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抬手将小米、小蓝放飞，看着它们拍着雪白的羽翼在空中飞了一周，然后飞回来，停在我抬起的手指上。
我微笑着，拿着“魔杖”朝它们各点了一下，白鸽们立刻化为一团火焰，消失在我手上。
然后抬头挺胸，向台下一鞠躬，膝盖微屈，优雅行礼。
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尽管如此，我也很满意了——毕竟我的“魔术”表演只能算是中上，而非精彩，再加上这里可是酒吧，来这里的人，更多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跟别的魔术师不同的是，我这个“魔术师”并没有道具，或者说，就算不是在台上，别人也看不见我的道具，包括那对白鸽。它们永远只会出现在我“工作”的时候。
刚才在台上表演时就看见老板在旁边跟我打手势，要我表演完之后下去找他。虽然知道没什么好事，但我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去看看。
谁叫他现在是我的衣食父母呢！
老实说，我也确实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我到底还是逃了，从那个人身边逃走，因为那样的日子一天也忍耐不下去。不是没想过这样做会让他勃然大怒，可我别无选择。
十年前，我用瞬移咒逃到这个平凡的小城市，一路躲躲藏藏，直到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也花光。无可奈何之下，我走进了当时最近的一间酒吧——也就是现在这间WAITING，好不容易才站到了胖胖的酒吧老板面前。被鄙夷地看了半天后，老板问我到底可以做什么？我轻轻笑了笑，用手指为他点燃了香烟，并告诉他：“我是魔术师。”
胖老板的烟掉了下来，嘴巴呆呆地张着，眼睛瞪得老大。
他看得很清楚，那蓝色的火苗确实是从我指尖冒出。
我还是微笑地看着他。呆了片刻后，胖老板恢复商人本色，什么也没有多问，就跟我谈起了酬劳。
于是我在WAITING停了下来，一呆就是十年。
当然后来我才发现我实在不用那样小心翼翼，因为这个世上的清洁者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少。我想只有那个人亲自出现，才会发觉我身上特殊的气息吧。但十年了，没有一点动静，于是我也在想，也许我的离开，对那个人并不算什么。毕竟现在的墨勍，早已不是曾经在轻轨上让我心动的那个少年。
“木子！”老板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脸的春光灿烂，“那边有位客人对你的表演很感兴趣，想请你过去坐一下。”
我一愣，直觉地心生排斥。
老板是个人精，他见我表情有些僵硬，立刻装出可怜样，“不要这样子啦，那位夫人可是我们这里的名流，你这次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我睨眼看他，“我的表演明明只是一般，有什么值得让人感兴趣的？”之前为了隐藏身份，我还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凡事不求突出，只求稳妥。这一点都不难，毕竟这种日子，我过了整整的四百年。到现在，我已经非常习惯这种生活方式，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
也许漫长的岁月，早已改变了我的个性，这种像是逃离一样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自由生活。
“怎么会呢？”胖老板勉强地一笑，“你的节目还是很好的啊，否则我们怎么会一合作就是十年？”
我淡淡地笑了一笑。
那是因为比起一般人好奇我的魔术不同于一般魔术师的同时，胖老板心里却对我有另一种怀疑吧？不过像他这种人和异族的混血，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辨识我的身份。
胖老板非常会看人脸色，立刻举手跟我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瞄了他说的客人一眼，由于有点距离，灯光又不是太亮，只看到女人优雅的侧面。
我抬起头，“好，我过去。”毕竟当初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他让我免于露宿街头。跟客人见一见聊一聊的要求还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如果胖老板没记性，今后出尔反尔，那时再离开就好了。
对老板挥了挥手，我转身走到吧台旁边，站在那位贵夫人旁边，微笑道：“你好。”
女人转过头来，她蓄着短到极点的寸发，那张脸并不美丽却显得个性十足。纤细的手指夹着烟，细细的眼睛轻轻眯起，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尽管这女人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她身上散发的气息还是让我惊了一下。
然后我迅速冷静下来。我看着她，没有立刻开口。
女人撑着头，懒洋洋地看着我，“……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懂不懂规矩？”
我垂下眼，轻轻一笑，“我对规矩确实是有许多不知情的地方，如果不小心有所冒犯，还请原谅。”
