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租屋离轻轨站并不算远,只是要爬很大一段的陡坡。房子是房主自己私人修建的,一共只有三层,听说最开始是用来开旅馆,后来生意不好,便干脆将屋子分租出来。虽然每间都有小小的卫生间,却没有厨房,所以租客们只能在过道上搭建自己的临时灶台。
临近十一点的冬日深夜,我回到可以容身的小窝门口。除了过道并不明亮的路灯以及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犬吠声,就只有我自己模糊的影子了。这个夜晚跟以往每一个迟归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正准备进屋,背后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心生警觉,立刻回头,仓促地对上一双冰冷的瞳眸。大惊之余,我根本不及张口出声,便被对手擒住了脖子,跌撞着退进屋内。
身体撞在冰冷的地板上,我双手抓住那人的胳膊,却根本不能撼动半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已经看清面前这张充满了杀意的脸孔,他正是刚才还跟我同车,却不知什么时候尾随于我身后,明显想要我性命的少年!
我判断错误,他之前敛了杀意,不是不想杀我,而是没打算在那么多人面前杀我!
不要……
不要杀我……
虽然活着并不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但我不能死。这条性命,我必须得留着啊……
想要哀求,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知道他们不会畏惧任何人类律法,在他们的世界里,杀同类只是优胜劣汰的正常事件,所谓强者生存而已。所以我才一躲再躲,一忍再忍,只想着保全性命,可以找到归海,确认一件事而已……难道这样的想法,也是奢望吗?
“哼,这样都死不了,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能撑啊。”少年的眼里满是嘲讽和不屑。他抬起另一只手,泄进门来的路灯光让我看到一把造型奇特,形如十字的匕首,反射着冷冷的银光,“不过遇到我,你还是死定了。”
我全身一震,因为他的话,也因为他手里的匕首。
原来他不是妖也不是怪,而是“清洁者”。
清洁者——这世上为数不多,却会让其他异族都心怀惧意,见之则逃的种族。
因为他们做的事,就是清除这世上所有他们认为不该生存的种族。
我的特殊体质只不过是比普通人特殊些,若是被那把匕首刺中,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灰飞烟灭!
睁大双眼,我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冷漠却又异常俊美的脸,不甘心和极度愤怒的心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银光直直落下,我仍然睁大了眼,那一刻,心在绝望地大叫,只是无法发出一声。
利器的尖端停在我眉间,疑惑的神色出现在少年的脸上。
寒光从眉间移到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闭眼,感觉有滴水珠顺着眼角,落到耳廓。
一直发着抖。除了恐惧,更有对自己的愤怒——该死的,明明不想哭,为什么还会流出这种软弱的东西?
然而匕首没有刺下,我睫毛微颤地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少年眉头打结,怀疑地审视着我。
他冷哼一声:“想博取同情?”一道厉光从他眼里激射而出。
我狠狠地瞪着他,用尽全身的力量。
博取同情?不!我从不觉得清洁者会有什么同情心!
就在我以为他手上的匕首会落下的时候,银光一闪,那把匕首骤然消失。然而不等我反应过来,又一把小刀出现在少年手上,这次他毫不迟疑,将七厘米长的刀身狠狠扎进我手臂,力道之大,竟透骨而过,将我的左上臂扎出一个窟窿。
“哈……”所有痛苦的叫声在他另一只手的紧梏之下只能发出一个单音,我的手不禁一松,无法再抓紧他,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得更凶。
手臂上湿湿的,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流血了。
中午流的那点血根本不能与之相比。然而中午的小口子,或是刚才手臂上的窟窿,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这种伤口根本不会对我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感觉过了很久,但事实上可能只是几分钟,少年放开擒住我脖子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不是僵尸,虽然带着鬼气却拥有完全的实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缓慢地开口。
好一会儿,我都说不出话来。
瞪着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决定就已做下。
见少年又开始不耐地皱眉,我支起上半身,垂下眼帘颤抖地往后退着,“我、我……”
在少年冷冷的注视下,我终于憋出一句:“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小角色而已……”
见少年不语,我又赶紧道:“真的!我发誓,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妨害的!”
少年却突然笑了,冰冷的眼睛,像是看一只虫子似的睨着我,“不管你是什么,终归你不是人。”
清洁者,专杀异族。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我原本抱着一丝希望的心又沉了下去。冲动之余,我竟忍不住对他吼:“不是人又如何,难道你还是人类吗?”
少年愣了一下,瞳仁微缩,杀意铺天盖地而来。而我立刻为自己的冲动后悔,缩着身子,身后却是冰冷的墙壁,已然退无可退。
“不要,拜托你,不要杀我……”
流泪,哀求。我确实只是一个可怜又怕死的异族,不在乎这副卑微的样子被他如何看待,只要能留住性命,只要能继续活下去——
“闭嘴!”少年突然喝道,仍然冷冷地注视着我。
然后他说:“滚吧。”
“……”听到这两个字,我反倒愣了一下,抬头呆看他片刻,然后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心口怦怦怦怦地跳得厉害。我什么也不顾,只想着跑,跑得越远越好。一路往灯光最明亮的那处地方跑去,直到面前一道铁网门拦路,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又跑到轻轨站台来了。
已经很晚了,轻轨自然都已停运,站台大门也已锁上。四排日光灯还亮着两排,在夜色里发出冷幽幽的光。
抓住铁网门的横条,我惶惶然地抬头四望,没有人追来,清冷的大街上,只有我一个。
看来清洁者是真的放过我了……想到这里,我总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一放松,却立刻觉得腿软,幸好抓住了铁网门的横条,否则只怕立刻就会坐到地上去。
等匀过气,我才发觉自己真是狼狈不堪。手袋被遗落在家里,羽绒服上是一块一块的血斑,脸上绷绷的,用手一摸,才发现连脸上都沾到了自己的血。幸好四下无人,不然真是会吓死人!
