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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爆炸(1)

1 父亲的手缓慢地举起来,在肩膀上方停留了三秒钟,然后用力一挥,响亮地打在我的左腮上。父亲的手上满是棱角,沾满着成熟小麦的焦香和麦秸的苦涩。六十年劳动赋予父亲的手以沉重的力量和崇高的尊严,它落到我脸上,发出重浊的声音,犹如气球爆炸。几颗亮晶晶的光点在高大的灰蓝色天空上流星般飞驰盘旋,把一条条明亮洁白的线画在天上,纵横交错,好似图画,久久不散。飞行训练,飞机进入拉烟层。父亲的手让我看到飞机拉烟后就从我脸上反弹开,我的脸没回位就听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这声响初如圆球,紧接着便拉长变宽变淡,像一颗大彗星。我认为我确凿地看到了那声音,它飞越房屋和街道,跨过平川与河流,碰撞矮树高草,最后消融进初夏的乳汁般的透明大气里。我站在我们家浑圆的打麦场与大气之间,我站在我们家打麦场的边缘也站在大气的边缘上,看着爆炸声消逝又看着金色的太阳与乌黑的树木车轮般旋转;极目处钢青色的地平线被阳光切割成两条平行曲折明暗相谐的汹涌的河流,对着我流来,又离我流去。乌亮如炭的雨燕在河边电一般出现又电一般消逝。我感到一股猝发的狂欢般的痛苦感情在胸中郁积,好像是我用力叫了一声。

父亲伛偻着腰,高大地站在我的面前,那只打过我的手像一只兴奋的小兽一样哆嗦着。父亲穿一条齐膝盖的黑色长短裤,赤脚,光背,头戴一顶破了边的蜷曲如枯叶的草帽站在我面前,我的父亲,我的威严的父亲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白炽的阳光里夹带着一股恶毒的辣味,晒着父亲棱岸的肩膀和两只崎岖的大脚。父亲像麦场上生出来的一棵无叶树,不给我丝毫荫凉,他使我灼热难挨。我说:爹,你听我说……父亲柔顺地说:你别说了,我的儿,你想错了!爹已经七十岁了。我说:不,我要说,爹,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爹前进一步,我后退一步)爹说:我什么不懂?我说:你打我是犯法的!父亲开颜一笑,趔趔趄趄地抢上来,左手一挥,像往锅边上贴饼子一样打响了我的右腮。我犯法了,杂种,把你爹送到局子里去吧。爹全脸膨炸着说。我并无悲哀,泪水流出了眼眶。我的双耳共鸣着,模模糊糊地看到父亲的手臂在空中挥动时留下的轨迹像两块灼热的马蹄铁一样,凝固地悬在我与父亲之间的墙壁上。

其实没有墙。阳光射到父亲身上,反射出一圈褐色的短促光线,父亲像一件古老的法器灿烂辉煌。他脸上有一千条皱纹,每条皱纹里都夹着汗水与泥土,如纵横的河流,滋润着古老的大地。家乡的土地是黄褐色,深厚的土层下边是古老的沧海,它淤积了多少万年,我爷爷的爷爷也许知道。父亲用古老的犁铧耕耘着黄土地,在地上同时在脸上留下了深刻悲壮的痕迹。父亲用脸来证明着我的该打。爹!我又叫了一声爹,你不能这样粗暴地对待我。我也是大人啦!爹说:比你爹还大吗?你要是敢给我毁了他,我就打死你。我说:你以为我不想生个儿子吗?可我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我是国家的干部,能不带头响应国家的号召吗?父亲的嘴角沉重地垂下去,两道混浊的泪水冲刷着落满灰土的面颊。我们偷着生,不去报户口,不行吗?父亲说。我说:这是生孩子,不是养个小狗小猫。再说,我们的领导已经知道了。父亲说:你们领导是怎么知道了?我说——我没说这句话前心里充满了怒火,我没说这句话前心里先说:你们把我害苦了,当然,我也把你们害苦了。

大约二十年前,我刚刚上小学,留着齐额短发。有一天,母亲对我说:过来,把裤裆给你缝死吧。我说:不,撒尿不方便。母亲说:你是有媳妇的人了,还穿开裆裤,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什么媳妇?母亲说:你爹给你从北庄订了一个媳妇。我说:什么媳妇呀?母亲说:给你做饭,缝衣裳,生小娃娃的媳妇。我说:我不要。母亲把我的裤子扒下来,用一根长长的粗线把我的裤裆缝起来了。