是我的错。就算胖老板看不穿我，也不代表其他异族看不穿我，何况我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拥有的能力，非常了得。
虽然一直不曾进入异族的圈子，但我也听说过他们之间等级非常森严，如果这个女人是这一带的头领，那么作为外来者的我却一直没去拜会，可以算是严重藐视他们的规矩了吧？就算死神放过了我，可是用往生咒复生的身体，依然会带着极淡的“鬼息”，这也是我将永远为此付出的代价——丢弃人类的身份，成为异族的一分子。
女人挑起了眉，吸了口烟喷在我脸上。
她闪烁的目光盯了我很久，又懒懒道：“听老板说，你叫木子？”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一时也猜不透她想做什么，干脆有招拆招：“是的。”
“那么你跟木家……”短发女人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内，然后抬头，目光如炬，“是什么关系？”
我心里一震，随即立刻平静下来。
“你不会认为我是木家的人吧？”我微笑着，“一个异族？”
想不到那女人也笑了。
她站起身来，很随意似的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之间根本没有防备，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只能被她带着往前走了。
“你这是……”我暗中戒备，一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就准备开跑。
“你骗不过我。如果你不是木家的人，怎么会那些木家的咒术？”女人转头，又是一笑，“或者说是‘魔术’？”
我阴沉着脸，闭嘴不语。没错，那些所谓的“魔术”都是木家的咒术，虽然我几乎都不记得了，但自从我重新回到这具身体后，它们却时不时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一点点记起。
也许这也是姐姐离开时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了吧，让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礼物。
女人哼了一声：“其实你是不是木家的人，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你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所以，你也不叫什么木子，而是叫做木小锁吧？”
我一呆，迅速转头看她。
女人停下脚步，扬起了眉，“看来我运气不错。”她看着我，有些诡异地一笑，“看你普普通通没啥特别的，还担心你不是主人要找的人，会害主人白跑一趟。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难怪找你那么久都找不到呢。”
我的心在狂跳，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女人的那些话！
我的手才一动，就被她制住。
她咧着嘴，细细的眼睛里射出精光，“想用瞬移咒啊？还是别费心思了，老老实实等主人来吧，他应当不一会儿就能到了。”原来挽在我胳膊上的手很暧昧似的搂在我腰上，旁边经过的人注意到我们两个，有的发出哨声想来逗趣，却被那女人冷眼扫过去之后立刻噤声。
我心里却是大骇。这个女人的能力远远超过了我的预计，在她的压制下，我甚至想强行瞬移都不行。
“哎，这里简直是吵死人了，主人肯定不会喜欢，不如去外面等。”女人若无其事地继续拖了我走。我垂下眼睛，另一只手里捏了火团，一跟她出门就立刻扬手向她掷去。
那种火团跟我在魔术表演中出现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一沾到敌人身上，就会立刻燃烧，直至对方化为灰烬。
女人的脸色终于微微有所变化。她的身体瞬间化为淡淡的薄烟，向旁边散去，然后又在另一个方向聚拢，重新恢复人形。
只是原本搂在我腰上的手，变成抓住我的头发。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艰难转头，瞪着目光像是要喷出火来的女人。
她也瞪着我，咬牙切齿：“如果你不是主人要找的人，我一定让你尝尝被投到火炉里去烤是什么滋味！”
我胸口激烈起伏着，忍不住大声道：“谁是你的主人，找我做什么？”我明明都不认识什么异族，到底是谁指使了这样厉害的异族来找我？
那女人愣了一下，又露出那样诡异的笑，“我主人是谁，你等一下就知道。”
“……喂，两位美女，要打架要也不要挡着大门口好不好？”
我转过头，看见两个长得有些痞痞的年轻男人停在我们面前，颇有兴趣地看着我和那个女人。
“哟，这不是店里表演魔术的那个妞嘛，平时看起来冷若冰霜，怎么惹上旁边这个火辣美女了？不会是抢了别人的男人吧？”
他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靠了过来，“有什么好抢的啊，来来来，直接来哥哥怀里，哥哥安慰你！”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碰到我，他的身体就立刻向后飞去，大叫着摔在人行道中央。
没有人看到那个凭空出现的少年是怎样动的手，他目光冷漠地瞥了地上的那个抱着肚子呻吟的男人，缓缓回头，看着另一个傻张着嘴，瑟瑟发抖的男人。
少年俊美的脸上虽然是纯粹的东方特征，却有着一双蓝得那样剔透的眼睛。他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舞，修长的身躯只套了件薄薄的黑绸衬衣，在寒风中却没有半点瑟缩的感觉。昏暗的灯光无法完全照亮他的五官，但我只看他一眼，就呆住了。
