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汉末浮生记之袤原驰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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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荥阳援曹(4)

我淡淡苦笑起来。此时苇荡中看似平地,实则寒湿污烂,多有水泽,连马匹亦不好走,更别说那些负甲披铠的士卒了。那身佩金银的家伙忽地被惊马掀翻在地,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将起来,兀自喃喃地骂着,原来这匹马却是他从敌人手上抢来的,怪不得甚难驾驭。

但是,在这样的道路上行军,武锋营战士们却根本没有半句怨言,反而都在聆听那些曹营将士的“高见”,自得其乐。

“曹兄啊,我奉旨北讨西域,稍有成就,然而董卓为乱天下,故有意伐之!不料羌人被我败后,并未臣服,反兴贼心,趁我亲率军东征之机,联手攻我西海,已下格累。其势逼得我不得不还军西讨呢。”

曹操肃容,眉头一皱道:“羌人剽悍难治,往常段炯、张奂戍边,无不劳师动众,费资数亿,积年方定。颜公平西海后,便该以燎原之势攻拔其部族,剪其羽翼,彼时或可稍安。”

我微微一笑,不想在这个方面和他争辩。曹操的确雄才,然而他忘记了羌地严酷的自然环境。那里即使平定,也无法长久驻兵和移民,否则光是粮食,一年就足以用光十载丰年的积蓄。毕竟,像熊戎地那样的好地方在西部并不多见。

话锋一转,我故作疑惑地道:“曹兄,闻关东诸郡蜂起,联军势强,为何单单派遣你来攻取河南呢?”

曹操望了身后诸将一眼,摇头浩叹道:“说来话长,颜公……”

我摆手道:“哎,同在沙场为兄弟,叫我猛禽或颜兄都可,勿再称那什劳子某公了!”曹操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道:“颜兄,你有所不知啊。董卓在洛,袁绍等诸军皆畏其强,莫敢先进。操不忍天子蒙尘,况且身为统军八校,不能驱除凶逆,还复宗庙,与死何异?故引兵为前登,意欲先拔成皋。不料,诸将军中,唯陈留太守张邈素与我善,遣偏将卫兹随同,其余无不骑墙观望,大失吾望!”

那个被削去顶发的胖子,此时忍不住开言道:“曹大人当日谏言曰,‘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倚王室,据旧京,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一战而天下定矣!’”他连声叹息了一番,“此言得之啊!若群雄戮力,老贼死期不远,安能有今日之败乎?”

我大表赞同,微以询问之色望向曹操。他露出惜才之色道:“此人为操长史,河南任峻。”

我动容道:“莫非中牟任伯达吗?”

任峻容色中喜色微现,抱拳道:“在下正是,不知颜将军何以知贱名。”

我哈哈大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足下好友张奋,昨日还在营中,今日战前,我已派人往送杨大人处。”心中忆起一事,我不着痕迹地提起道:“任兄劝杨原守河南尹,有保土之志,不过两河地理特殊,董贼岂肯轻放?玄?、徐荣辈来取皋、敖,正是明例。今曹将军独擎义帜,奋勇来战,英雄辈也,任兄不如劝说杨大人率军相投,也好有个依靠。”话音未落,曹操在一边畅笑道:“颜兄多虑了!任伯达早已归附于我,如今更与操从妹喜结连理。只不过……经此一战,我军十之去九,恐怕有负颜兄对操之期望了!”

见他语声转黯,我岂能不知他的心情?我策马近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孟德,切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曹操眼光一闪,连忙颔首称是,又复向我介绍身后三位浑身浴血的将军。

轻甲布衣提枪者,乃是与曹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夏侯氏族人,名惇,字符让;武冠彩缨提刀者,却是其堂弟,名渊,字妙才;那个一直在任峻身后护持,金甲银刃束玉带者,却是曹操堂弟,名洪,字子廉,当初在谯县曹家坞堡中,似乎与他曾会过面。

见到夏侯兄弟,我顿觉十分亲切,连看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呵呵笑道:“孟德,你败军固然不幸,但能得众人鼎力相扶,又岂止是万幸啊!”