后来,我一年年大起来,骨骼肌肉长破了一件件衣服,乌黑的胡须盖过了柔弱的茸毛,我终于懂了“媳妇”的重大使用价值。我见到了她,隔着很远。那天,我们村请了一台戏,戏台子扎在干枯的河里,四乡八疃都来看。她扛着一条被几辈人的屁股磨得乌黑发亮的板凳,跟在一群小女孩后边。有人对我说:那个高个子是你媳妇,我慌忙跳开眼,见戏台上挂着一块天蓝色的大布,几十领淡黄色的苇席托着天,锣鼓家什打成一片响,台下的孩子喊爹叫娘。锣鼓家什响一阵,停了,琴师嘎嘎吱吱的调弦声响,鲜明地盖了河道。我终究忍不住,一斜眼,就盯住了她。她身躯高大,因为是夏天,熟透了的胸脯把一件被汗水浸白了的对襟式红褂子撑得开裂。她生一张通红的大脸,头发乌黑。她把那条看着就知道沉重的凳子放下,一屁股坐下去,头刚抬起来,胸还未挺直,人就突然弯曲歪斜着矮下去了。她站起来,脸侧对着我,有三十米远,眉眼看得清楚,腮帮有些凸,小皮球般饱胀。她从河沙里把凳子拔出来,用脚把沙土踢到凳子腿钉出的眼里,四个眼全填满,又跳动着踩,她全身的肉跳,好一阵,又放好凳子,坐下。我看到那四条凳子腿在人腿缝里又陷下去了,似乎嗞嗞如泥鳅钻洞,陷了一会,停住了,她身后又接上了一片人,我牢牢地盯住她从人缝里露给我的半边身子,心里一阵阵潮起潮落。胡琴钻出锣鼓。锣鼓淹没胡琴。浪潮吞没沙滩,浪潮吐出沙滩,娘——你在哪儿?一个左手握玉米面饼子右手提白根绿叶羊角葱的女孩子站在戏台上大声喊。村里那个人又戳我一下说:你媳妇那腚盘真够宽广的,你要惹她生了气,她一下就把你蹾扁了。我说:去你娘的。戏台上出来一个李铁梅,红鞋,红裤,红袄,红腮,两眉之间点一个拇指大的红胭脂,长辫子上扎着红绳,手里提着红灯。村里那个人说:又是《红灯记》!我没搭腔,眼睛总往人缝里溜,看一眼,心一热,又一凉,凉了又热了,我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这年秋天我当了兵。假如我不去当兵,假如我当了兵没提干,假如提了干没上大学,假如上了大学没住医院,假如住了医院没碰上那位单眼皮大眼睛的女护士,就不会有一连串的烦恼发生,也不会有今天。父亲沉重的巴掌打得我灵魂出窍,我的脸上热辣辣的。一摸,摸到一根根胡萝卜般的凸起。

我的脑袋变成了空桶,蜜蜂的哼叫声掺和着远天的引爆声在空桶里碰撞回折,翻腾盘旋。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知道了。我没说这句话之前心里就充满了怒火。爹说:你告诉我,是哪个狗娘养的告诉你的,我去跟他拼命。我说:是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给我的信,我向领导汇报了,才赶快回来。父亲懊丧地吼了一声,他的手哆哆嗦嗦地举起来,把胸膛上的一个牛虻打飞,又拂去十几颗麦糠。那么,那么,孩子,你就忍心把咱这一门绝了?父亲悲哀地看着我说。我不是有一个女儿吗?我说,怎么能算绝了呢?爹说,女儿不是儿,女人不算人。我说:印度总理、英国首相、丹麦女王、田副县长,不都是女人吗?你见了田副县长连头都不敢抬!爹说:这不是一码事。我求求你啦,放了他的生吧!蹲监坐牢爹替你去。我说:不行!爹,不行!

