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苻轻少身后有人低唤。“恐怕我们不能在洛阳待的太久,北漠各部刚刚联合起来,需要太子回去稳定人心。”
“我知道,洛阳外围的困境解除,我便跟你们北上。”苻轻少偏头道,玩味的凤眸转向羲和“局势安定了,我就回来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不愿意!”羲和转身背对他,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她等,没有人肯一直守在她身边陪着她。她的愿望很简单,不过想要一个相依相伴的人,这样的要求上天都不愿满足么?
“早知你会这么回答。”苻轻少咧嘴笑笑,不顾朝堂上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和羲和,高声叮嘱“无论如何,一定要等我。在你嫁给他之前,我会赶回来!”他潇洒地挥动衣袖,随北漠部众折身而去。
羲和掩去眼中的失落,面对卫坤人时笑得很难看“逆贼已除,皇上该议政了。”
之后的半个多月,羲和总是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每日陪卫坤人上朝,出了太极殿便是寝宫。奏折的事通常都是交由忠心耿耿的丞相负责,她顶多做做样子,给卫坤人撑个腰。她没有武则天的魄力,也没有孝庄的才干,出了差错,可就祸国殃民了。
月末北风凛凛,冬景初现。羲和在某日晨起时,不幸感染了风寒。生了病,她依然坚持上朝,每日咳嗽不止,喉头干涩的说不出话。因身子虚,她的心思也变得敏感脆弱。想到这些入世之人中,没有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常常夜半感伤无眠。心中的愁苦累积久了,加上不愿就医,病况急速恶化。拖了很久也没有康复,终于没有力气再上朝,终日缠绵病榻。
这日,下朝的卫坤人前来探望,一进门便嚷道“姑姑,那些人的医术都白学了吗,竟连个普通伤寒也治不好?”
“皇上莫怪,是我没有及时就医。”羲和半躺着,捂着帕子掩口轻咳。
“朕就剩姑姑一个亲人了,姑姑可莫要离朕而去。”卫坤人经婢女之手褪下龙袍,着常服坐在羲和跟前,眸子忧忧郁郁,让人忍不住心疼。
羲和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安慰他“姑姑没事,死不了。”
“朕已派人传召师父前来,他定能治愈姑姑的恶疾。”卫坤人见羲和消瘦憔悴,眼圈四周泛黑,愈加担心。“前儿姑姑的病还没这么重,怎么今日就……”
“皇上,太医令大人到了。”门外有宫婢传话。
碾玉并未戴官帽,只着太医官服,进门后向卫坤人行礼,被少年以手阻拦“这皇宫是我的家,也是师父的栖身之所。师父在此就跟同自个家一样,哪儿来那么多虚礼?”
“下官冒昧了。”碾玉还是依礼谢过,站直身子来到羲和塌边,瞥见她的模样,皱了皱眉。“公主病成这般,怎么没有人向下官禀报?”
“是我不让他们说的,我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得厉害……”一语未完,羲和先咳了起来。一旁的宫婢赶紧拿来痰盂,羲和只是干咳,遂推开器皿,咳罢,声音沙哑异常“看到了吧,我病的不重。”
碾玉紧拧着眉,从袖中取来丝巾搭在羲和腕上,隔着丝帛为羲和诊脉。末了,他抬头问“公主近来的月事是否不正常?”
羲和不语,身边的宫婢连忙代答“回大人,不仅如此,公主还夜夜难以安寝,这许多天只怕连个安稳觉都没有。”
碾玉了然一笑,眼中一抹促狭一闪而过“公主的确没什么大病。下官过几日寻个方子来,公主便好了。”
“那药方苦吗?本公主不想吃苦药。”羲和的话音断断续续,时重时轻。
“非但不苦,还甜得腻人。”碾玉笑着为羲和拉好锦被,对一脸疑惑的卫坤人说“下官的方子需讨得皇上旨意,才能送进宫来。”
“什么方子需要朕……”后面的话被卫坤人吞回腹中,碾玉已在他耳畔悄语。卫坤人脸上顿时一红,结巴道“就按师父所说,朕马上下旨。”
羲和满脸孤疑,觉得自己又被人设计了。她想问碾玉那方子是什么宝贝,男子已径直离去,问小皇帝,他也是沉默不语,只有脸越来越红,不知是憋着笑,还是羞涩。
两日后,羲和收到消息,说那药方已运进了宫,碾玉遣来人领她去挑选。挑选?药方还能挑的么?