说罢,我为他们介绍卢横,众人无不肃然起敬。夏侯渊道:“常闻主公称道卢校尉之忠勇,今幸相会,佩服,佩服!”

卢横面不改色地行走于泥沼之间,淡淡道:“过奖!”

曹操赞道:“当初颜兄在京畿时,忽有人传噩,卢校尉辗转千里,几次履险,最终寻访得主。猛禽兄有将若此,足彰武运!”

我笑道:“卢横乃我手足,每次但有危难,都是他舍生忘死地来救!曹兄你说的那些,只不过是他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一些事情罢了。”

曹操的眼中露出称羡之色,曹洪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而卢横却好像没有听闻一般,默默地指挥士卒从苇荡中寻路,一面命寻找船只过河。

至夜,一干残兵败卒方寻得一处荒弃村落,我从坐骑侧囊中取出一大皮囊石油,命分给诸军取暖,众人纷纷将之洒在木柴上燃之,不多时便形成了七八堆篝火,速度之快,令曹操等咋舌不已。

卢横在残存的干燥屋角下铺秸作褥,权作卧榻。我命人分给曹营诸将士食物,一面招呼曹操过来,与我同坐在草窝之上。笑道:“这里稍稍暖些,待会儿等他们吃完了,帮我们在前面生堆火就更好了。”

曹操怔怔地望着我,忽然苦笑道:“操进兵失利,如今从弟仁等失散,我军止数十人,唉,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我抚其肩背,安慰道:“如此丧气的话就不要提了。孟德,你我相知相交,我必不会看错人,今后自有尔飞黄腾达之时,如此小小挫折,就这样沮丧,可不是英雄的作为啊!”曹操勉强吸进了口气,抱拳道:“将军之言,操当铭记在心!不过……”

我摆摆手,“什么都别去想了,休息会儿吧。”

我们仰躺在草垫上,观望着空中的群星。银河遥阔,稀薄的星云尘埃如同透明的轻纱。夜空下,只有士兵咀嚼干粮和窃窃私语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鸟鸣,在这种环境下更显凄冷。

曹操语声沉痛,一会儿说着关东诸军种种过失,一会儿又怒骂他们没有勤王之志,提到汉室颓败,竟至悲怆莫名。

我禁不住不屑地冷哼道:“孟德,不是我说你,这天下混乱之势,难道就是一个董卓造成的吗?我看不是罢!没有桓、灵时期的颓败政治,没有朝廷昏庸残酷的统治,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吗?说什么勤王,勤什么王,你们有没有想过?党锢之祸、灾荒春秋,加上宦官、外戚轮流掌权,淫行天下,皇帝跑驴溜狗,夜夜笙歌,还在大灾之后加重赋税,百姓嗷嗷,这天下不亡更待何时?”

曹操垂首不语,只是连连摇头,我继续道:“袁绍等人,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哪里肯安心勤王呢?说什么四世三公、汉室忠臣,全他妈的放屁!还有袁术那小子,他能算哪根葱?孟德你比他们强百倍千倍,不取而代之,又更待何时?”

曹操叹了口气,两手负在脑后,跷起了二郎腿。他躺着的样子也放浪不羁,根本看不出一点点英雄的姿态。

“猛禽兄,你的言辞还是那么犀利呀,若我是袁绍,非呕血不可。”他悠然地道,眼中忽地流下悲伤的泪水来,“可怜操一心为国,不料他们竟然如此……”

我递过去一条手绢,曹操又是擦泪又是擤鼻涕,末了还递回来。我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悻悻地道了谢,收归怀中。

“你还有没有问鼎天下之志呢?”又躺了半晌,我偷偷顶了顶他的肩膀,悄声问道。

曹操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语吓得浑身一颤,扭过头来看我,连跷起的脚也放了下来,“这……猛禽兄,我,我……”

我揽住他的肩头,哈哈大笑,“曹兄,我志短谋乖,只愿与诸妻、家小分享天伦之乐,无心争权夺势,干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而你不同,你是个英雄豪杰,不能自甘碌碌,成为皇甫嵩那样没有作为的人。况且——”

我顿了顿,压低了嗓门道:“此战曹兄虽败,却已在中原立名扬威,相比袁绍那帮鼠辈的无能,天下谁不佩服?借此机会,老兄应大力招揽人才,扩军整备,而我可在背后助你一臂。如此以争天下,岂不善哉?”

