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的计策很简单。
这一次出征朝鲜,几乎华音阁内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都被装成箱子,运了过来。当然也包括阁中藏着的那些古玩珍奇。相思只不过拿走了其中的几件。
在废寺中,平秀吉用日出之国茶道迎战卓王孙,显示了精湛的茶道技艺。相思相信,只有真正沉溺茶道之人,才能够达到如此水准。
相思拿走的,是唐代茶圣陆羽的一只茶罐,一只茶壶,两只杯子,和一只水瓯。
爱者必耽。沉溺于茶道之人,对于陆羽的器物,必定无法拒绝。日出之国茶道虽然发展出了与中原茶艺绝不相同的风格,但其毕竟发源于唐朝。正是由于唐时源源不断的遣唐使,才将茶道传入日出之国。那么,沉溺茶道的日出之国茶人,必然对号称茶圣的陆羽之遗物向往之极。
平秀吉,必然无法拒绝这一套由陆羽亲手制作的茶具。
相思相信,像平秀吉那样的人,必定从看到这套茶具的第一眼起,就能判断出此乃陆羽真品。那么,对于自称传承了陆羽茶艺的自己,他必然极愿一见。
他必定会召见自己,让自己用这些茶叶、茶具、茶水,制一杯如茶圣亲临的清茶。
茶,是三两金子一两的雨前茶,整个大明国,每年出产不过二十斤。
水,是扬子江中水眼里的水,只有最酷爱茶道之人,才知道此水眼所在。据说,此乃天下最佳之水。用此水泡出来的茶,就像是仙人顶上的落花。
也只有最耽于茶道之人,才能看出此茶、此水的妙处。日出之国虽然盛行茶道,却未必有如此茶、如此水。
茶,是茶。
水,是水。
无论怎么检验,茶跟水都绝没有半分破绽。
清新,纯粹,无毒。
只有相思才知道,水中,混合着极为细微的水晶珠。这些水晶珠透明,柔软,哪怕最锐利的目光,都不可能将它们从水中分辨出来。它们是如此通透,几乎就跟水滴一模一样。
而,一旦将水煮沸,水晶珠就会破裂,里面的天下奇毒,就会渗入水中。尤其佳妙的是,这种毒有种淡淡的松柏味,让茶香深沉,悠远,就算不嗜茶之人,也忍不住会喝一杯。
又何况是沉溺茶道之人?
这样的下毒手法,堪称天衣无缝。
相思站在汉城城外,茶具已经被送了进去。
她又思量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仍然觉得天衣无缝。
唯一的缺陷,就是这种毒几乎入口就会发作。因而,她必然会被捉住,为平秀吉殉葬。
这,又有什么呢?相思淡淡一笑。她此次前来,本就是想用自己这条命,换朝鲜百姓的安宁。
但,她生恐平秀吉会让别人先品尝,因此,她还是准备了一枚解药。她将这枚解药藏在衣袖中,平秀吉若是让别人先品尝,她还有机会在他喝下毒茶之后,解救那位无辜之人。
她心肠总是那么软,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敌人。
她,终于被传唤了进去。
的确,如她所想的那样,陆羽茶具,三两金子一两的茶,扬子江水眼的水,陆羽亲传的茶艺,任何爱茶之人都不能抵挡。
相思走进汉城皇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宫殿中竟有这么多人。几乎所有大名都到齐了,每个人都穿上最隆重的服装,神情严肃地坐在矮几后面,看着她缓缓走来。
茶道,已成了日出之国最时兴的贵族之艺,每位大名都以擅长茶道为荣,他们不惜重金聘请有名的茶人做茶首,与茶有关的古董也都卖到了惊人的价格。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见识到茶圣亲传技艺的机会。
相思进献的茶具,静静地摆放在大殿的正中央。相思敏锐的眼光已经发现,这些茶具已经经过了最仔细的检验。她不动声色,走到了茶具面前,缓缓跪坐下。
大殿正中间的位子上,却没有人。
位子后面,是一幕沉沉的珠帘,似乎可以看到帘后峨冠博带的影子。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
迎着灯光,她隐约可以见到茶瓯里有极为淡的彩光传出,那是那些水晶珠折射出的虹彩。这表明,她的计谋,并没有被发现。
旁边,已烧起了松柏制成的上佳木炭。相思挽起袖子,舀起一瓢水。
大名们不时地发起一声惊叹。
陆羽亲传的茶艺果然天下无双,与之相较,日出之国最著名的茶首都显得无比粗劣。
相思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这套茶具,是两年前,她从“那个人”那里拿来的。
她去的时候,那个人正慵懒地蜷在海棠花树下,看着陆羽《茶经》的真迹。
那时,天空正下着蒙蒙春雨。海棠零落,也如一帘春雨,相思看到,花雨中的那个人,缓缓支颐,对自己一笑。
那一刻,烟雨如梦,那个人身上的红裙,竟比满园海棠还要耀眼。
相思知道,绝没有人能看破自己下毒的手法,因为这是从那个人手中学来的。她泡出的茶,堪称天下无双,带着淡淡的远山的味道。相思虽然只学了十之七八,但蒙骗这些日出之国大名,却足够了。
