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仁还是故人?羲和迟滞了片刻,选择了前者。“你下去吧,顾仁。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了。”
少年脸色暗了暗,行礼告退。
说来也巧,这药方还真是见效。第二天羲和多日未来的月信如期而至,让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发脾气的结果。身子好转的她又开始正常上朝,这期间朝廷上奏的大小事务均与北漠和西南动静有关。君天绝到了西南后,除了那一封信,再无消息。一个月了,他既没有向朝廷索要军饷粮食,也没有传来捷报。若说与蜀地长久对峙,似乎也太不可能了。他究竟去了哪儿?
下朝时,羲和命丞相派人去西南打探消息。丞相却告知她另外一个消息,苻轻少已在北漠收复了大片失地,以太子名义笼络到不少人心,称帝割据一方是迟早的事。
“他终究还是有逐鹿之心啊,以他现在的实力,入主中原轻而易举。”羲和思及他离去时那句“等我”,苦涩一笑。他会不会到头来攻打洛阳,为国雪耻?如此乱世,人心实在难测。
“老臣看得出北漠太子对公主一直怀有情意,即便他称了帝,公主与他联姻,抛开稳固政权不说,倒也是一桩美事。”丞相笑眯眯地劝说羲和。
羲和摇头苦笑“又让我改嫁?不谈什么终身幸福,光看这次数,也把我折腾够了。算了吧,只要君家父子还算忠心,我嫁与他也无妨。”
“公主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虽说如今性子变了些,可女儿家想寻个好归宿的心思总是有的。北漠太子之心尚未确定,老臣也只是提议,若他真心待公主,再改嫁一次,未尝不可。先帝驾崩前也时常对老臣提起,他多年来愧对公主,一直希望公主最终能觅得良人。”丞相一番话语重心长,听得羲和对未来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会考虑清楚的。丞相打探到世子消息,即刻回报与我。无论好坏,也让洛阳先做好准备。”羲和望了望阴霾的天气,又开始瞻前顾后。她遇见的男子,一个个真是越发看不懂了。
回到寝殿,几案上有人摆了香甜的蜜桔。羲和招来侍女问道“何人送来的?”
“回公主,这是南方上贡的蜜桔,奴婢听说公主自幼爱吃,便取了些来。公主尝尝,若是好,奴婢便让他们留下,先别分往别处。”宫婢小心回话,颇有讨好之意。
“多谢你还惦记着。”羲和拿起一个剥了,又想起自己月信未去,天又凉,会不会……看着眼前黄橙橙的果肉,太诱人了。就贪吃一口,就一口。羲和兀自安慰着,往嘴里塞,吃下一个便上瘾了,实在冰甜可口,哪知这番贪嘴竟种下恶果。
夜半时分,羲和突然腹痛难忍,起身点蜡烛想下床叫人,结果打翻了烛台,险些烧到纱帐。还是值夜的宫婢机灵,跑进来灭了小火。见羲和在冰凉的地面上痛得打滚,立即叫人传召太医。
一时寝宫内鸡飞狗跳,碾玉匆匆赶来,为羲和开了方子,熬了药,怎奈羲和因腹中抽痛,紧咬着唇齿不肯松开。
“公主,您听奴婢一句吧,张开嘴喝了这药就不痛了,公主……”原本好心献宝的宫婢见自己招致如此祸端,兢兢战战,一直跪在地上给羲和磕头。
羲和额前涔涔冷汗,刚张开嘴又咬住了锦被,连个痛都呼不出来,情急之下,妆泪潸潸。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若在现代,喝不下药,打个点滴就成了,可这古代……
腹痛就这样足足闹了一个时辰,也未好转。羲和又开始在榻上打滚,不小心碰到了床沿上的药碗,汤药顿时撒了一地。有灵巧的宫婢,赶紧跑出门外重新熬制药汤。宫内再次乱成一团,幸好碾玉阻止前去皇帝寝殿报信的太监,才免去了新的混乱。
羲和浑浑噩噩中,屏风外间传来宫婢阻拦人入内的声音。
“公主寝殿,男子不得擅入。”
“不让我进,是二位姑娘有法子遏制公主的腹痛,还是能寻思出良策令公主服下汤药?”