我的情绪恶劣,我对父亲巴掌的畏惧消失了。我就要三十岁了,父亲打我前的激动和打我后的颤抖使我意识到我已把大部分身体挤进了中年人行列,决定与我有关的事情的权力在我手里而不应该在父亲手里,父亲打我,应该解释成他交出权力之前的无可奈何的挣扎。我的心冰冷坚硬,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我投降。妻子瞒着我怀上的胎儿的留与流,甚至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自作主张。

父亲转过身,向着打麦场边的矮墙走去,矮墙外,那棵被烈日灼伤了的小椿树垂着所有的叶子,把一块暗淡的影子掉进矮墙里,造成一点点荫凉的感觉。父亲立在椿树斑驳的影子里,褐色的肉体上漏出一些不规则的白得发绿的光斑,非常炫目,非常美丽。他摘下那顶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破的草帽,提在手里,并不用它扇风。场上的麦秸在烈日下暴躁地响着,到处都在反射光线,所有的颜色都失去颜色,我的眼前一片白后是一片黑。一阵风吹过来,椿树叶不得不动几下,立刻又垂下头,黏滞在混浊的空气里,像一簇簇硫磺火苗。父亲面对着我站着,站得那么遥远寒冷,他的脸一团黑,疲乏地垂着两条长臂,长臂好像经不起大手的重量才被坠得这般长,血液好像流进了大手才使大手这样大。父亲的手上凝集着令世界悲痛而起敬的表情,这表情唤起我酸涩的感情,我的舌头在嘴里熟了。父亲的手一只在髋骨间垂着,一只捏着草帽垂在髋骨间。那草帽令我吃惊害怕,我吃惊它怎么还能作为草帽存在着,我害怕父亲不小心捏碎了它。它一旦破碎,就会变成焦煳的粉末辛辣的粉末,飞散进黏滞的空气里,使重浊的夏天更重浊。在青翠的麦苗与金黄的麦浪之间,我的妻子怀孕了。

父亲挥手打我时,我的心里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愤怒。新账旧账一起算!我看到在我们父子三十年的空间里,飞动着铁锈色的灰尘,没有温情,没有爱,没有欢乐,没有鲜花。但是我知道我的感觉是偏颇的。父亲伛偻的腰背和遍身的泥土抗议我的偏颇。他的骨头上刻着劳动的深痕,他的眼睛里结着愁苦的车轮轧出的血红的辙印。他站在疲乏的椿树下好像一个犯人,在我面前,垂下了灰白的头。我听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喀啦喀啦”的声音,随着这声音,父亲耸着肩,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父亲被我打败了。我站在火热的太阳下,表皮流汗,内里凉冷,我的空壳里,结着多姿多彩的霜花,还有一排排冰挂,状如狼牙……

我是匆匆赶回来的,穿着都市里通俗的衣裤。面对父亲,这衣裤顿时生辉,显示出高贵和奢侈,它有多余的口袋和纽扣,还有不必要的干净。打败了父亲,我感到深刻的罪疚: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老头子,七十岁了,蹲在他的衣冠整洁面孔白胖的儿子面前。阳光照着他们,照着夏天的打麦场。满场铺盖着铡掉根部的小麦,金黄中泛着银白的麦秸和麦穗,尖锐的麦芒。麦芒上生着纤细的刺毛,阳光给它们动力,它们互相摩擦着,沙拉沙拉地响。偶有一两个不成熟的绿麦穗,夹杂在金黄中,醒目得让人难受。那绿麦穗上,有火红色米粒大的小蜘蛛在爬动,好像电光火星。场外横着一盘铡刀,一条长凳,无言无语,一动不动,那儿留下杂乱的脚印和狼藉的麦根,宛若一个古战场,向凭吊者透露着模糊的感情……妻子高抬着铡刀等待着,父亲弯着腰,把一个麦捆塞到铡刀下,妻子一弯腰,铡刀“嚓”一声,麦捆一分为二。母亲努力蹒跚着,用那杆桑木老杈把麦穗挑起来,挑到场上散开。我的女儿在麦场上打滚,她吃麦粒吃到嘴里一根麦芒子,麦芒子蹭蹭地往嗓子里爬,她脸憋紫了,一边哭一边咳,妻子吓出一脸冷汗……金黄的麦穗,平静的劳动,芳香的汗水,鲜花般的女孩,健壮的少妇,树根般的老人……一幅天下升平民乐年丰的优美图画,所有的色彩都服从一种安谧的情绪,没有风,没有浪,没有雷,没有雨,人的动作似蛤类的移动,强大的平静潮水冲刷过的沙滩上,留下一行行千篇一律的足迹,如同图画、文字和历史……

