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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2)

遗憾的是那女人不回头,她好像并不知道侯七们尾随在她身后,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把侯七们看在眼里。侯七只能看到她的背和她的侧面,只能看到小黑驴的臀和它的侧面。尽管红墙外边的玉兰花已经花蕾丰满,个别的花蕾也已经开绽变成了花朵,但天气还是很凉,侯七穿着毛衣毛裤,有的人还穿着羽绒服,但那驴上的女子竟然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红裙。那红裙是用绸子缝成的,绸子是好绸子,朦胧地透着明,人们、起码是侯七很喜欢这朦胧的透明。借着阳光,侯七看到了她的应该是粉红色的皮肤,肩是那种溜溜的肩,腰是那种细细的腰,严格地说也不是水蛇腰,水蛇腰是没骨的,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她的脖子当然很长,当然不粗。她的后脑袋很圆,头发吗,也很繁茂。头发的颜色基本上是黑的,但中央一撮却是红的,不是纯粹的红,说是金黄也可以。她的耳朵很白,让侯七想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的话。她的耳朵垂上有扎过眼的痕迹,但她没戴耳环耳坠什么的。她的左耳后边,有一颗像绿豆那般大小的黑痣,侯七忘了相书上对女人耳后的痣是怎么说的了。她骑的是一匹光腚驴,也就是说那驴背上既没鞍子也没搭上条褥子或是毛毡什么的。骑着这样的光腚驴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当然只有她知道。她的腰里还扎着一条棕色的皮带,是羊皮的还是牛皮的侯七分辨不出,但肯定是条真皮的不是一条人造革的,这一点侯七敢肯定。皮带上,挂着一柄短剑,侯七看不到剑锋,只能看到剑柄和剑鞘。剑柄侯七敢说是象牙的,上边还镶着几颗宝石,侯七不认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佩戴一把镶彩玻璃的剑。剑鞘是棕色的,应该也是兽皮的,上边也镶着钻石。她的双腿紧紧地夹着驴腹,如果她给驴佩上鞍鞯,她就不必紧紧地夹驴腹。因为是一匹小黑驴,她又是个高个子女人,所以她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如果她想下驴,会十分方便。她的胳膊也是长的,红袖肥大,露出一双玉腕,腕上套一只碧绿的玉镯子,也许是翡翠镯子。驴不能算胖,但也不能算瘦,虽然个头小,但走起来很快,驮着一个女人并没让它很吃力。它的速度侯七估计大约在每小时十五公里左右。这在下午六点多钟的长安街上算得上是行云流水。转眼间侯七们就跟随着她到了六部口,正碰上红灯,侯七本能地捏了一下车闸,车晃了晃,险些歪倒。借着这机会,那匹白马驮着骑手,蹿上去几步,硕大的马脑袋,在黑驴的屁股上方摇摇晃晃。马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驴臀,驴却毫无反应。马上的骑士,身体僵硬,活像个木偶。他的头盔是那种带面罩的,有点像节日里使用的大头娃娃面具。无论是从正面还是侧面,都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黑洞般的眼窝和从他的鼻孔里伸出来的那两撮黑毛。夕阳照耀着他的盔甲,放射出一种含情脉脉的橘红色,一摊鸟屎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盔上,发出‘吧嗒’一声响。侯七听人说鸟屎落到头上没有好运气,但骑士并不在意,骑自行车尾着他的众多市民也没有在意。原以为他们会再次闯红灯,但出侯七意料的是那女子竟在红灯亮起时勒住了驴缰绳。驴停,马跟着停。马低下头,翻着粉唇,嗅着驴的屁股。嗅一下,就把头扬起来,屏住呼吸,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幻想。黑驴的尾巴在微微地颤动。驴上的女子回头与马上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话。她的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跟外语差不多,也许有人听懂了,反正侯七没有听懂。她的回头让侯七们这些追随者十分兴奋。她的确非常美丽。侯七顾不上去仔细地看她脸上的部件,当然没法子鼻子眼睛地描写,她的美丽像一道灿烂的阳光,时髦地说像“一道靓丽的风景”,把人们、起码是把侯七彻底征服了。可惜好景不长,她说完那句话,就把头扭了回去。骑车人左顾右盼,你看看侯七,侯七看看你,好像都想说点什么,但谁也没说出什么。其实大家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大家都想感叹一声,为了她的美丽。侯七们在长安大道上发现了她和她的随从,心里边惊讶不已,但人家却十分坦然,人家根本就没把侯七们放在眼里。这时候,站在安全岛上的那个警察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侯七们这边。他指的肯定是骑驴骑马的人,可见警察也认为这两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站在安全岛下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小跑过来,一辆桑塔纳轿车险些撞了他的腰。他顾不上收拾桑塔纳,直对着侯七们跑来。当他跑到黑驴面前,举手敬礼时,黄灯跳了一下,绿灯随即亮了。那女子一驴当先,驴后是马,马后是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潮水,冲过了斑马线。那位警察大声喊叫着,身体宛如一个陀螺,滴溜溜地旋转着,那样子的确有点儿狼狈。

侯七们跟随着驴和马继续前行,听到身后那个警察大声喊叫着,但没人回头看他。人多力量大,法不责众,自行车多了就敢闯红灯,就敢欺负汽车,甚至就敢不怕警察。何况侯七们前头有驴有马,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无论如何也整不到侯七们头上。又往前骑了一段,大家感到有些无聊。有人大声问:

“伙计,你们是干什么的?”