曹操闻言,忽然从乱草中爬起,正容长揖道:“猛禽兄莫非来救操之神癨?”

我大笑,拉他坐下。忽地有军士领曹洪上前,他远远地叫道:“大哥,我等皆已用过了饭,你还没吃吗?”

曹操知道兄弟借故来问,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遂笑道:“子廉啊,你们放心去睡吧,我与颜将军促膝夜谈,正自觉神清气爽、精力勃勃,现在还真的不觉饿呢!”

曹洪见说,放下了心思,抱拳亦向我作了一揖后告退。

我笑道:“曹兄的这位兄弟果然不错!”

曹操略有些赧颜,转而叹道:“今日多赖他相救,方不至死。”说罢将战事稍稍提及。原来,曹军与徐荣战至傍晚,士卒死伤无数,料想不能取胜,只得撤退,却被敌人大军围困。曹操被箭矢伤腿,座马亦死,更与夏侯惇、曹仁等失散。眼见大难将至,曹洪策马率队来迎,身被多创,又以马授之,曹操不肯,曹洪道:“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

乃上马,洪步从与战,呼喝舟楫欲渡,后遇夏侯惇等,方才脱险。

我心想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在哪本书上见过呢!

笑道:“可得好好赏赐他一番了!我见他金银缠身,显尊露富,一定是乡闾间的豪族。”

曹操苦笑着摇摇头,道:“洪弟性啬,虽然富有,却颇显骄横,日后只怕会有所伤害呀。”

曹操这话果然不假,日后其子曹丕因少时向洪求借不得,常恨之,登帝位后,借故囚之,欲杀。曹操夫人卞氏命子妇辄请得免,终免官削爵,应了其兄之忧。

我们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三更。巡卒在草垫前火堆上又加了干柴,腾腾热浪焐得脚下和暖无比,不禁令人生起了些许困意。“来啊,取些酒来!”

从人递上皮囊,我拔开塞子,大灌了一口,鲜酿的葡萄酒带有甘甜之味,少许的酸涩更增痛快。我不禁吁了口气,道:“曹兄,来,你也喝一口。”

曹操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仰脖连灌几口,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怪的味道,为何竟如此醇香?”抹了抹嘴,凑近火光,顿时又叫起来,“这,这酒怎是血色?”

“这是以葡萄所酿,故呈红色,是我兄弟司马恭征伐西域的战利品。西域土地广阔,日光充裕,故而葡萄硕大汁甜,所酿的酒也如此甘美。”

听我这番解说,曹操将脚更向火堆伸近了些,嘟哝了句什么,又一口口地喝了起来。

“猛禽兄,你真是我的恩公啊!只是操身份卑微,却不知足下为何如此看重呢?”曹操借着酒意问道。

我故作悠然地叹了口气,“老实说,我很欣赏你,如果我有些雄心壮志,恐怕也会选择你这样的道路。可惜,我这个人不喜欢口是心非,出尔反尔,既然选择出塞击羌,更讨西域,就不想再逐鹿中原,消耗我已经不多的锐气了!再说,我在西海各地还有许多子民、产业,无法弃之。若不是董卓这厮出现,我原本是不会再领兵入关的。”

半真半假的语言,在我的嘴里讲来却是如此的真挚,曹操怎会疑心有他,他叹道:“袁绍移檄诸郡,对君多有诋毁,却不知正是以小人心忖君子之腹。颜兄才情命世,安定天下还应多赖君力,却何故谦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