相思临走的时候,那个人将这套茶具送给了她。也许是出于恶作剧,她还送给了相思一些水晶珠子,告诉她,这是最隐秘的杀人的办法。
从那双比春雨还要迷蒙的眸子中,相思知道,这只是她的一个恶作剧,因为她从不会想杀人。却不想,在这里用上了。
而今,窗外细雨依旧,离那片海棠花园,却已是万里之遥。
而那个海棠花下的人,更是远在天涯。
于此想来,却是如此惆怅。
终于,一杯茶好了。
淡淡的碧色中,透出悠远的松柏香气。茶至清,浮动在古拙的杯子中,仿佛是消融的一瓣曙天。
所有的大名脸上都露出了殷殷的期盼,跪直了身子。
他们目送着这杯茶,被歌姬用描金的漆盘托着,送入了珠帘后面。
那个峨冠博带的人,似乎也沉醉于这杯茶的清艳中,良久不语。
相思静静地收拾着茶具。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流露出半分急躁,那只会让自己功亏一篑。
虽然大名们都有些失神,但相思知道,在暗处,一定有很多警戒的眼神,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
她从容地等待着,就像任何一个等待封赏的献宝者。
珠帘后面猛然传来一声茶碗打翻的声音。
所有的大名脸上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相思顾不得再掩饰,她的身形一掠而起,已将帘子掀开。她一定要亲眼看着平秀吉死去!从这一刻起,她要击退任何想闯进来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救平秀吉,他只能死!
但她的手,却在掠开帘子的一刹那,滞住了。
帘子后面,是峨冠博带。但峨冠博带中坐拥的,却不是那个赤眼火瞳之人,而是个孩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痛苦地用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水晶之毒极为凌厉,这孩子的生命正在急速地失去。
他看到相思,伸出手去,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猛然瘫倒在地。
奇异的是,相思看到他时,竟有一丝熟悉。她来不及想这份熟悉来自哪里——她只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平秀吉,绝不可能是个孩子。
她急忙掏出那枚解药,喂在了孩子口中。
她只希望,这枚解药,不再是恶作剧。
几柄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守卫的武士终于出动,将她擒住。
相思并没有反抗,她呆呆地任由这些人将她架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这么简单的计谋,怎么可能杀掉日出之国的关白。
她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平安无事。
良久,珠帘后的抽搐终于平息。
峨冠博带的影子,慢慢坐了起来。
相思长长出了口气。那个无辜的孩子平安了。那么,就算她被千刀万剐都没有关系。
珠帘慢慢被挑起,峨冠博带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嘴角仍然残留着松柏的味道,但相思的身形,却再度僵住。
讥嘲的目光,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他一字一字道:“你,想,杀,我?”
那张脸,赫然是赤眼火瞳,满脸飞扬傲岸之气。
那,绝不是孩子,而是王者。
相思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分明看到珠帘后是个孩子,那稚嫩的目光,绝不会有错。珠帘后面就是墙壁,连一只苍蝇都藏不下。但,那个峨冠博带的影子站起来后,就变成了赤眼火瞳的王者。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真的会变不成?
平秀吉看着她,重复道:“她想杀我。”
嘻嘻哈哈,嘿嘿呵呵,周围的大名全都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件极其好笑而滑稽的事情。一位大名大声道:“秀吉公是杀不死的!”
相思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并不认为这件事好笑。任何人都是会死的,就算强如卓王孙、杨逸之,如果中了真正的剧毒,或者心脏被刺穿,都会死。平秀吉再强,都不可能强过这两个人。
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说他是不死的呢?
