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声爸爸
驾驶室内,冬怡望着原田俊男冷峻凝重的面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原田俊男能这样做实是不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恶事,但他对自己这份感情却是真实可靠的。原田俊男过去所犯下的罪行,也许是不可饶恕的,但更可恨的是日本法西斯对国民的非人道教育,让他们迷失本性,但只要是人,人的特性就会从方方面面表现出来,从而与他们所宣传的理论发生违背与碰撞。原田俊男行为的改变,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冬怡深深地叹息着。
原田俊男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径,问道:“你们要到哪里去?”
冬怡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实在不知该到哪里去,丁家湾已无人烟,如何安置这些虎口脱险的姐妹们呢,此时不由让冬怡想到后方根据地,只有把姐妹们送到那里,才能让人放心。
正在这时,赵二保慌里慌张地把脸贴在驾驶室的后窗上,焦急地喊道:“不好了,鬼子追上来了,有摩托车,有卡车,人还不少呢!”
冬怡听罢,紧张地看向原田俊男,原田俊男一生历经各种险情,此时他的脸上并没呈现出任何的慌乱,镇静地说:“我们是跑不过他们的,让后面的人做好准备,拐过这个弯儿山体会挡住鬼子的视线,我把车停下后,你们马上下车,躲到青纱帐里,我把鬼子引开。”
冬怡此时已完全没有了主张,愣愣地点了点头,马上把原田俊男的意思转告给后面的赵二保。
原田俊男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油纸卷儿,“这是我前天潜到河内府邸偷摄出来的重要情报,本来是想抓点儿河内的把柄,看来是用不上了,这是日军要对华北地区进行细菌战的作战计划,非常重要,你把他转交给八路军,算是赎我的罪孽吧。”
冬怡眼中含泪,接过油纸卷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原田俊男好像又想起什么,痴痴地转过头来,“冬怡,还有一件事,如果我们的孩子能够出生,你一定不要告诉他,他有一个当日本间谍的父亲。”原田俊男说完难过地低下头去,由于他心神恍惚,车子也歪了一下,他忙又聚精会神地把好方向盘,两行亮晶晶的东西从他坚毅的脸庞缓缓而下。
冬怡的心蓦然一震,眼泪顺腮而下,她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
转过眼前的路弯儿后,果然是一片高粱地,原田俊男把车子停下,紧张地呼喝着,让后面的人马上跳车。后面的妇女早就做好准备,她们并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一个个动作都很矫健,从车上飞跳下来,迅速地躲进高粱地中。
原田俊男把另一侧车门儿打开,催促道:“冬怡,快下车!”
冬怡这会儿却迟疑起来,回头紧张地问:“阿男,那你怎么办?你怎么脱身?”
原田俊男此时已顾不上说什么,情急之下,一下子把冬怡推了下去,对窗外的赵二保大喊:“二保,照顾好冬怡!”
赵二保跑过来,搀起倒地的冬怡,连拖再拽地把冬怡拉进了青纱帐。
原田俊男猛踩油门儿,卡车箭一般向前飞去,青纱帐中留下冬怡焦虑担忧的目光。
原田俊男的车刚刚开走,就看到绕过山角追来的鬼子摩托车,还有紧随其后的卡车,车上载着全副武装的鬼子。
冬怡她们趴在青纱帐中动也不敢动,眼看着鬼子向原田俊男的卡车追去,冬怡的心倏然一痛。
赵二保悄悄地看向冬怡,他此时非常了解冬怡的心情,不敢去打扰她。冬怡愣了一会儿神后,忽的想到自己的责任,对赵二保说:“现在鬼子过去了,我们马上也走吧,二保,我们一定要把姐妹们安全地带出去。”
二保坚定地点点头,她们刚要起身走,忽听前面传来一声巨响,眼看着火光冲天。冬怡一下子怔在那里,泪水狂涌而出。
但冬怡并没有停下脚步,带着身后的丁家湾妇女继续赶路。她们在青纱帐中走了没多远,就听到鬼子开过来的卡车声,还是那几辆摩托车,还是那一车全副武装的鬼子。这已无需多问,若是追击没有结果,鬼子是不会这么快回来的,看那冲天的火团,原田俊男一定是遭遇了不测。
冬怡强忍心头悲痛,把目光投向发出火光的地方,腹中突然一动,冬怡感到惊讶万分,这是她感觉到的第一次胎动,可爱的孩子依旧健康。冬怡把手抚在腹部,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她一定会把这个孩子养大,并且告诉他,他有一个非常勇敢的父亲。
冬怡等人经过数天的艰苦行程,终于来到甘陕宁根据地的边界。
这日清晨,冬怡把赵二保叫到一边儿,从怀里取出原田俊男交给她的黑色油纸卷儿,“二保,这是原田俊男在卡车上交给我的重要情报,是关于日军对华北地区进行细菌战的作战计划,这关系到华北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生命,你一定要把他亲自交给八路军的首长。”
二保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么重要的情报是多么的珍贵,“冬怡姐,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部队首长?我们已到根据地了,这是你得来的情报,你应该亲自上交的,会得到嘉奖的”
冬怡苦笑连连,难过地把头扭过去,只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是原田俊男用来赎罪的,还提什么嘉奖?我不能跟你们回去的。”
“为什么?”二保感到不解。
冬怡把身子扭过去,悄悄地擦了一把眼泪,赵二保马上明白冬怡的心思,默默地把头低下去,过了好久才低低地问道:“冬怡姐,你想把孩子生下来?”