“我们……”
“我前来,只为免去公主的痛苦。倘若有人能代而为之,我便不进。”
“那……公子请吧。”
少年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羲和榻前,又与碾玉交谈起来“大人将汤药给我吧,人多嘈杂,未免公主烦心,还望大人能屏退左右。”
“都随我下去吧。”碾玉似答应了少年,片刻后殿内便彻底安静了。
有人扶起羲和,将她搂在胸前。腹部多了一只暖热的手掌,羲和顿觉源源不断的热力由掌心渗入她体内,筋骨逐渐放松,痛感也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耳边传来吹气之声,之后便有凉凉的物什碰了碰羲和的唇,有人轻哄道“乖,喝下去,不烫的。”
羲和神经紊乱,视力也因眼眶中尚未淌出的泪而模糊着,只浅尝了一口,便推了瓷碗,摇头皱眉。
“不喝,是想我喂吗?”身边之人低声闷笑。
喂她?这世上只有栗子可以这么做,其他人都别想。羲和如此想着,迷糊地从那人手中夺了碗,一口咽下。砸了咂嘴,好苦。
“以后别贪凉了,明知身子不适还这样胡闹,真让人放心不下。”那人轻斥着,语调并不重。
羲和自知理亏,也不多话,倚在那人肩头,感受着腹部的温暖,心中异常舒适。闻着鼻尖时而飘来的男子气息,干净清醇,倍感熟悉,令她生出几分依赖,便顺势霸占来少年的身躯当做抱枕,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第二天醒来,正逢阴雨,身边早已无人可依。羲和往被子里缩了缩,遣人来问时辰,才知睡过了早朝。“昨夜来的可是顾仁?”羲和回忆着,喃喃问出口。
“正是,奴婢们原以为那少年只空有副好皮相,谁知他真想到了能让公主服药的好法子。公主现在可好些了?”昨日阻拦少年的宫婢开口道。
“嗯,好多了。今日下了雨,马厩不好清扫吧。”羲和看着窗外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大滴大滴的,同雨帘下落在一处。
“今早刮了大风,那劲力大得把马厩的顶棚都掀了,这下可有那少年忙的。”宫婢口没遮拦地说着,没瞅见羲和骤变的脸色。
“可有人帮他?”羲和轻问。
“常日里照看马厩的小太监早就被飓风吓跑了,哪还有人在……”
“带我去看看。”羲和打断了她,穿上绣鞋,拾起搁在门口的油纸伞便往外走。
通向马厩的路崎岖坎坷,道路泥泞,羲和避开肮脏的水洼,一深一浅地踩着,裙摆都沾了泥水,她也顾不上,只想看看少年纤细的身影。
雨渐渐大了,油纸伞吧嗒吧嗒作响。羲和又走了一段路,才望见远处模糊的影子。少年头戴斗笠,只着了一件深色单衣,拿着似锄头的东西在泥水中挖着什么,好像在疏通被水淹没的马厩。顶棚已重新搭好,马儿在他身侧嘶鸣,陷入泥坑中的蹄子不停地乱蹬,溅起无数湿泥,黏在少年衣衫上,如此狼狈。
“叫人换他下来,快去!”羲和怒吼身后的侍人,没来由为少年感到心疼。
太监急忙跑开,很快叫来一帮人手,跳入深浅不一的泥坑中,帮着少年翻开被污垢堵塞的排水口,最终转危为安。
少年晶亮的眸子看见羲和,连忙丢下器具,飞快地奔过来,及至跟前,见羲和披肩的纱绸已湿透,一脸的忧心忡忡“身子才好些,又出来淋雨,还想再回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吗?”口气虽淡,却带着浅薄的怒意。
说罢,他伸手将油纸伞往羲和顾及不到的地方推了推,瞥见掌心的污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再接触羲和。
“做什么离我这么远?”羲和试探地问,少年的关切她看在眼里,感动自是不在话下。
“我一身泥垢,怕脏了公主的衣衫,公主素来爱干净,定不喜我近身。”少年低下头,想起什么,抬足绕过羲和,边走边喊“我去取件干爽的披风来,公主不能再着了凉。”
“站住!”羲和大声制止,冲他纤瘦的背影道“你光顾着我了,怎么就不看看自己,湿成这副样子,还不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公主在关心我,不讨厌我了么?”斗笠下,少年的眸中浮现出初见时的深邃,还有一丝欣喜若狂。
“不讨厌了,你随我回寝殿吧,不要再干这些活了。”羲和靠近少年,将伞柄递给身后的侍女,亲自为他撑开另一把伞,交到他手中。
“公主愿意留我在身边?”少年似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羲和好笑地点点头,果真带上少年返回寝殿,遣人为他备下热水洗净尘泥。少年换了白衣,隔着屏风对羲和行礼。
“我这里也没什么活儿干,你若不嫌弃,就睡在外间,夜里替我守夜吧。桌上有碗姜汤,你喝了,去去寒。”羲和窝在暖被中,浅叹道。
“是。”少年应着,寻到附近小几,捧起碗喝完后,不再打扰羲和,退出了门外。
晚宴时,羲和叫了少年一起吃,他并没有越矩,一个人安静地吃着,连吞咽的动作都那么优雅,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导。如果不是他的年纪,羲和一定毫不犹豫地确信眼前坐着的就是栗孑。
“启禀公主,丞相到访,说有急事向公主禀报。”一名太监就地行了礼,向羲和通报。
“请丞相在前厅入座,我这就去。”羲和吩咐着,见少年抬起了头,递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你先吃吧,我去看看。”
前厅,丞相并没有安坐,一直踱着步子,看似极为焦虑。听见脚步声,望向羲和的眼,布满沉重。“公主,臣派去的探子没有成功出城,在城外被叛军所杀。”
“什么?西裕不是太平了吗?怎么又出现了叛军?”羲和皱眉,连问道。
丞相脸上的皱纹加深,语气焦急“洛阳已被围,来者不善,臣尚不能探知他们的底细。北漠的骑兵早已撤出洛阳,眼下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对抗他们。公主快带着皇上离开东都吧。”
“皇上登基才几个月,便要弃京潜逃,相爷,这……不妥。”羲和思虑到民心必失,不肯外逃。
“不如此,公主如何搬来救兵呢?何况对方的人数尚处未知,若说北漠,远水救不了近火。莫非公主要死守洛阳,拼死一战?”丞相面色益发暗沉,并不赞同。
“倾全城之兵力,能抵抗多久?”羲和问道。
“不知,也许一日,也许一个时辰,最怕的是连一刻都抵挡不了。”丞相深思熟虑,仍然鼓励羲和逃亡。
羲和愁眉不展,沉声说“相爷,去通知皇上吧,开皇宫北门,我即刻将皇上送往晋城,那里已是北漠领地,到了那儿,便不怕了。”
“谁在殿后,出来!”骤然而来的厉声大吼吓了羲和一跳。她顺着丞相望去,厅后白衣一角探出,少年缓缓走了出来,擎着一个托盘,凝眸浅笑“公主,这是御膳房刚送来的甜品,我见公主一直不回,便亲自端来了。”
他平静地来到二人跟前,将盘中的小碗放下,问丞相道“相爷要喝一碗吗?”
