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云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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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客栈里宾客云集,热闹熙攘。已经放榜两天,前来道贺的人仍络绎不绝,相互恭喜着、开玩笑讨要红包。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打闹,跑到客栈门外,从没扫净的红纸堆里挑拣燃尽的鞭炮残屑。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时汉庭含着笑,与经过道喜的各样人还礼招呼。抽空叫住忙得满楼上下跑的小二,“请问小哥,看见佟姑娘了吗?”

“佟姑娘?早上就出去了吧,时举人……呃,时进士?唉,赶明儿得叫您时大人、时老爷了!”小二笑容满面,“您高中了,我们这小店也跟着沾光啊。”

“过奖,实是贵店宝地,今年三人上榜,明年生意定然更加兴隆。”

“承您吉言,您房里好像又来客人了,小的就不打扰了。”小二眉开眼笑,临去还伶俐道,“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小的,小的随时候着。”

“麻烦了……”

时汉庭笑容微敛,暗责烛雁不懂事。这几天道贺宾客众多,她还有心思到外头乱跑,真是不晓轻重。

走向自己客房,远远就见门扉已开,不知又是谁来道贺,被店伙计直接领进他房里。

才到门口,屋里人就已热情迈出来拉他:“来来来,汉庭贤弟,来见见几位同年!”

“时老弟这么年轻就及第高中,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那是那是,不像我们,胡子都一大把喽。”

“这说明您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屋子人朗朗大笑,有人点了下人数:“赵年兄怎么没来?”

“他说马上就过来……”

客房外有伙计高声道:“时公子,又有客到——”

“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京城的天,总觉没有家乡的蓝。

也许是因为人太多,很热闹,也很嘈杂。吵得心里头不静,说不上来的微微烦躁。

又也许,不是因为人多而烦躁,而是因为……

唉,她也弄不清楚。

溜到外面躲了一上午清静,想到回去必然面对时汉庭的不悦神色,她就不爱往回走。这里多好,有河有树有鸟,鸟儿啁啾,树茂叶翠,河么……

河里什么也没有。

护城河,这样平静,河水汨汨,流淌不息。

再也不会出其不意地将个活生生的人,送到面前来。

那个寒冬腊月,多冷的天啊,大哥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冰碴嶙嶙,硬得像河底的岩石,摸一下,寒气直渗到骨子里……

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当时的森森冷意,她不由自主打个寒颤,赶快晃了晃头,拒绝再回想。看看天,实在不早了,磨蹭再磨蹭,还是该回去了。

慢吞吞踱在街上,左边小摊看一看,右边小摊站一站,整条街的小摊子都被她逛遍了,最后总算进了街尾客栈。

“佟姑娘回来了?时进士上午就找您来着。”

小二匆匆擦身而过,好心告知她。

她认命地上楼,走到时汉庭房门口敲了敲门框,才一进门就见他阴沉着脸,真想……转身就走啊。

“你到哪里去了?”

果然又是训斥开头,她忍耐着瞟向桌子上的茶壶,走了一上午,嗓子好干。

接下来十成十是说些:“明明知道这几天很多人来,不帮忙招呼,还有闲心到外面乱走……”之类,她打算默默听过就算,辩驳什么的也不必,唉,她竟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哪知时汉庭只是盯着她,神色有些奇怪,沉默良久也不出声,让她以为今天也许福星高照,说不定免她一番耳根折磨。

正想说“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时汉庭终于开口:“你可知道,今天谁来了?”

烛雁怔了下,“谁来了?”想一想,“我爹么?”爱热闹的阿爹捺不住寂寞溜到京城来了?

“是白大哥。”

“哎?”

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时汉庭接着冷淡地道,“他说要接你去他那里。”

烛雁脑里恍了恍,“大哥?”

“你想问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是不是?”

“唔……”

“他很好,至少我看是相当不错。轻裘玉带,一身贵气,比起在村里,天壤之别。”

烛雁瞧着时汉庭,他似是逐渐激动,冷冷地哼着,“你说他家里人来,寻了他回去,他还来干什么?选接你过去?他嫌这里简陋,住不得吗!他家里有什么大富大贵,架子抬得倒高,满眼里放不下人了!”

“你在说些什么?”烛雁皱眉,“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留话给我?”