没人回答问话,骑驴女人和骑马男人若无其事地往前走,驴蹄和马蹄,踏得地面脆响,蹄铁闪烁,耀眼明亮。驴和马都走得潇洒,迈着小碎步,流畅似水,宛如舞台上的青衣花旦。

“喂,哥们姐们,你们是马戏团里的吧?”

问话消散在暮色和空气里,问话的人便低声说了一句粗话,还啐了一口唾沫。侯七猛蹬了几下脚踏子,想冲到前面去看看那个女子的脸。侯七的自行车往前一蹿,那个骑马的男人,好像是有意的、也好像是无意的将手中的长矛横了过来,矛杆子拦在侯七的前胸,好像拦住了一匹马。侯七嗅到了矛杆发出的香气,像白檀木的香气,也有点像芒果的香气。旁边的人也想往前挤,是不是想看骑驴女子的脸侯七不知道,但同样遭到了骑马男子有意或无意的拦挡。看样子他是骑驴女子的保护者。侯七用力往前冲,人们都往前冲,终于把他的矛杆冲歪了。矛杆刚歪那一刻,他拔出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剑光闪闪,恰似蓝色的冰凌。侯七本能地伏下身子,感到一阵凉风从头顶上掠过去。紧接着一个剑花在空中一晃,长剑就劈向了另一边。侯七看到一个人的头发被削去,好像一顶黑帽子在空中飞起,然后就散开,乱发落在了侯七们肩上,也落在了地上。侯七们这才领略到了骑马男人的厉害,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剑看似很钝,剑刃上生满绿锈,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利器。既然能削发好似风吹帽,必然也能砍头好似砍烂泥。侯七们领教了骑马人的厉害,都变成好乖乖,慢慢地稳住车,跟随在他马后,不敢逾越。身后一阵摩托响,有人说:

“警察来了!”

果然是警察来了。而且就是刚才那个受了委屈的警察。他紧贴着把人行道和汽车道分开的那道铁栏杆,追了上来。他身边的轿车都乖乖地给他让路。骑马的人把马往前一催,马就贴近了铁栏杆。摩托与马平行时,警察侧过头,大声喊叫着:

“站住!听到了没有?我让你们站住!”

骑马人仿佛石头,对警察的喊叫不做任何反应。看那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不像在装糊涂。警察左手扶着车把,伸出右手,摘下腰间的警棍,敲了一下骑马人的头盔。头盔发出空洞的声音,好像里边什么都没有。但就在这时,他狼狈地挂在了道路隔栏上,头上的大盖帽也掉了。倒地的摩托摩擦着地面蹿到了路中央,制造出一起相当严重的交通事故。几十辆汽车铿铿锵锵地撞在了一起,幸好没有死人,但碰得额头流血的人有好几个。没人管这起交通事故,也没人去扶起那位分明伤得不轻的警察。大道上一片鸣笛声,东去的车辆被出事故的车拦住,好像水闸拦住了河水。

侯七们跟随着驴马,大大方方地穿过了府佑街路口。红墙外边的玉兰花放出的幽雅香气穿越马路飘过来。尽管这香气被汽车尾气污染得够呛,但还是让嗅细胞兴奋。侯七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车子扭了几扭,险些歪倒。那匹白马也打了一个喷嚏。白马上的骑手也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那头黑驴也打了一个喷嚏。这时,一个令人心痒难挨的期待产生了:人们、起码是侯七,期待着骑驴美人的喷嚏。如果她打个喷嚏,那就说明她也是凡胎俗骨,是与侯七们一样由父精母血结合而成;如果她不打喷嚏,那她的来路就值得怀疑。侯七也弄不清楚她打了喷嚏之后,自己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子。侯七希望美人是凡人,但真要看到美人像自己一样打嗝噫气又会感到失望。所以曹雪芹只写林黛玉吐血而不写林黛玉吐痰。她没打喷嚏,让侯七的期待落了空。她用大腿夹了夹驴腹,黑驴便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过了新华门,感觉到大街突然宽广了许多,好像到了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为后边刚出了车祸,东上的这半边道路,没有车辆,显得空空荡荡,让人的心像一口深井般没有着落。侯七回头看看,几百辆自行车紧紧跟随,当然不是跟随着侯七,当然是跟随着驴上美人和马上怪客。驴上美人突然叫了一声,好似春天的黄鹂鸟。侯七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但马上侯七就弄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叫。她纵驴往路边跑去。路边是一堵高大宽厚的黑砖墙,与路对面的红墙恰成对照。黑墙上悬挂着一盆盆的花朵,表现出很欧洲的艺术情调。花朵有红的,有黄的,还有白的和蓝的,没有绿的,但叶子和藤蔓是绿的。她纵驴到了墙边,在一盆蓝花前停住。她先是伸出纤纤玉指,去抚摸花朵上的茸毛;那些花朵便像蝴蝶一样颤动着,蓝色的花瓣变成了蓝色的翅膀。然后她就把头伸过去。她的头微往后仰,鼻子触在花心里。侯七油然想起鼻子是男性的象征,而花心是女性的象征……侯七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制止了这种迹近流氓的联想。她在嗅花,或者说是在与花朵交流。她在驴背上侧着身体,更显出胳膊与脖子的长度。她在蓝花面前定住,好像鼻子被粘住无法挣脱。侯七心里有一些烦,但也未必就是真烦。其实侯七就是想看到一点稀奇古怪的事,有的人也许还想看到她的身体。这时,一个碧绿的东西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