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东西落在了她的头上,弹跳了一下,落在了她的肩上;又弹跳了一下,落到了黑驴的臀上;又弹跳了一下,落在了地上;又弹跳了一下,便静止不动了。这时,侯七才看清楚,从天而降的是一个很德国的啤酒瓶子。美人吃了一惊,驴也吃了一惊。美人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天上的飞鸟。这一下侯七大饱了眼福。跟了这么远,终于比较长久地看到了美人的脸。美人的五官其实难以描写,重要的是她的五官搭配在一起所产生的整体效果。效果很好,可以说是古典,也可以说是现代;可以说是东方,也可以说是西方。蒙娜丽莎是她奶奶,戴安娜王妃是她姨;宋美龄是她姥姥,巩俐是她姐姐。谁是她的娘谁是她的爹侯七就不好说了。接下来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是:谁是她的丈夫或谁将成为她的丈夫?谁是她的情人或谁将成为她的情人?但侯七心里清楚,即使她跑到侯七的面前,对侯七说:愿做你的妻子或者做你的情人,侯七肯定要撒腿逃跑。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男人,都会变成无能之辈。真正的美人只能供着看,不能搂着玩。所以这世界上真正的美人总是被地痞流氓丑八怪消受,就像俗话说的一样:好汉无好妻,癞汉娶花枝。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基本上都插在了牛粪上。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侯七信。
侯七在胡思乱想,很多人却在谴责那个不讲社会公德、乱扔酒瓶子的人。有一个人义愤填膺地说:
“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手指剁掉!”
“你太温柔了!”另一个人说,“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剁成肉酱!”
“你还是太温柔,”又有一个人说,“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做成一只啤酒瓶子!”
“对极了,乱世就应该用重典,”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说,“现在,对坏人,实在是太温柔了,要不怎么会出这么多的贪官污吏?怎么会出这么多的假冒伪劣?怎么会出这么多的地痞流氓?怎么会出这么多的卑鄙小人?就是应该杀杀杀!杀尽不平方太平,该出手时就出手!”
一个成熟的人说:“你们这是叫花子咬牙发穷恨,说这些,屁用也不管,关键的是,真要让你们当了官,你们腐败得比火箭都要快!”
“没劲没劲!”一个人说,“说些这个真是没劲!”
大家都感到没劲极了。面对着绝世美人,你们还说这些俗不可耐的话,真是煞尽了风景。当然侯七理解你们,如果这个啤酒瓶子砸在一个捡垃圾的老婆子头上,你们都会视而不见,甚至还会有人认为砸得好呢!
不知不觉中,人们竟然把驴上美人和马上男人围住了。人们把他们围在了黑墙边上,挡住了他们的出路。黑驴和白马显然有些惊慌,黑驴摇着大耳,白马喷着响鼻。美人掐了一朵蓝花,叼在嘴里,显出一种潇洒之美,好像一个女侠,或者像个女匪。她的眼睛对着侯七们。她让侯七们都感到她的眼睛脉脉含情,对自己情有独钟,美丽的女人大多都有这种本事。马上的男人不动声色,但从他那柄横在胸前的长剑上,侯七们知道他处在严阵以待的状态。有这样一个男人和这样一柄利剑,无论什么样的包围圈也等同纸糊的障壁。只要他把剑抡圆,侯七们的头颅就会落在地上,长安大道的这一段,就会变成老百姓的西瓜地。但嘴里叼着一朵鲜花的女人实在是太迷人了,侯七们这些已经在圈子里的人本不想再往前挤,但外边的人却拼命往前挤。这就把侯七们这些最里边的人弄到了最幸福也最危险的地步。幸福当然是来自驴上的美人。侯七的头距她的头只有一米,现在侯七可以看清楚她脸上的毛孔,如果她的脸上有毛孔的话。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毛孔。她的脸光滑得只能用光滑来形容。她的脸娇嫩得只能用娇嫩来形容。最让侯七心醉神迷的是她的气味。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赤子的气味,与那朵蓝花的气味混合起来,便成了大爱的催化剂。不仅仅是爱美人,还爱这地上的一切。
这时候,从人民大会堂西侧那条胡同里,突出来两辆摩托和一辆警车。摩托头前开路,警车鸣着警笛,从宽阔的人行道上逆行而来。侯七心里有点发慌,很想抽身而走,但侯七被身后许多的自行车阻挡住了,只能等待结果。侯七发现外圈的人还在往里挤,警察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害怕。也许他们害怕了才往里挤,挤到里圈总比在外边安全。这样子最里边这些人便不由自主地更接近了驴马与骑手。侯七们的身体都脱离了自行车。侯七的一只脚踩在车子的辐条上。侯七听到了辐条崩断的声音。侯七为这辆任劳任怨地驮了自己十几年的自行车难过。侯七甚至开始后悔跟着人群来看热闹。侯七忘了初来北京时父母的教导,父母谆谆教导侯七不要看热闹,一定要躲着热闹走。但事已如此,千金难买后悔药,只能想法子保护自己。侯七听到身边的人发出哀鸣,有一个人大叫:“天哪!我的腿……”
警察在外边严厉地说:
“闪开!闪开!”