“留话?我看他明天也会来,还留什么话。你要去就尽管跟他去,这里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我也不必多费心,整天追着你问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喝杯水罢。”

一只茶杯递到眼前,止住时汉庭略带怒气的话,他愣了愣、不自觉接过。见烛雁也自倒了一杯喝下,淡淡地道,“你总是这样牵七扯八,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生什么气。你喝杯水冷静一下,我先回房了。”

“你……”

烛雁说完,不再理他,转身出房。

时汉庭眼见着她出去,站了半晌,慢慢坐到椅上,兀自怒气未平,喃喃抚额:“哈,我生什么气,我生什么气……”

在椅子呆坐一阵,在床上呆躺一阵,心里恼了半天,早知道不出去就好了,也不会见不到。

大哥是胖了还是瘦了,在京城住得惯不惯,他家里人待他好不好,每日里做些什么,这么久怎地连封信都没有……

当初大哥刚走时,她并不是很担忧,没来由地相信他会来瞧她和爹,可是没有,整一年都没有。她也会想的,她也会生气的,所以无聊时就去训大黄,大黄现在一见她就怕,很蔫地缩在狗窝里不出来,连耗子也不抓了。

直到有一天,阿爹很难过很夸张地在她面前呜咽,“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她才惊悟,大哥本就并非斩不断血脉的亲人,他一去不回也没什么奇怪。

恼恨地半宿未眠,默念着“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第二天一早,竟发现两眼都肿了,恨恨地去敷眼睛,谁要为这种混蛋大哥哭!到铜锣前查看眼睑,忽然注意到自己浅淡未画的眉,怔了半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

再也没有人给她画眉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见不到了——

“啊,不想不想,都过去了。”深吸口气,揉揉发烫的眼眶,才不要丢脸地又掉眼泪,“谁让你接啊,混蛋大哥!”

春夏交替,外面阳光明媚,客房里却阴冷得待不得人。烛雁抱抱臂膀,决定到外面晒太阳。

客栈旁边有条小巷子,午后的阳光斜斜射进去,清静无人,正是偷闲打盹的好地方。从店里借了个竹椅拎到巷子里,在阳光和阴影间找个恰当位置,既能沐浴到大半阳光,又不至晒到脸上。

双臂上举,很满足地伸个懒腰。手臂还没放下,蓦地被人从后拦腰托起,她乍惊,刹那机变转身,臂肘横扫。那人却极快,将她高高抛起,于是她头晕眼花地跌下来,正被那人接在怀里。

头顶轻轻溢出一声笑,烛雁忘了挣扎:“大哥?”

“嗯。”他应着,也不放下烛雁,就这样抱着她,随意坐进竹椅里。

烛雁挣一挣坐起来,侧过身面对他,才一年没见,却像隔了不知多久,大哥的脸都有点陌生了,仔细认一认,看还识不识得。

本以为见了会气、会骂、甚至掉几滴眼泪也说不定。但只是笑,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白岫高高兴兴地瞧着她,她高高兴兴地瞧着白岫,胸腔里快活得怦怦跳,想要拉着他转几圈,大叫几声,到街外疯疯地跑上一跑。

这样快乐,这样快乐,连白岫抑不住凑近来亲了一下也没恼,反倒“嘿”的一声笑出来,用力搂了搂他颈子,耳鬓挨着耳鬓蹭了又蹭。

“大哥,你好像有点胖了。”仔细端详他脸孔,笑眯眯用手摩挲着他下巴道。

“我瘦了。”

“不会呀,京城怎样也比咱们家里吃得好住得舒服,你胖一点是应该的。”

“我瘦了。”白岫坚持道。

“为什么会瘦,东西吃哪里去啦!”

“我想你了。”他轻声道,定定地凝视过来。

说到这个,就该算账了!烛雁气咻咻地掐他,“想我,怎么连封信都不寄回来?”