坐在步辇上,羲和一边咳嗽,一边思索着其中的蹊跷。进了离宫门较近的一间殿,侍从们才放下她,有宫婢上前搀扶她进殿。羲和在簇拥下推开殿门,十双眼睛骤然回头,向她看过来。
羲和霎时震惊了,殿内并没有什么像药方的东西,只有十名俊逸秀美的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她摆好的脸谱立刻垮了下去,怒斥殿上的始作俑者“庄碾玉,你知不知道私送男宠入宫是何等大罪?”
“下官知道,所以才特意向皇上请了旨。”站在十名少年前方的碾玉俯身叩首,说得有理有据。
“堂堂太医令如此胡作非为,我看你是不想要这官帽了。”羲和说着,一阵猛咳,腹中因气闷有些疼,她不禁伸手捂住了腹腔。
碾玉无畏地站起,目光依旧温文“再美的花,失去了雨露滋润,都会枯萎的,公主也是女人。”
话语虽隐晦,她却听懂了。碾玉果然还是看出来了,她得的是心病,治不好的相思。
“回宫吧。”羲和没有多看殿内的美少年,掉头便要走。
“公主何不放下脾气,看看这殿中是否有合眼缘之人?挑上一两个,常日陪公主说说话,也是好的。”碾玉出声,想留下羲和。
“不必了,本公主对男人不感兴趣。”似曾相识的话,如今说出来,竟是饱含痛楚和无奈。
回头走上步辇,羲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晌午大风忽然停了,天气放晴,阳光明媚。身边有侍婢提议“公主,奴婢带您去御花园晒晒太阳好吗?”
“好吧,整日卧病在床,人也懒了。”羲和扶着侍婢的手,出了寝宫,直往南方漫步。这个时节,鹅卵石小径旁栽种的不少枫树已转红,无风的时候,静静零落,红灿灿地铺满一地,煞是好看。
羲和随手拾起一片,张口念道“山一重,水一重,行路百里枫叶红。相思意正浓。”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颗。夜长人奈何。”迎面一白衣少年走来,用未脱稚气却清冽如泉的音色同羲和对诗。
手中红叶飘然而落,羲和如隔世般望着眼前之人,宁谧清澈的眼眸,明若秋潭,蕴涵着一丝莫名的忧郁深邃,抿唇轻笑间,又化作水烟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摒去那层淡化的忧愁,他和他竟如此像,如此之像!
“见过公主。”少年优雅敛袖,半跪于地。
他不过十七岁,决非自己遇见的那个男子。她想多了吧,羲和垂下眸,伸手示意“起来吧,你可是太医令为我寻来的药方之一?其他人也同你这般气韵长相么?”