这绝不会是为了嘲笑她而讲的笑话。这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平秀吉练成了某种奇特的武功,让他有了近乎“不死”的能力。
日出之国的忍术千变万化,诡异莫测,传说是上古神明在人间留下的奇术。如果其中有什么中原武林所无法想像的,那也并不奇怪。
相思又一次不禁兴起了这样的念头:
果然,想要通过暗杀来结束这场战争,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
她的秀眉上锁着一抹忧愁。她并没有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她只是伤心,最终也没有为那些可怜的百姓做些什么。
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每天都在死去的百姓,那些与家园一起在烈火中化为飞灰的百姓。
一想到他们,相思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泪。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将她带到天守阁。”
天守阁。
汉城被攻占之后,立即按照日出之国的军事需求进行了重建。这座城,已成为太阁大人的荣耀,被逐渐修建成日出之国中最壮丽的城池。
天守阁位于城的最中央。
武士押着相思登上天守阁的时候,相思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不由得心惊。这是她第一次,在华音阁之外见到这么严密的布置。天守阁分为七层,每一层都布满了守兵、机关、毒物、阵法。即使是守兵,没有命令也绝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固守在自己的那一层。僭越的一步的结果就是死亡。这不但让守御变得无懈可击,而且杜绝了这些守兵互相串通而造反。相思虽然只是随着平秀吉走上去,只是短短地看了一眼,但所看到的守御之可怕,仍让她感到触目惊心。
这座天守阁,几乎是不可被攻陷的。
登上天守阁最高的那一层,整座汉城都置于眼下。这座城市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无所遁形。在这里所做出的决策,必定非常适合这座城市;而在这里所订下的防御战略,必定让攻打的敌人头痛无比。
因为,这里,正可统御全局。
相思静静地倚在阑干旁,忧愁地想着心事。
她所面对的这个敌人太强大了,让她油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平秀吉站在另一边的阑干边,俯瞰着整座城市,淡淡道:“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倒有些出乎相思的意料,她不禁“哦”了一声。
平秀吉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相思的确想知道,但她也知道决定权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她只能等着。
平秀吉缓缓转过身子。
相思忍不住又失声惊叫起来。
眼前的平秀吉,峨冠博带中,簇拥着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拥有这张脸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三岁。那是在珠帘之后,喝下她的毒茶的那个少年。
相思清晰地记着,他们踏入天守阁第七层的时候,平秀吉还是赤眼火瞳之貌,昂藏七尺,身躯虽瘦削却威严雄伟,与眼前这个俊美、瘦小的少年绝不一样。连身高都差了很多。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平秀吉,他怎会出现在天守阁上、穿着与平秀吉一样的衣服、站在她面前?
那少年淡淡道:“我就是平秀吉。”
相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吃吃道:“那……方才那个……”
少年:“那亦是我。”
他目光望向远处,眉峰中忽然有了一丝傲岸。这丝傲岸让相思立即觉得熟悉起来。他的形体,相貌,气质,风度都跟那个赤眼火瞳之人绝不相同,但这丝傲岸却一模一样。接下去的那句话,让相思更确认了这一点:
“我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相思霍然明白:“你是说,你的相貌、身形可以随意改变,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
那少年缓缓点头。
相思说不出话来。这的确太诡异,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想像。相思见过平秀吉两次。她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毕竟,她修的是暗器,如果眼力不好,根本无法发挥出暗器的威力。她也见识过魔教的易容术,虽然可以改变相貌,但决不可能像平秀吉这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何况,连身高都可以变。这不可能是武功,只能是法术。
相思忽然明白,为什么平秀吉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废寺,没有人发觉。这本是不可理解的事,但若平秀吉真的有这样的能力,那么,不可理解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这岂不更加证明,平秀吉真的有这样的能力?
相思禁不住后退一步,盯着平秀吉。这样的能力实在太可怕了!
平秀吉看着她的反应,缓缓地,展颜微笑:“我不会杀你。”
“难道,你还没认出我来吗?”
他清秀白皙,眉目细长,笑容中带着强烈的蛊惑之意,相思虽在惊惧之中,也忍不住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她忽然失声道:“是……是你!”
她认出他来了。她先前没认出来,只是因为她太执着于杀死平秀吉一事。
他,就是他们乘着大威天朝号出海时,救上来的日出之国少年。后来那少年不知所踪,相思还牵挂过一段时间[1]。
没想到那个孱弱、瘦小的日出之国少年,竟然是日出之国最有权力的人。
平秀吉缓缓跪坐下来,跪在她面前。
“你于我有恩,天下人都可死,只有你不能。”
相思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忍不住也跪坐下来:“你想报我的恩?”
平秀吉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从朝鲜撤军?”
平秀吉微微侧头,凝视着她,细长的眉目挑起。
“你为什么要我撤军?”
相思道:“因为很多的朝鲜百姓在死去!只要日出之国侵略军一日不退兵,朝鲜百姓的痛苦就一日不会终结!”
平秀吉笑了:“朝鲜百姓在死去?你知道朝鲜有多少人吗?”
相思摇了摇头。
“朝鲜全国人口,加起来不到六百万。你知道日出之国有多少人吗?”
相思再度摇了摇头。
“四千多万。是朝鲜的七倍还要多。”
他的声音缓慢而柔和,像是在饮一杯清澈的苦茶:
“如果我从朝鲜撤兵,渴望获得军功的日出之国武士们立即就会叛乱,日出之国就会重新分裂成战国,战争将会绵延不绝。死去的人数顷刻就会是朝鲜的七倍。”
他缓缓站起来,冷冷注视着相思。这一刻,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王者。
“你愿意看到七倍的人死去吗?”