我确实感到深刻的罪疚。

我虽然每年回家履行丈夫的、爸爸的、儿子的职责,虽然自认为与这个偏僻的荒村联系密切好似胎儿与子宫,但还原了艰苦宁静的劳动场面,心里还是万分惊愕。从人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中,仅仅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两小时汽车,就来到这里。北京上海广州天津的男男女女的急促的嘟嘟哝哝与饱含着杂质的欢笑被远远甩开,仿佛一个忘不了的梦。我在梦中飞行,飞机失事,人破机毁,飘然落地,睁眼一看,竟是我家的打麦场。

我站在麦场边缘,像苦行僧一样忍爱着阳光的惩罚,类似的情景使我忆起二十年前,老师因我下河洗澡把我晒在炎阳下忏悔,我被晒晕了。为这事,父亲端着一柄粪杈把我的满脸粉刺的老师赶得跳墙逃命。父亲是爱我的。父亲为使我上学把一根锄把子攥细了,就是就是,父亲是爱我的,即便是打我,也是伟大父爱的一种折射,但是,我不能因为父亲爱我就投降。还有一种,还有一种超过父爱超过母爱的力量,不是爱情,不是忧伤,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在左右着我的感情,它缺乏理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释,它就是我的独立。固然你们为了爱我而干涉我的独立,但我还是要恨这种干涉。固然你们在辛勤劳动,你们的辛勤劳动创造着人类的历史,但我还是要憎恨。在父亲们丰碑般的贡献面前,儿子们显得渺小,但岁月频仍,人世如河浪推拥。我向前走着,靠近了父亲,我说:爹,您别难过。

父亲按一下地,站起来,把草帽扣到头上,僵硬地走几步,弯腰拾起一杆杈,翻挑着场上的麦穗。褐色的父亲,用长长的淡黄色木杈把金色麦穗挑起来——晒脱了壳的少量麦粒从杈缝里轻快地掉在因挑走麦穗而暴露出来的灰绿色的场面上——,又抖抖地放下去。场面平整光滑,麦粒在上面蹦跳。父亲一杈杈翻着,原来在下边的,现在请上边来;原来在上边的,现在请下边去。满场散着炒面香,麦穗干透,是打场的时候了。我走到父亲身边,去夺他手里的木杈,父亲紧紧地攥住杈杆,我抬起眼看他的脸,碰到他眼里的陌生的冷淡神情,这神情一下子把我推出去,我松开了手。父亲说:孩子,还是把他生下来吧,啊?把他生下来吧,你想想,一个孙女,一个孙子,都活蹦乱跳,在我和你娘身边,像小狗小猫,跑着跳着叫着,该有多好……

父亲画出来的幸福图感动了我。父亲继续说:谁跟谁结夫妻是天定的,你也不能怨爹娘。父亲的话似乎不应停住,但停住了,他低着头翻晒麦穗。我一侧身,看到她从场北边走过来了。她高大丰硕,一摇一晃地走,一边走路一边咬着一根水淋淋的大黄瓜。走到我面前,她把黄瓜赶紧咽下去,唇边沾着两颗白色的黄瓜子,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嘴,急促地问:你回来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她说:正好,帮我们打场。我说:别打场了,走吧,去公社卫生院做手术。她说:做什么手术?我无病无灾的!我说:流产手术。

我的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白了,呆呆地立着,有半分钟,垂着两只通红的大手。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家去收拾收拾,快走。她大声抽泣着,血液渐渐又上了脸,湿漉漉的眼睛里喷吐着愤怒的火苗,我看着她的高大的身躯,心里不由生出怕来。她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知道她发了怒。她说:你听谁说我怀了孕?我说:你别管。她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哽咽之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哭泣充满了浓厚的舞台气。她是善于装哭的。记得那一夜,我坐在炕下吸烟,直吸得烛泪满窗台。她哭了,我看她一眼,眼里干巴巴的。我不看她,她还哭。我又看她一眼,眼上黏乎乎的,我认为那是唾沫。有一次我拉肚子住医院,她去看我,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她往脸上抹唾沫……她的哭泣声变成咕咕噜噜的低语,低语又变成清晰的詈骂:老不死的,闲得嘴痒痒,让儿子断了后你就舒坦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爹……