没有人听警察的话,这是不可思议的。
就在侯七的鼻子差不点儿要碰到骑驴美人脸上时,白马上的骑士把长矛举了起来。他将长矛往人群里横着扫了几扫,就扫出了一条通道。侯七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样的躺在了别人的身体上。在侯七的屁股下,是一个男人的坚硬的头颅。侯七并不想坐在他人的头颅之上,但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侯七屁股上咬了一口,痛得侯七大叫了一声。侯七弹跳起来,看到那个咬侯七的头龇牙咧嘴,嘴里满是鲜血。侯七伸手摸摸屁股,摸了一手血。侯七想真是倒霉透顶。但那个咬侯七的人更倒霉,侯七的屁股刚弹起,就有一个更大的屁股蹾了上去。侯七看不到那张沾血的嘴了,心里却清楚,这个人的头不破也要扁了,这个人的牙不全部掉光也要掉一半。
一个胡茬子发青的警察虎虎地走了进来。他说:
“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
侯七们哑口无言,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怎样回答。
警察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两个怪客。他的脸上红光闪闪,侯七明知这是被夕阳映照的结果,但却硬把他想成是因为害羞红了脸庞。
白马骑士面对着警察,似乎毫无反应。他将那杆长矛往警察前胸一扫,警察便仰到了侯七的身上。侯七感到警察的骨头像钢铁一样,硬,还有棱角。侯七的肋骨痛疼难挨。另外几个警察也想往前靠,但都被马上人的长矛拨到一边去了。就这样,他一马当先,美人骑驴随后,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他和她沿着宽广平坦的大道继续前行。
一阵很大的混乱过后,侯七们各人推着自己的车,散开在人行道上。侯七的车子后轮变形,只能推着走,不能骑着行了。还有几个人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似的。警察上去,很温柔地将他们扶起来。那个有胡子的警察说:
“都散了吧,天黑了不回家,难道你们的家人不挂念你们?”
有十几个人听了警察的话,推着车子往西去了。大多数的人却站在原地,望着前方的马驴和骑马驴的人。警察又说:
“还有什么心事?你们没看过马和驴?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
又有几十个人往西去了。
警察也上了摩托与警车。那个年长的警察把头从车窗里探出,大声说:
“散了吧散了吧,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瞎起哄!”
又有几十个人推车走了。
警察也开车走了。
剩下几十个人还站在这里。大家相互看看,突然都笑了。侯七也跟着笑了。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人说:
“我今天不回家了,非要跟着她,看个究竟。”
他跨上自行车,追着马驴去了。他的车链条摩擦着链盒,发出嚓嚓的响声。
侯七到底是个好奇的人,也许还是个好色的人,他不顾自行车负了重伤,硬是骑上去,嚓嚓啦啦,摇摇晃晃,去追随驴上美人。
侯七们在天安门前面追上了驴马。如果不是国旗护卫队举行降旗仪式,侯七们不可能这样快就追上。国旗护卫队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侯七看到驴上美人身体挺直,恰似一尊玉雕;马上骑士手举长矛,分明是用古老的姿势,向国旗护卫队致敬。
队伍过去了,天安门前暮色苍茫。广场上的华灯通了电,渐渐地放出光明。侯七们跟随着驴马从天安门前走过,马上骑士在行进中又把黑驴让到头前。他横矛在后,担任护卫。一切都没变化,过了南池子大街还没变化,过了王府井大街依然没变化,到了东单路口还是没变化……到了国贸大厦时,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只有十几人了。这时已是真正的夜晚,大道两边华灯齐放,路两边的高大建筑物里灯火辉煌,大街上的车辆,成了一条电光的河流。侯七们跟随着驴马行进在树木的斑驳暗影里,路边烤羊肉串的小贩对着他们大声喊叫:“羊肉串!羊肉串!”
当驴马后边只剩下侯七一个人时,白马停住脚步,黑驴也停住了脚步。侯七的心一阵狂跳,期待已久的结局也许就要出现了,让他怎能不心跳!
白马翘起尾巴,拉出了十几个粪蛋子。
黑驴翘起尾巴,拉出了十几个粪蛋子。
然后马和驴像电一样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