“公主寝殿何时来了如斯美少年,老臣记得公主早就废弃了面首制度。”丞相盯着云淡风轻的少年,转问羲和。
“相爷莫气,他是前日太医令为给我治病送进宫的药方,不是面首。”羲和解释道,挥手让少年离开。
少年刚走了一步,又被丞相喝住,便转过身来,笑脸相对。“相爷还有什么事吗?”
“你方才躲在殿后偷听可不是什么善举,洛阳如今大敌当前,城中最忌鱼龙混杂,宫内若有敌军细作,后果不堪设想。告诉本相,你究竟是谁?”丞相咄咄逼问,不容少年蒙混过关。
少年笑颜不变,暗地睇了羲和一眼,回复道“相爷多虑了,我并非什么敌军细作。我只是一个一心守护公主,并且尽我所能去守护的人。难道这样,也是错吗?”
“守护公主没错,可你说的话有几分真意就难辨了。非常时期,本相不敢轻信任何人。”丞相并不肯松口,神色凝重。
“相爷,我信他没有恶意,我想他也是关心局势才偷听的。”羲和出言打圆场,眼神示意少年离开。不想他反过来望着她,目光灼灼“今夜,我会为公主驾车。”
“你跟着我,生死难卜,还要去?”
“去。”这次,少年的话音依旧很轻,却说得斩钉截铁。
羲和听着他暖人心扉的话,勾唇一笑“那还不快去备车?”
少年不再耽搁,步履轻缓,走出了殿门。
“公主……”丞相欲言又止。
羲和抬手制止了,她起身走向窗棂,外面一片银白,才秋后初冬的天气便落了雪,着实令人惊叹。受到雨水侵蚀的地面只覆了层冰花,还不难行路。
“相爷,这样的天气,上天是在帮我们吗?”羲和轻喃,不等丞相答话,又接道“姑且这样想吧,总不能先灭了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
“公主能这样想就好。”丞相来到她身边,后面的话多了分决然“臣会带着门生为公主争取时间,誓死保卫洛阳。”
羲和侧脸宁静,拜托道“辛苦相爷了。”
雪静静地下着,漂浮在夜冥中,偶尔于微风中打个旋,轻落在羲和乘坐的马车顶上。车内置了暖炉,为防羲和手脚冰凉,少年还特意备了一个手炉给她。羲和披着那件猩红色的狐皮斗篷,扬起车帘,望着出城的官道,不过半个时辰,原先的冰花已积成白雪,皑皑一片。
“公主,要出城了。”车帘外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路上滑,当心。”羲和回应着,低头看看小憩的卫坤人,小声说“坤人,姑姑决不允许别人夺走你手中的江山。无论是谁!”
“咔啦”车突然停下了,周围静得诡异。
“公主,贼人很多呢。”帘外,少年的声音很低,却能让羲和听见。
羲和不吭声,取出从寝宫内带出的凤剑,掀帘下了车,眼神掠过少年时,愣了一下。他头戴防寒的皮毛斗笠,一身白衣同雪化为一体,不分彼此,腰间系了根镶金边的银色腰带,回首一笑,如谪仙临世,无形中带给人奇特的安心感,仿佛只要有他在,便万事无忧,什么也不用怕了。
“卫羲和,东都已被我围困,西裕不日将亡国,你还想做垂死挣扎吗?”对面传来男子的高喊,邪气而肆意。他身下的马跺着马蹄,鼻孔中呼出的气在雪地里形成一缕白烟。
羲和的视线越过四周护卫马车的西裕士兵,遥遥看见了那马背上的影子,嗤嗤嘲笑。她执起手中的凤剑,猛地插入跟前的雪地上,雪花被激起,片片飞舞,有些拂落于羲和猩红色的斗篷表面,化作精致的花纹。
“有我朝凤公主和皇上在,有谁敢说,西裕亡国了?”夜空中,女子激昂的声音,振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