父亲高举着的双臂僵在空中,片刻,又猝然落下,像中弹的鸟翅,连同木杈,连同麦穗。在短暂的瞬间,我看到父亲的脸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初如一张白纸在火苗中燃烧着,蜷曲着,飒飒作响,后来轻抖,定形,静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岛地区初夏的灿烂阳光照亮了父亲那灰烬般的脸。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紧缩,我叫:你胡说什么!她昂起头,双目灼灼地逼视着我:天生的事儿,明摆着的事儿,全中国没人知道我怀了孕,只有他和娘知道,娘不在这儿,就他在这儿,不是他告诉了你还能是谁告诉了你?我说:爹打了我两巴掌,你看我的脸。她说:你们是演苦肉计给我看。我说: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负我的爹娘,我就和你算总账,你不要以为我怕你。

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挂满了腮,他的嘴唇哆嗦着,把一张脸都带活了。他又举起木杈翻场,麦穗麦粒在杈下场上愉快地跳动着。

我说:走,别磨蹭,赶快流掉,拖一天难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里的水而不是用口里的水把脸濡湿了。她眼里流出来的泪水浅薄透明,仿佛没有重量,这张红色大脸上挂着的泪水就像马头上生出的角一样令我难以接受。

她的哭声放大,泪水密集起来,颜色变深,质量变大,沉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胶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发烫。我恨她对我的欺骗,我暗自庆幸及时得到了她怀孕的消息:这不能怨我,我让你服药,你说你戴着环。你自己找的,别怨我。

俺也没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场边,把一根棕色的粗绳子背上肩——绳子后联结着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语地问父亲:爹,能压了吧?父亲的脸上慌慌张张跑出笑容来,父亲笑着说:艳艳她娘,你放下吧,我来拉。她说:我年轻,我来拉,您干了一晌午头,去树荫里歇歇吧。父亲感动了,说不出话,更紧张地挥杈翻场,一串串的麦穗,小金鱼般跳跃着。她拉着碌碡绕场旋转,长腿大臂,麦场显得小。我有口难说话。这时,从场北边那条小路上,母亲走过来了。母亲牵着一条小公牛。小公牛后跟着我四岁的女儿。

母亲是小脚女人,一步步走得艰难。她老远就看见我了,想走快一点,但牛走不动了。父亲停住杈对我说:前天来了劁牛的,要钱少,手艺好,就劁了。

怎么选这么个忙时候劁牛?我问。

艳艳她娘要劁,父亲说,这个人手艺好,要钱少。

牛劁了后,必须不停地遛,严防倒卧,但动过手术的牛,又千方百计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艰苦的劳动,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娘和牛,都遛成木头了。我迎着娘走去,我看到娘兴奋的枯脸,一阵热风把她灰白的乱发吹动,吹得更乱。女儿在娘的身后,提着一个绿色的长方形小收音机,畏畏缩缩地看着我。

母亲说:艳艳,叫爸爸呀。

我说:娘……

母亲说: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我说:没事。

母亲的眼泪流出眼眶。

女儿躲在娘的背后,偷偷地看着我。我看着她那两只酷肖我的眼睛,弯腰把她抱起来。她很胖,沉甸甸地坠手;可能是去年的衣服吧,裤头和汗衫之间有一段空白,露出了积满灰垢的肚脐眼。我说:艳艳,我是谁?她轻轻地说:你是爸爸。我说:你怕我?她说:爸爸。

我答应了一声。

2 我抓住她的袖子,拉她上河堤,又拉她下河堤。干河里的沙土冒出灰白的热气。她往后仰着身体,下巴翘起,口里吐着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话。我们走得黏涩,如毡上拖毛,洞里拔蛇。河里没有路,泛碱的松软沙土嗞嗞响着,烫着我们的脚面。烦乱的蝉鸣在两面河堤的柳树上交叉着响起,一道蝉鸣一道丝线,飞窜着编成一面大网,罩住了枯河道。我抬头看见天上布满了鱼鳞状碎云。正午时分,满天都是强光,不知太阳在哪里,蝉鸣声挡住了河堤对面母亲的低泣、父亲的叹息和女儿手提小收音机的叫声,空中一声爆响压住蝉鸣,空中的响爆得蝉鸣像爆竹的碎片,爆竹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在半空中浮游。空军基地的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我拽着妻子往河堤上走时,女儿睁大了眼,惊吓得不敢哭。我惶恐得不敢看她。我拉着妻子横过枯河,方向由北向南,目标公社卫生院,距离二千米。脚下的沙土干涩地响着,令人牙碜,妻子不情愿地跟着我走,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手仍然紧抓住她的袖管。你走不走啦?我阴沉沉地说。她不做声,迷惘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