他没有看我，仍是目光冷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然后扯起嘴角，冰冷一笑，“不要随便碰别人的女人。”
不等他出说“滚”字，那个男人已大叫着跑开，甚至不理会他的同伴。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的女人已经松手，她放开我的头发，然后低声叫了一句：“主人。”
墨勍回头，淡淡地瞄她一眼，然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再也不曾离开。
我却呆了。
她刚才叫墨勍什么？
主人？
墨勍就是她的主人？
怎么可能！墨勍身为清洁者，甚至还是墨家的族长，怎么会是一个异族的主人？！
我慌乱地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墨勍。
难道我看错了？那女人不是异族？
等我发觉时，才发现刚才的问题竟然不知不觉已问出口。
墨勍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有火光在跳跃。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你没有看错，她是一个异族。”
那女人对墨勍恭敬地低着头，却嘲笑地盯着我，仿佛在笑我问了一个白痴问题，“不光是我，现在所有的异族都是主人的仆人。”
墨勍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理了理我刚才被抓乱的头发，看着我慢慢道：“玩够了吧？下次再跑，可就没机会跑这么远了。”
他的动作不轻不重，可还是让我打了一个寒战。
仿佛真的生出一个错觉——被牢牢抓在手里的错觉！
不是没想过这天的来临，但我没想到会是事隔十年之后，在我以为已经躲过墨勍，永远也不会再见的时候。
我静静地立在一旁，面对站在屋子中央四下打量的墨勍，不知能说什么。
最初的震惊过后，其实再次站到墨勍面前，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困难。心情有些复杂，但我却不能否认，在WAITING外见到墨勍那一刻的欣喜。
然而我们的问题依然摆在那里，最初的欣喜之后，反而觉得更加无力。
更多的是茫然。
他回头看着我，“这就是十年来你住的地方？又破又旧，跟你以前那间租屋一样。”
我垂下眼，淡淡笑了一下。是啊，那是我一辈子里最担惊受怕的日子，也是永远都回不去的一段日子。
想不到事隔多年以后，对那段日子竟然会常常想起，想起凌晨去坐轻轨的日子，想起那日早上，在车上遇到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少年。
“你怎么会成为异族的主人？”我说。
“……因为我发现这个世上的异族很多，比清洁者多了太多。与其杀了他们，不如很好地利用他们。”
“那些清洁者会答应？”
墨勍一下子沉默下来。
他转过身，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
“看来你变了不少。”半晌之后，他慢慢道。
我扯了扯嘴角。确实。
时间这东西很怪，你觉得快的时候它会很慢，你觉得慢的时候它又很快。甚至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连自己已被时间改变也不觉得，直到被提醒。
“你也变了不少。”我对墨勍道。
如果是十年前的墨勍，抓到从他手中逃跑的我，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脾气。或者他不是好脾气，只是换了一种表现方式。
他定定地看着我，“可是不管你怎么变，有一点你必须得记住，你木小锁，这辈子都不可能从我身边逃掉。”
我疲惫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多说什么。
绕来绕去，果然还是回到原点。
左手一动，链子就哗啦啦作响。这是一条很漂亮的链子，只是一端扣住了我的手腕，另一端却系在墨勍食指上。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十多天，从墨勍说出那句话之后。
在WAITING呆了一夜后，墨勍当着目瞪口呆的胖老板的面带我离开，而那个称呼墨勍为主人的艳丽异族，则同样是一脸惊讶。也许这情况是有些诡异，因为不管是异族还是清洁者，都是同一规则：服从或是挑战；生或者死。
何来囚禁？
墨勍在那之后就很少跟说话。我也是冷眼旁观——尽管被当囚犯一样对待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他们清洁者虽然可以瞬移，却不能带着别人一起。手上时时作响的链子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了可以逃离的机会。
当墨勍带我来到那座只生活了两年，却让我时时想起的城市时，我确实有些疑惑。已经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先跟墨勍去了HK，又在那个小地方呆了十年，浑然不觉时光变迁。而这座让我曾经每日注视它从凌晨醒来的城市，已然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破旧的租屋早已变成了商业区，城市面积也扩大了整整一半，只有横跨两岸的长江大桥还依然带着十年前的模样。
当然，还有贯穿全城的轻轨线。
深秋的凌晨，空气里透着寒意。
墨勍明明不是很冷，却在衬衣外罩了一件风衣。因为风衣的口袋很大，就算是整条链子放进去，再揣进两只手也不会放不下。