“我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怪我叫你回京城来?”烛雁不在意地道,又打量他身上。他的衣袍不知是什么精绣缎料,又滑又软,淡月色泽,领襟袖口缀着精致手工滚边。旗人贵族的服饰,就是这样华丽锦绣。想起时汉庭说他什么轻裘玉带、一身贵气云云,不觉莞尔一笑,“大哥,你现在这一身,比原来更俊些呢。”

听得烛雁由衷赞他,白岫心情又愉悦起来,想要抱怨的话都莫名消散了,只是思念地用力抱一抱她单薄的身躯,贪婪地攫取她身上熟悉的清浅气息,如果可能的话,还想、还想……

“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午不是回去了?”

“我怕你一会儿就回来,如果走了,还要等到明天才能见。”他稍有些不甘道,“我到对面茶楼坐,遇到同僚,他拉我说话的一阵,就不知你什么时候进门了,直到你再出来,我才看见。”

“同僚?”烛雁忽略他话里急着见她的迫切,注意到一个很陌生的词,“做什么的同僚?”

白岫有些迟疑:“我现在在宫里当职,同僚是硕王府的三贝勒,他平日很照顾我,常常指点我一些不熟的事项。”

当职、王府、贝勒……听起来好遥远啊,遥远而陌生的京城贵胄。

烛雁注视兄长一阵,真是不习惯他和这些遥不可及的称呼、人物扯上关系。

“你……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白岫摇摇头,很不高兴,“他们非说我是融隽,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是,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他们又拦着不许我离开京城。”

“那、那个谁,你去见了没有?”

“哪个谁?”

“乌雅。”烛雁几不可闻地叹息,“大哥,你很久以前娶过妻的,阿齐亚不是跟你说过。”

“我不识得她,那些人说的,我不信。”白岫垂眸,固执地说道:“成过亲什么的,我都不信,阿齐亚和我打了好几架,要我去见她,不过他打不赢,所以我一直都没去。”

烛雁只能叹气,“那么,你现在也不住在他们说的关家是不是?”乌雅既在那里,大哥必不去的,他谁也不记得,京城对他来说全然陌生。他又不若寻常成年人能适时熟悉适应,这处处陌生的一年,他是怎样过来的?

“皇上送我座小院,离宫里很近,又安静。你过去和我一起住。”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出不了京城,但留意了榜上有汉庭名字,想着你大概会来,所以轮了班后,马上就过来接你。”

“连皇帝都见到了啊……”烛雁喃喃道,“还送你院子住,看来阿齐亚说皇上当年很喜爱你,果然不假。”

“你别和汉庭一起住客栈,只有你和他……”白岫顿了一顿,压下一股酸酸的涩意,勉强道,“你是姑娘家,住客栈不方便。”

烛雁认真考虑一下,“倒也是,不过呢,他一定又会硏哩硏嗦地不高兴,刚才就大发脾气,我若真的不住客栈,岂不是白白送上去叫他训……”

白岫静静地注视她,看她烦恼犹豫地左思右想,忽然开口道:“烛雁,我记得你说不想嫁汉庭,是么。”

“啊?”

“你还说,希望我做主,替你驳了婚约。”

“呃、那个……”这么久了亏得大哥还放在心上。

“现在,我可以为你做主,退掉你与汉庭的婚事。”

烛雁愕然,看向兄长那认真的眼神,不再如孩子般的口吻,让她忽觉有些不安起来。

蹑手蹑脚地上楼,迎面过来的店伙计刚要张口招呼“佟姑娘回来了”,被她及时摆手示意噤声。回房需经过时汉庭房间,他一向晚睡,叫他听到动静,少不了又要给她脸色瞧。

下午和大哥聊得太久,竟没注意天都黑了,又一起快快乐乐地去吃饭。大哥今晚就要接她过去,她哄得千辛万苦才劝了兄长先行回去,她在哪里住的问题,过几日再说。

哪知时汉庭的房门却开着,她只得硬着头皮经过,希望他专注读书,没有留意门外才好。

“烛雁。”

时汉庭的唤声打破她的奢想,不由暗暗腹诽,家里阿爹都没有他管得严。

“什么时辰了,才回来!”他隐怒地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天黑还在外头逛,成何体统!”

烛雁沉默听他训斥,尽量把话转听为“天这样晚,遇了危险怎么好”,唔,他是担心,训她也是为她着想。

责怪完毕,时汉庭又道:“你进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只好随他进去,看他皱着眉,像是思虑重大事项。踱了很久,才突然道:“我们两个,尽快把婚事办一办,过几天我叫人带信回家,回去办还是在这里办,问一下父母的意思。”

烛雁一怔,“这么快?”