相思窒住。
为什么,又是这样残忍的选择。
为什么,又是要她来选择?
她最不想做这样的选择,却一次次面临这样的选择,这是何等的痛苦而彷徨。
那些王者、贵族,总能够凌驾于别人的命运之上,像调动棋子一样,安排着别人的人生,进退生杀,予取予夺,从来不会有分毫犹豫。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换一个视角,从那些棋子的角度看一眼?
也许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棋子,他们从来没想过,那些棋子也有感情,也有痛苦。
但这些痛苦,却深深烙在相思的身上。荒城的百姓所饥的,渴的,病的,痛的,朝鲜百姓所忧的,愁的,悲的,伤的,都是她的饥渴病痛,忧愁悲伤。
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成不了弈棋之人,永远只会是一颗棋子。
她深深埋下头。
“我……我很傻是么?”
“六百万与四千万,一与七,这样的选择很简单,但每次我都选择不对。我很傻是么?”
“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每次都逼迫别人选择,心底却早有了定论。你们看得很清楚,做得很对,你们每次的权衡都有不可辩驳的理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只是七分之一,也是生命!如果每个人都做最正确的选择,那,那些不正确的选择所牺牲掉的人,谁来救?”
“我没有那么理智、冷静,也没有那样统揽全局的眼光。我知道我很傻。但,如果所有的人都选择了那个正确的选择,就让我选择错误的好了。”
“因为,只有像我这么傻的人,才会选择那些被放弃的人,被放弃的生命。”
她目光中满是痛苦,缓缓站了起来。
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站在强大的王者之前。她的痛苦宛如一杯茶,沉淀了万千繁华,静静地陈列桌上。
通透而深远,苦涩而真实。让这位王者,竟不能正面凝视。
所有的人都选择正确的,谁来选择错误的?那些被放弃的,就真的是卑微的、错误的吗?
只不过是冷静的权衡后所做的牺牲而已。
又有谁来选择它?
六百万与四千万,所有的人都会选择四千万,那么,谁来选择六百万?
如果是六百万活生生的人,六百万即将死去的鲜活的生命。
只有这个女子,才会那么简单地说:我很傻,所以,我来选择错误的。
真的很傻,傻到愿意舍弃生命,冒险闯入汉城,履行这个送死的任务。
是傻,也是信念。是尊重每一个人、每一条性命的信念。
仅仅只是一位女子的信念,简单到幼稚,执着到可笑。但就是这种信念,却让平秀吉有种眩目的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逆转,他想起了当初大威天朝号上,阴暗的船舱被窗外的斜阳照亮,她清丽的脸上满是怒容,无所畏惧地挡在自己面前。
是的,她的确很傻。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傻,当初也不会救他。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少年,而是叱咤风云、坐拥天下的王者。数年的征战杀伐,他的心早就在硝烟与鲜血中被锻造得宛如铁石,但生命中总有那一些点滴的记忆,仿佛极细的雨丝,渗过了顽石,在心底处沉淀起薄薄的一层。
这个女子的话,竟仿佛穿透了一切坚硬,在这层薄薄的水面上激起道道涟漪。
那一刻,他心底忽然也涌起了一种冲动,竟忍不住,第一次想收回遥望天下的目光,不去管苍生与世界,仅仅只去谛视它,看清它的光芒。
哪怕仅在这一刻。
缓缓地,他重新跪坐了下来。
“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四千万不会死去,六百万也不会死去。”
“我的部将中有一个人,叫德川家康。他的能力超群,无论野战还是治理国家都勘与我匹敌。只要我不在,他立即就会取代我。之后,他会将所有战争的罪责都推在我头上,而后,同明朝达成和解,从朝鲜撤军。他会让日出之国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对外战争也能够和平相处的时代。”
“这个两全的办法,就是杀死我。”
“这个世界上能够杀死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你对我有恩,我绝不会伤害你。如果你跟随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杀死我的机会。而只要我一死,这场战争就会终结。”
“那么,你会留下来吗?”
他仰起头,微笑着问道。
那一刻,天守阁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宽大的衣袍上,他又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带着稚气而魅惑的笑意,静静注视着她。
相思留了下来。
这的确是两全的办法,至少,相思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无论如何,她为朝鲜百姓做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在杀死平秀吉这件事上,她向前迈进了一步:留在了平秀吉身边。
她当然也知道这个任务极为艰难。平秀吉已经知道了她要杀死他,那么,一定会全力防范。她能不能找出机会都不一定,更不用说成功了。
这还令她又增添了一项心事。
平秀吉那可怕的化身能力。
如果哪天平秀吉易容成卓王孙或杨逸之的样子,甚至宣宗的样子,会带来什么后果?相思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将这个情报告知明军,令他们尽早防范。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绝不是常人。
那是魔。
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1]事详《华音流韶·海之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