凌辱6点30分，第一班轻轨进站。
我抬头望着前面少年的背影，脚步有些迟疑。墨勍像是有所感觉，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
我压下心里的疑问，跟他走进车厢。
乘客果然还是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
墨勍带着我走到车厢中间，率性地坐下。我站在他面前，心里有些复杂。
环顾四周。
可是……又真的好怀念。
“那个时候你就坐在对面的位置吧？”墨勍突然道，他抬头看着我，“不过今天不行，你只能坐我旁边。”
我默默无语。想不到那个时候他对我就有了印象。
由于距离的落差，我的手离开了风衣的口袋，长长的链子拖着垂到墨勍面前。墨勍淡淡看了那条链子一眼，手指忽然一动，链子瞬间消失。
其他的乘客并没有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动。他们要么打着瞌睡，要么还迷糊着，没能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我还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被墨勍握住了手。他的手比我冷多了。
“坐吧。”他拉我坐下，没有放手。
轻轨平稳启动，没有一点声音。
我看着地面，“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如果我没猜错，他并不想赶路。
墨勍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墨勍忽然道：“因为我想让你变回来。”
我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墨勍的表情很平淡，玻璃一样的眼珠幽幽地泛着冷光，不可思议的漂亮。
他继续淡淡道：“你变太多，我不喜欢，所以想让你变回来。”
我心里微微一动，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我才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喜欢那种生活。墨勍，放了我好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不过放了你？”他轻笑一声，“不，我宁可杀了你。”
我再次沉默。
“……或者，你杀了我再走。”
我一颤，茫然地抬眼。刚才……他说了什么？
墨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也许是灯光的反射出了错，那样晶莹的蓝，竟让我看到忧郁的错觉。
“还有，平静的生活今天会是最后一天。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我们就得不断地逃亡，可能再也回不来了。那些清洁者很灵敏，他们会一直追踪我的气息，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刻都不能放松。”
他继续平淡地诉说着，我却瞪大了眼。
“……为什么？”发出了什么事？墨勍到底在说些什么？
墨勍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道：“墨家有了新的族长。”
我狠狠一震。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继续在问：“新的……族长？那你呢？”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墨勍有些不耐，他瞄向我，又很快别过眼光，道：“……很简单，异族和清洁者，我只能选择一边。我接受了异族的投诚，所以被清洁者推翻。”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接受异族的投诚？”我迟疑了一下，“你想让他们……为你做什么？”
墨勍却突然沉默下来。他转过头，望向另一边，似乎并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
就在我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他说——找你。
我呆呆望着墨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墨勍也固执地没有回头。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节拍。
好一会儿，我才转过头，望着对面玻璃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墨勍依然握着我的手，渐渐变得暖和了。
原本以为自己做得很正确，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坚持的是错误，可是还是有一点点想哭的感觉，在察觉到自己的任性之后。
我深深呼吸，然后轻轻开口：“……墨勍，我不会再逃了。”
“是吗？”身旁的少年淡淡回答，却攥紧了我的手指，“你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转头，微笑——
“可是这次，是永远。”
破釜沉舟的感情，就算让我被囚禁，也心甘情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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