“一则我们孤身在外,长久下去难免惹人闲话;二则……”时汉庭犹豫地瞧她一眼,踌躇半晌低声说:“户部王大人有意许婚,我说已订亲,他却不很死心……”

烛雁心里微跳,“哦,那个……你年轻有为,受人垂青也不奇怪。”

“所以我想,我们尽早成亲,也省了许多口舌推却。”

“推了多可惜,岳丈做官,对你的仕途应该很有帮助。”她偷偷检讨自己,是不是建议得太有诚意了一点?她似乎应表现得很惶恐很担心时汉庭变心才对罢?

“什么对仕途有帮助!负义忘贫、抛弃糟糠,传出去我怎么做人!”他恼怒道,“你放心,时汉庭不是寡廉之辈,既然我们已有婚约,就绝不会弃你别图。”

“可是你并不喜欢我。”烛雁忍不住轻声实言,“你怕被人指点,说你贪图富贵,悔婚另娶,你并不在意娶的是谁,你只是维护你的气节傲骨,不想被别人唾笑轻视。”

时汉庭震动地瞪着她,半天才艰难地道:“胡说,谁说我、我不……”

烛雁就站在眼前,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洁净明秀的小女孩,有些倔强有些不听话的邻家姑娘。要说与她成婚,他是愿意的,所以双方父母提起这事时,他便毫无异议地点头。

他读了这许多年书,少年懂事,稳重内敛,怎比白岫一般,孩子气地喜欢不喜欢随口而出。

只是烛雁道明他怕被指点议论,怕被人不屑唾骂,却让他无法断然否认。

没错,他绝不会让人说他负心背约,贪恋权势富贵。但爱惜名节,洁身坚定,有什么不对!

“如果你担心被人指责,可以由我家先提出退订,我去和我爹说,不会让你被时叔时婶责怪。”

烛雁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让她烦恼郁结多时的心事,原来要鼓起勇气提出来,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

与其让大哥来替她添乱,不如索性她自己解决。

“你、你说什么?”时汉庭惊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还可当成是气话,但这次她这样平静,从容淡然,不像是赌气,也不像是……故意试探。

他软下语调:“你别多心,我和你说王大人许婚一事,只是那边一头热而已,我绝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欢”一词就是难以出口,这话、这话如此尴尬,怎能随意挂在嘴边上?

“我没有多心,我只是很不开心。”

烛雁幽幽叹气,想起这一两年的气闷滞郁,夜里也睡不稳。

“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开心。”

她不看他,径自瞧着地面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写字,即使坐得近,也总觉得你很遥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所有的邻居里,我和你往来最多,却从来不想和你聊天说笑。你是隔壁家的汉庭哥,偶尔教我学几个字,和我说几句话,最多,看不惯我言行,告诫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应该,但是,却从来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时汉庭深吸口气道:“你是怪我,责斥你太多,你不高兴?”

“不、不止。你读的书多,凡事谨慎稳重,得体有礼,我却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遥遥想着,漫声道,“比如坐在炕边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饭,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狍子、桦鼠,一起大笑玩闹,河里踩水林里射箭。你只会说,这样有失分寸这样胡闹,烛雁,你大了,该晓得端庄要成体统。”

“我……”

烛雁蹙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最后摇首叹笑,“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却并不想和你在一起。”

时汉庭心神恍乱,烛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让他脑里瞬时有些空白。两人婚约虽是父母所定,但长久以来,一直觉得理所应当就是这样。烛雁从来也不曾出现一丝厌他、有嫌隙的迹象,怎会时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么“不想嫁”的话来。

“不要胡闹,你不是个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艰难涩声,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烛雁面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乱飘忽,不知定在哪里好。忽然扫过烛雁腰间,那里拴了条坠子,有些眼熟——

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下午见过他了?”

“什么?”

“你还瞒什么!”额际突地一热,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条精致挂坠,冷冷地质问:“这是他身上的吧。”

烛雁被他吓得一惊,那是和大哥聊天时,她随口说笑比挂烟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给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气,伸出手,“还给我。”

时汉庭盯着她纤细白净的手,五指秀巧,掌纹清晰。这样近在眼前的一双手,他从来都没有碰触过,如今这双手却伸在面前,向他讨要另一个男人的东西。

“难怪你突然说什么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为了他!”

