
“黑大哥,我很瘦,没有什么肉,绝不如晓霜家的小猪可口……”
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便尤为思念起她的唠叨老爹来。烛雁在心里默默认错:我再也不欺负大哥了;再也不赖床不顶嘴了;再也不忤逆你,说将来不养你把你丢给大哥的混账话了……
只盼阿爹能奇迹般出现在眼前,救她逃出生天。
但奢想终归是奢想,盼也无用,阿爹人在深山,没有几个月是回不来的,眼下只能靠自己……正思虑脱身的法子,树干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向下一瞧,黑瞎子正铆足了劲撞树,树身不甚粗壮,几下就有折倒之虞。烛雁暗暗叫苦,火速四下望望,附近树木相类,少有可攀援逃生的,无人来援,她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松树剧晃一阵,没多久终于听得“咔咔嚓——”令人心惊肉跳的断裂声,然后缓缓覆倒。烛雁抑住慌乱,松树倾覆半途中猛地纵身跃出,极力去攀左边一棵同样高的树——啊啊糟!惶急间,居然差一点!
她在半空及时一个侧身,掠树而过,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敢瞧熊的动静,蒙了一个方向就夺路而逃。
林子里的积雪依然很厚,踩起来咯吱咯吱极难奔跑,她又穿了家居的布鞋,不一会儿就灌了两脚雪,冰冷刺骨。鞋子拖拉间穿将不住,陷在了雪里,听得身后野兽骇人的粗喘声,也顾不上捡,只得弃鞋狂逃。
要命,这黑瞎子的报复心可真强,看情形竟是誓要逮着她报仇不可!
心念疾转,她这样一味躲闪奔跑也不是办法……耳畔寒风呼啸间,隐隐传来马啼声响,烛雁心里暗祈,谁家好猎手,危难当头挺身相救?
那马来得好快,须臾马铃叮当声近,马上人笑声清脆悦耳,“时呆子,你不会是第一次骑马吧?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原来不是救她的,是陪她一同作熊餐的!她分心高声叫道:“别过来,这里有黑瞎子!”
然而已经迟了,马匹见了庞然大物,受惊长嘶,一扬蹄将背上的人齐齐掀了下来。孔雀与时汉庭惊叫摔落,跌得昏头昏脑,还没等爬起来,冷不防乍见不远处巨大可怖的黑熊,登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烛雁只得奔过去,用力拖起二人,厉声喝道:“愣什么,还不快跑!”
另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被吓得腿软,踉踉跄跄奔了几步又颠踣摔倒。黑瞎子的低咆就响在身后,烛雁心头狂跳,千钧一发间腿一抬将时汉庭踢开,自己抱着孔雀就地一滚,滚出老远。拽着孔雀再爬起来没头没脑地跑。
微微眩晕之际,听到一个声音斥道:“顺风跑!”立时稍一惊醒,黑瞎子嗅觉极灵敏,山里人都知,若遇上熊,逃时绝不能逆风而行,黑瞎子可由风传递人的气味追觅不舍,须顺风方能阻断其嗅觉。可慌乱间,谁又能冷静如常想到此项?
无暇顾及此刻逆风还是顺风,黑老兄不去难为时汉庭,偏向这边追了来,烛雁叫苦不迭,听那声音唤着:“烛雁,这边来——”于是想也不想,拖了孔雀就寻声拐转方向,绕过两棵树,果然瞧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岫当风而立,长臂挽弓,满弓如月,气势雷厉似虹,凝然喝道:“趴下!”
烛雁立即和身覆上已经晕得不辨东南西北的孔雀,用力压倒她,一同扑向雪地。下意识回头望去,黑瞎子已追到近前,巨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黑压压可怖至极,嘶咆低吼,腥涎扑鼻。它前爪离地,身躯抬起,如人一般直立,胸口厚实皮毛间,清清晰晰看见一撮白毛——那是它的心脏部位。
刹那长箭呼啸而至,羽翎挟风,疾如流星,瞬间刺入那撮白毛处,黑熊动作滞了一滞,慢慢凝止……
刚松口气时,它蓦地仰天高嚎,震得人心神俱裂。
第二枝第三枝箭接踵而来,连珠般射入白毛处,杆杆刚劲透力,箭箭俱准。黑熊嘶吼震天,挣扎蹒跚了一阵,终于轰然倒下。
烛雁瞠视良久,一个人奔上前来,揽住她摇晃,急切低唤,“烛雁,你受伤没有?”
她一时应不得话,只是一把抱住白岫颈子,用力摇头。身后“哇”的一声,却是孔雀那小姑娘回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
白岫检查妹子全身,她额鬓见汗,细喘微微,倒是不见什么伤痕血迹,但鞋子丢落一只,甚是狼狈。右脚冰冷青紫,不知在雪地里踩了多久。他脱了外衣包住烛雁双足,给她按摩足踝脚趾。
烛雁缓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扑地一笑,赞道:“大哥,你射箭那时,俊得很呢!”