冬怡的脸上闪现出悲凄的神情,点了点头,“对,不管怎么说,这个生命是无辜的,我不忍心残害他,把你们送到这里,我也放心了,我要回北平老家去,那里还有我的母亲,她会照顾我的。”
赵二保此时已不知说什么好,看到冬怡那痛苦的神情,真想分担点儿她的痛楚,通过这几日冬怡的行为,他知道冬怡是善良的、正直的,心底由衷地希望她幸福,“那好吧,既然冬怡姐决定了,我送冬怡姐到北平。”
冬怡摇了摇头,“不用,你把这些妇女照顾好就行了,离这儿不远的县城有一个火车站,坐火车我可以直接到北平,你不用担心的,这里离根据地还有一段路程,虽然不会再碰见鬼子,但也要小心呀。”
赵二保知道自己留不住冬怡,他心里也不想留她,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母子平安。
冬怡眯着眼睛,望着眼前飞舞的樱花,她也不知自己怎会来到这个地方,这是她和袁田男私订终身的樱花园,虽然战火不断,但这里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她隐约记得这几天是樱花花期,却没想到正赶上樱花纷纷从枝头飘落,花瓣轻盈匀厚,地面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红地毯。
冬怡轻移脚步,踏在这红地毯上,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听袁田男说过,樱花象征着日本武士之魂,可这种反人道的魂魄命中注定是要从枝头飘落,它只不过是日本为了走侵略扩张道路而培育出来的战争阴魂,注定是要失败的。她的袁田男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随着那一声爆响,袁田男在她的心目中得到重生,那个被樱花之魂笼罩的原田俊男永远地去了。
冬怡前两天到医院去检查,妇产科的大夫说孩子会在这几天出生,冬怡感到很欣慰,她终于可以和自己可爱的宝宝见面了,她要用毕生的精力好好培育这个孩子,她教给他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冬怡仿佛听到了学堂中莘莘学子的朗朗读书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十年后……
冬怡带着十岁的儿子袁田田从乡下回城,走到半路,田田嚷着要喝水。冬怡心疼地看一眼儿子,在这大热天里赶路,的确让孩子吃了不少苦,她蹲下身,爱抚地摸了一下袁田田的头,温柔地说道:“乖儿子,听妈的话,再走一程,到了前面那个村儿,妈妈给你找点儿水喝。”
田田听话地点点头,天真纯净的眸子里闪着幸福的光芒。她们走向村子,在村口碰到一个编席子的老汉,他没了一条腿,在浓密的柳阴下麻利地编着苇席,头上的大草帽遮住他大半张脸。
冬怡知道这里的苇席一定比城里的便宜,便走上前去看铺在地上已经编好的席子。她一边翻看,一边问着价钱,那老汉吵哑着嗓子说:“一块钱一张,有相中的可以拿去。”
冬怡高兴地选了一张,把它细细地卷起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元钱,递给老汉。那老汉伸手接过钱,抬头看了一眼冬怡。他的目光突然惊愕地定在冬怡的脸上,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不会动的雕像,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呆呆地把头转向冬怡旁边的孩子,仔细观瞧,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田田似乎发现了老汉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的神情,好像是害怕了,拽住了妈妈的衣角,“妈妈,咱们走吧,田田渴了,你不是说到村儿里给我找水喝吗?”
老汉听到田田说渴了,忙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把身边的瓦壶提了起来,倒了满满一碗水,给田田捧了过去,由于激动,他的手微微颤抖,水不断地从碗中泼洒出来。
冬怡见状,忙高兴地接过水碗,客气地道了一声谢,把水递给儿子。
田田真的是渴了,把大半碗水都喝了下去。他把碗递给妈妈,满足地说了一句,“真解渴,妈妈你也喝一些吧。”
冬怡笑了笑说:“妈妈不渴。”就回手把碗递给编席老汉,转身拉起儿子就要走。这时那老汉焦急地发出点声音,好像要叫住她们,当他低头看到自己伤残的腿时,“唉!”了一声,又把嘴闭了起来,向回过头来的冬怡摇了摇手,脸上闪过一丝悲凄的神情。
就在冬怡转过头的一刹那,她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意识到什么,那老汉的眼睛何其熟悉,就是再过几千年,她也不会忘掉那眼神。
冬怡迅速转过身,愣怔怔地看向他,在他的脸上紧张地寻觅着,其实这个老汉并不老,只是他海下留的胡须隐藏了他的真实年龄。
冬怡嘴唇张了张,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你——你还活着——”
袁田男一时间泪如雨下,冬怡竟然这么快就认出已然憔悴衰老的他,当初他为了甩掉鬼子的追击,引爆了汽车,自己却不小心摔到了崖下,伤残了一条腿,从此他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虽然到处打听冬怡的消息,却是音信皆无,一直到日本投降,全国解放,他才被政府收留安置在这个村子里,成为受村委会照顾的五保户。
冬怡蹲下身,俯在田田的耳边,轻轻泣道:“田田,快,叫爸爸!”
田田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妈妈,你不是说爸爸是大英雄,在战争中牺牲了吗?”
冬怡眼含热泪摇了摇头,“这个人就是,他没有死,他就是你的爸爸——”
田田慢慢地走过去,稚气地问:“你就是爸爸吗?”
袁田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紧把儿子抱在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袁田男,他趴在袁田男的怀里,似乎还不懂什么是激动,只是静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