他握紧挂坠,冰凉的玉石硌得他手心发疼。

“就算头甲前三,也要从六七品的选修编修做起,何况是二三甲的进士,入学翰林三年后,才不过授与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贵胄,生下来就享受富贵,无所事事也好,游手好闲也罢,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劳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时汉庭愤然悲笑,恨这世上如此不公。

“我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他轻巧一步,就是三品正职,我要熬多少年,才能与他的位置等齐,难怪要弃我而选他,倒是人之常情。”他冷笑怆忿,“只是没有想到,山村里原本清净无垢的好姑娘,也是贪图富贵之辈,是我看错人了……”

“你够了没有?”

烛雁脸色微峻,清冷冷地看他。

“你读了一肚子书,却不可理喻,我不想嫁你,与大哥何干,大哥做官也好,一辈子在山里做猎户也好,同你我婚约有什么关系。我今日不提,总有一日忍不住会提,只怕那时太迟了,我一世都不快活,恨我当初得过且过,以为可以将就此生。”

“得过且过?将就此生?你嫁我,就这么委屈?”时汉庭怒得脸色微赤,恨恨低吼,“你既不愿,初定婚的那时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不说?”烛雁困惑地想了又想,喃喃道,“我若说不愿,你们也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愿;我若说不喜欢,又一定会被问为什么不喜欢,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可是我又没有——都是你们在说在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而今日她终于不能忍,时汉庭又有更佳可选,一切顺理成章,不像当初,想拒绝却没有理由。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为了白岫,与他无关?我又不是痴儿,任你们哄弄摆布!”他气急口不择言,“自他进京,你就盼他回来寻你吧,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我倒要贺你攀上枝头,只可惜听说他娶妻多年,你便过去,怕也只是名妾室……”

“啪”的一声,烛雁手掌按在案上,时汉庭知她自小习武,几乎要以为她要恼起来掀了桌子。但她只是慢慢抬眼,很自嘲地叹声一笑:“我果然不能与你将就过一辈子,凭你今日这些话,我就不能忍,倘若真不回头,我不到三年就气闷死了。”

她冷淡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谋你的前途去吧,我在你心里既然是贪图富贵轻佻薄性的人,离了你,你该庆幸才是。天不早了,不打扰你歇着啦。”

见她要走,时汉庭心绪翻腾,又是悲凉又是愤怒,一探手拉住她,看着她倔强的眼,“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么乖巧、温顺、笑起来干净柔和的烛雁啊,两人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看错了,我从来都是这样的。”

烛雁轻轻挣开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没有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那里离时汉庭还是太近,她不愿回去。

慢吞吞下了楼,前厅里小二在收拾残羹剩酒准备打烊,瞧见她过来,便道:“佟姑娘,马上就上门板了,你还出去?”

“我头有点沉,想在门口坐一会儿。”她虚弱地笑,觉得不过几步路,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我给你搬张椅子坐?”

“不用了,我坐台阶就好。”

她继续拖着步子走,到门口仰望满天星光,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坐在台阶上。夜里的风有点凉,她缩一缩肩头,抱住膝盖。轻松了啊——却无法不难过。

与时汉庭争执得如此之僵,是她控制不得的。她虽不愿嫁,但也绝不想与他反目成仇。

像以前那样多好,普普通通地说话,普普通通地往来,偶尔去学字看书,偶尔见了打声招呼,汉庭哥若是娶了嫂子,她和大哥开开心心地去喝喜酒,道几句吉祥庆贺话……

可现在,几乎形同陌路,谁见了谁都不自在,两家长辈必定也尴尬不已——

啊,糟了!

想到长辈,她立时微弱呻吟,苦恼万分地以额触膝。

“阿爹虽然平时比较怕我,但这次是我理亏,他暴跳起来,说不定要打断我的腿!”

谁来救她?

“大哥,我的腿要保不住了,你得救我……”

才喃喃着,就见一双宝蓝缎面制作精良的鞋子出现在面前,鞋子的主人嘻声笑道:“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没了腿,岂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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