脱去外衣,卷高袖子,原本应当有伤口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不禁苦笑,看来清洁者用来刺我的那把刀的确只是把普通的刀,否则就算这具身体恢复力惊人,若被清洁者的特殊武器刺中,也绝对是死路一条。
清洁者……这三个字让我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然而想到那少年的身份,不知为何,心里除了愤恨,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憋闷。
甩了甩头,什么清洁者不清洁者,我还是先顾着眼前吧。
身无分文的我,此刻逃出命来,以后又能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对于我来说,却连小小的容身之处都难以找到。
寒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紧紧环抱住自己。
又是一个漫长而无望的夜啊……
迷迷糊糊间,头重重地一点,我立刻醒了。
等看清自己所在之后,我又忍不住皱眉。昨夜,在根本无处可去的情形下,我只好在站台附近找了个背风处暂时躲藏。现在天已经微微亮了,站台的铁网门也重新开启,街上依稀可见行人,那么,那个少年肯定也离开了吧?
现在回去……不会再撞上他了吧?
清洁者没杀我,自然也没可能继续留在那里。思来想去,我还是只有回租屋这一条路。我所有的钱和东西都在那里,要是放弃的话,恐怕真要从头再来了。那也意味着,接下来的许多个冬日,我都只能像昨晚那样,在大街上度过。
趁现在天还没完全亮,行人也不多,我低头躬身,遮遮掩掩地一路小跑回到租屋。
谁想还是遇到早起的邻居。
“哎哟……”一声惊呼。我急忙抬头,对上一张惊恐万状的脸。
原来是邻居老太太。
“哎哟哟,”老太太看清是我,捂住胸口,“怎么是木小锁你啊。”随即又紧张起来,“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衣服上全是血?”
遭了,这下怎么办?
我咬着嘴唇,脑子转得很快,“昨天回来晚了……”我勉强地笑笑,“遇到抢劫的了……”
“老天爷!那你人也受伤了?”老太太左看右看,“去医院没有?”
我却不想再跟她啰嗦,顺口回答一句“我没受伤”,便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拿到了钱和行李,我还是马上搬吧,虽然这里的房租很便宜……
门是关着的,钥匙在手袋里,而手袋却是在屋里,没办法,看来只得找房东来开门了。
正这样打算着,门却突然被打开,站在门内的,正是让我绝对不想再见到的那个人。
我相信自己现在肯定是面无血色,连身体都禁不住发抖,然而却根本动不了,只能满脸惊惧地望着面前的清洁者。
清洁者见到我,立时皱眉。他肩头一动,正当我以为他又会对我出手的时候,却不见他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没受伤啊?”也不知是热心还是看稀奇的老太太一无所觉地跟了过来,“那衣服上怎么还会有血啊?啊,你你——”
老太太吃惊地瞪着清洁者,我瞄她一眼,又看看门内的人,一咬牙,干脆赌了一把。
“我昨天遇险……是他救了我。”
老太太还是一脸呆滞,看看我又看看少年——在她眼里,那确实只是一个外表俊美的普通少年。
清洁者的手还是抬了起来,这次的目标却不是我的脖子,只是拉住了我的胳膊。
“进来。”他面无表情地说,拉我进门,然后当着老太太的面将门关上。
屋内当然温暖许多,我却是全身僵硬,连头都不敢抬,尤其是他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
“不是让你滚?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硬着头皮道:“……我……想回来拿点东西。”
半晌没听见回答,我忍不住悄悄抬眼,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也正观察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见我偷偷看他,清洁者眯起了眼,“你说谎倒是挺在行啊。”
我动了动嘴唇,垂下眼去。
刚才不那样说,一时之间,又该怎样跟老太太解释?平时这屋子里都是我一个人,他突然冒出来,总不能说他是打劫我的那个人吧?
他松开了抓住我胳膊的手。我垂眼的同时,也小心审视着本应在地上的手袋,但是看来看去都没看到。
“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声音忽然响起,我愣了一下,往清洁者看去。
他背对着我,将床上的东西一一塞进他那只蓝色的背包。床上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看来昨夜我在大街上瑟瑟发抖的时候,这家伙却征用了我的床。
怨恨的同时,不禁又有些奇怪。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落泊的清洁者,难怪昨天是让我滚却不是他离开呢。
冰冷的目光扫来,我立刻一凛,防备地盯着他。
“……两年。”我嗫嚅道。
他回头,继续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他的行李,“这一片儿的老大是谁?”
“好像是……曾九。”
这世上的异族虽然只是少数,但世界各地都有。我住的这个小地方也不例外。
遇上那些异族时,我从来都是能躲则躲,加上本身的非人气息并不浓郁,生活作息一如常人,两年来,他们甚至不知还有我的存在。
就连眼前这个清洁者,如果不是我自己不小心招惹上,让他留心了我,也不会发现我的秘密。
“曾九?哪个曾九?”
“好像是……一只黑狗妖。”我有问必答,只怕一个不小心让他再次萌生对我的杀意。
他装好东西,回身,“你这个地方,我要了。还有,你带我去找那个曾九。”
我愣了,“……我?”
清洁者冷冷地扫我一眼,当是回答。
“可是他们知道了会杀我……”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他望着我冷笑。
我紧紧咬着嘴唇,没办法再反对一个字。
正如他说的,他可以现在就杀了我,而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为什么却生存得如此艰辛?
找到归海,让姐姐复生……这个目标是我现在所有生存动力的来源。
所以,哪怕是面对清洁者呢。
“……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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