白岫迷惑抬眼,仍是一副懵懂稚拙神态,“什么?”
“笨,我在夸你。”烛雁抿唇莞尔。
“哦。”他扬起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纯净笑容,也不知烛雁为何夸他,反正烛雁赞他好,他就高兴。
身边的哭声转为呜咽,烛雁扯扯孔雀锦绣的华丽衫袍,“别哭了,没事吧?”
不说还好,一说这小姑娘又后怕地抽泣起来,爬了两爬靠过来,“烛雁姐,吓死我了……”
她乏力地倚着白岫,安抚地拍拍孔雀后背,柔声道,“不怕不怕,黑瞎子已经死了。”抬头见时汉庭扶着腰慢慢走来,顿时险些笑出来,勉强道:“你怎么样……唔,我那时一急,也没注意力道,你别见怪。”
时汉庭咬牙忍痛,“不要紧,我知道你是为救我。”没那一脚,他早被熊扑倒。见烛雁不在意地倚在白岫怀里,他暗暗皱眉,“你伤着了么,还能不能走?”
“我……哎呀呀疼,大哥你轻点!”被冻得麻木的脚渐渐暖和过来,才觉出冷,才知喊疼。试着站了一站,足踝一软又坐在地上。她苦笑,“大哥,你扶我一下。”
白岫却拦腰将她抱起,她吓了一跳,赶快搂了兄长头颈稳住重心。自小到大,从没叫人这样抱过,又是新鲜又是好笑:“大哥,你要抱我回去吗?”
“嗯。”
她就说大哥最疼她待她最好!“背我就成啦,这样抱着多累。”她又不是十年前轻飘飘没几斤重那时了。
“不,衣裳裹不住。”
烛雁怔了怔,方晓他意指若背着她,她足上的衣裳盖不住怕会冻着她,这样抱着才能完全遮住她双脚。
她笑,心里慰贴得很。然而不小心瞥见时汉庭脸色,又不由叹了口气,“没关系,我能自己走。”
时汉庭也道:“她既能走,就放她下来吧。”
“什么能走,你没瞧见烛雁姐的脚都冻成什么样子啦?”孔雀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不会照顾又不知关切,还让人家自己走,心长到哪里去了?”
时汉庭被噎得无话可说,暗道这小丫头才被吓着了,不过娇弱那么一会儿,就又恢复常态刁蛮无比。他今日被她硬拖上马背,随后又遇险,受惊更甚,谁来安慰他?
“熊已经死了?唉唉,来晚一步,可惜!”
卢射阳才寻到此处,见了兽尸大是惊叹:“谁这样好箭法,箭箭命中,不简单。唔,力道也够劲,不错。”
孔雀不曾见过他,好奇地问:“你是谁?”
“我么,本该是救美英雄现在却成了过客甲。”卢射阳笑嘻嘻地仔细瞧了瞧她鲜艳的旗装,由衷夸道,“小姑娘,你穿这衣裳好看得很哪!”
哪个女孩被人夸赞不喜上心头,孔雀自也不例外,欣欣然高兴道:“真的吗?”
“当然,卢某人向来有一不说二。”卢射阳注意力被熊尸吸引过去,“对了,熊胆?快趁新鲜挖,迟了就失效卖不上价了。”
垂涎地扑过去:“熊皮这么完好,应该也能卖个好价钱。”兴高采烈地拔出靴中匕首,“白兄,你救我一命,我剥了熊皮送你以偿救命之恩,如何?”
他不要脸地算计,完全不管这是谁射杀的。
匕首刚刺入皮肉半分,忽听一声巨吼,黑瞎子蓦地翻身而起,庞大身躯霍动。卢射阳猝不及防,被它迎身碰地撞倒,孔雀吓得尖声大叫,其余三人也绝未料到熊竟没有死透,眼睁睁见卢射阳被它扑在身底。
然而情势又是瞬间逆转,被扑倒的卢射阳居然还有余力出手,掌力一吐便重击在黑瞎子胸口箭杆上,长箭立时完全没入。黑熊本就是垂死挣扎,受此重创,扭了两扭,随即真正毙命。
厚重的熊尸下,半天后努力拱出个人头,苦兮兮地呻吟:“救、救命!哪位好心拉在下一把?”
孔雀受惊不小,许久才反应过来,顺手推时汉庭一把,“看什么,还不过去救人!”
时汉庭不与她计较,舒口气上前去拉卢射阳,才一使力,他立刻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
好像旧创口迸开了!
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