“大人所挑之人,仪容举止并不雷同。我想,大人也不知公主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男儿吧。”少年微微一笑,拍了拍衣摆,长身玉立。
羲和微微动容,内心生出一种禁锢少年的冲动。她咬了咬唇,刻意忽略少年的笑,拉住身边的侍婢道“随我回去吧,逛了半天累了。”
“是。”侍婢搀扶羲和,刚要转身,少年突然扬声追问“公主这么急着走,是在回避我的相貌吗?听大人说,我和公主之前的一名面首很是相似。”
脚步收住,羲和顿了顿,回头冷漠道“你说的那个人早就死了,你若是不想招我讨厌,也尽快离开。”
“可我不想离开,公主可以留下我吗?我愿意陪在公主身边,哪怕身为马前卒也心甘情愿。”少年再次下跪,言语带着一股决心,令羲和一时忘了拒绝。
待她回过神,少年已抬起了头,眼眸噙笑,笑容背后藏着一抹温柔,一瞬间让羲和有了错觉,仿若栗子正看着她,期待她同意他的留下。
“你既然这么渴望,本公主就留下你,不过你只能做你想做的……马前卒。现在,你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羲和说完,不经意地咳了几声,眼角瞥见少年担忧的目光,不禁加了句话“不该妄想的不要想,不能进的地方也不要进。”
少年应了一声,见羲和又要走,默默跟上她,保持着一定距离。羲和走了几步便烦了,停下步子,教训少年“马前卒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吗?你现下该待的地方是马厩,不是本公主身边。再不去,本公主就撵人了!”
少年微怔,看着羲和依然憔悴的脸,袖中的手紧了紧,最终转道去了马厩的方向。
“公主,奴婢看他纤细神秀,不似干过粗活,若是一不小心弄坏了这瓷一般的人儿,可怎么好?”身旁的侍婢瞅了瞅少年的背影,见羲和冷面相对,同情心顿时泛滥。
羲和踩着足下的鹅卵石,边往回走,边叹息“我只想让他离得远远的,不要让我看见他。我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宫,马前卒不过是挂个虚名。他既是我的药方,宫里的人想必也不会太难为他,顶多吃吃苦。”
侍婢陪了笑脸,也不再多言。
回到寝宫,用罢晚膳,羲和遣散了身边的人,独自在殿外散步,今夜依然睡不着,她走了走,便落座在冰凉的石凳上发呆。过了三更天,她才起身返回殿内,暖热的炭火烘烤的她口干舌燥,随口叫唤“来人,上茶”,却忘了这会侍婢们早按照她的吩咐歇下了。
诺大的寝殿冷冷清清,半晌也没有人及时回应她。就在她等得不耐烦,欲再次喊出声时,有人探出手撩开了纱帘,将沏好饮品的玉杯搁在她面前。“公主多日失眠,不可饮茶,我斗胆盛了杯清水过来,更能止渴。”
羲和望着来人的白衣,冷冷推开茶杯“我今日的话你是不是当耳边风了,不该进的地方,不要进!”
少年不急不恼,温和笑道“公主寝殿的宫婢都睡下了,我怕公主叫不到人,便替她们奉了茶来。公主若是怪罪,便罚我一人好了,只是……别渴着自己。”
羲和听了话,也不再跟他较劲,拾起茶杯小口喝完,见少年没有离开的意思,开口赶人“马厩里的活儿不够你做吗?怎么还待在这儿?”
少年摊开手,给羲和看他掌心新起的茧子“我已经全部做完了,刚沐浴完过来,只想看看公主好不好。”
“那看完了,还不快回去?你若是不想睡在碾玉给你安置的偏殿内,就去马棚陪着马过夜,我这里不需要少年做伴。”少年手上的茧子刺伤了羲和的眼,她转过头,不去看自己将面前的温玉少年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公主就这样恨他吗?”少年藏起受磨损的手,低低道。
羲和回过头,瞪着他“你与他的确很像,但我还没有傻到把对他的恨揽在你身上。我只是……不想看到这张脸!”
少年身子颤了颤,黑眸一闪。“我已经尽力让自己和他不像了……”轻浅的吞吐,带着无辜。
“说够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很多,很烦?”羲和剜了少年一眼,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少年的脸轮廓柔美,丝毫没有男子的棱角,五官虽像,仍多了一丝稚嫩,身材纤弱细致,不似男子英挺颀长。
少年沉默了,如月般清冷的忧伤在眼底显现,稍纵即逝。
羲和也察觉到自己的话重了,收起冷淡,她平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声,眸光幽幽地望着她“顾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