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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爆炸(4)

阳光不但照黄了她的脸,也照黄了她身边纤弱如发丝的野草,不叫的蝉翘着屁股,淋下几点冰凉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蝉尿无色无臭,十分洁净。生有绿锈的梧桐树干上,有一只黄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线上升,优雅的斑节长须在方棱的头上招展着,如京剧武生头上的雉尾。四周安静,枯河道里溢出来短小精悍的风,一段一段间隔着吹到医院,梧桐树叶动一下,紧接着不动;响一下,紧接着不响。树下孱弱的细草沉思着点头,像为我唱赞歌,像为我奏哀乐。压死了几株瘦草的是一大团被雨水阳光改造过的惨白的红纸,一只昂扬的蚂蚁在纸的高峰上站着。触须抖动不止。喀喀唧——一只灰羽蓝尾的长鸟从梧桐树上空滑翔过去,向着北方,向着河堤。河堤如长蛇般东西蜿蜒,柳树都如画在堤上的,色彩灰暗沉闷不像因为炎阳曝晒倒像因为画老了。枯河上空似有一道白光壁立,衬着绿树,使绿树都有重影,飘飘渺渺,一直到极目处才淡薄了。

我弯腰去拉妻子,她用那两只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听到她喉咙里格格地响几声,见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呕吐,不是呕吐,她悲伤地哭了,她真哭了。她说:她爸爸,你是铁石的心肠吗?你看看人家,生了八斤重的儿子。你不馋?我能给你生个十二斤的儿子,我不会像她那样哼哼唧唧,你只管在外边闯你的世界,白捡一个儿子,好不好?我用力托着她的胳膊,一股湿热的气体堵在胸口,使我出语凝滞。我说:玉兰……你起来……她说:我不。我说:起来,让人看见这像干什么。她说:我怕什么?我没有罪。我说:没有罪才该起来。……

我松开她的胳膊,想飞快地点上一支烟,烟盒空了,我攥紧烟盒,扔在草间。我束手无策。狐狸!

她应声跳起,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狐狸沿着麦茬地疲惫不堪地跑过来了。它不断地回头张望,那群人跟在它身后约有二百米,全累得脚拖地面,好似橡皮擦纸。那三条狗在人前几步远,半死不活地跑,连叫也不敢。狐狸尾巴拖着地面,扫起一溜黄烟。它越近了,身体渐大,毛色通红,愈像一团火。我看着狐狸跑进绿草地,红毛狐狸绿青草,像一幅生气蓬勃的宣言书。我为狐狸兴奋担忧。它跑了几个小时,还没有摆脱这群人狗,这么多人狗追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逮住它。我想狐狸一定累昏了头,它竟然踏着煤渣路,直奔我和我妻子来了。她在我身后尖叫着,身体使劲地往我身上贴,仿佛要钻进我的身体里去。

这只也许早就失去了炼丹走火本领的狐狸孑遗从我和妻子面前,流水落花般跑过,它的秀丽的脚趾抓得我心脏紧缩。妻子的指甲掐得我肉痛。在跑动中,它侧着狭长的脸,用绿色的眼睛,鄙夷地瞄了我一眼。狐狸瞧我不起,它高傲得可以,它冷漠得要命。这只伟大的狐狸,像一尊移动的纪念碑,从路上飘然而过,像一道红色闪电,坚硬而滋润。我无意中叫了一声,长而恐怖,嘴巴张着不合,舌头冻结,目光如线一样粘在狐狸那条老练地道的雪尖尾巴上,狐狸跑到哪儿,就把线带到哪儿。

狗和人杂沓地追来,狗无表情,人却恶狠狠地骂我:你他妈的怎么站着不动!你腿有毛病?他们不敢恋骂,撇下我不管,急如星火地追下去,人跑成狗样,狗跑成人状,狐狸跃上河堤,在那道壁立的白光上,投下一个边缘朦胧的影子,狐狸的影子,使柳树立刻绿得厉害。

这只狐狸脸上的傲慢神情刺激着我的神经,它蔑视我,它使我把从前积累的关于狐狸的印象全部曝光。我在动物园见过铁笼子里一群红狐狸,它们臭气熏天,懒洋洋地蹲在阴暗潮湿的石洞里,尖削的下巴使它们满脸荒诞愚蠢。那次我跟那个单眼皮大眼睛的姑娘去看狐狸,奶油冰棍把她的嘴巴弄得黏乎乎的。她问:你为什么像狐狸一样阴沉?我说:我怕这铁笼子。她吃惊地看着我忧伤的脸,我忧伤地看着她吃惊的脸。她说:遗憾吗?我说:你闻得惯狐狸的味道吗?她说:我有慢性鼻炎。我说:我们去看老虎吧。

狐狸翻过河堤,跳到枯燥滚烫的河沙上,宛若进了白色沙漠。它柔软的爪子踩出一朵朵梅花,天上的金光,沙上的白光,把它夹成一个金银狐狸。两岸墨绿的垂柳排比而下,河堤的漫坡上一团团连续着荆条、红柳、酸枣棵子,枯河之沙曲曲折折向前流着,沙子热胀,摩擦有声。狐狸在沙上跑,尾巴拖出一条痕迹。它钻进丛生的灌木,不见了。那群汉子也下了河,低头辨认着沙上的花纹。狗把鼻子触到花纹上,可耻地对着人叫。三架飞机压着狗头飞过去。飞行训练继续进行。驾驶员都是面孔冷峻的小伙子,都不会眨眼睛。飞机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很低,飞低时,麦茬地里它们金黄色的大影子像河水一样流动,机翼激起的硬风把野草按倒,枝杆强硬、叶子边缘上生满硬刺可以做止血药用的大蓟在伏地的野草中昂扬着紫红色的花朵。

安护士从墙角拐出来,我认为她是为我走得如此风姿绰约雄赳赳气昂昂,像个烫发的红卫兵小将。飞机成排地低飞过去,巨大的轰鸣声把梧桐叶子都震翻了。

安护士说:老师,老师让我问问你们,是流还是不流?

我说:流,坚决流。

安护士响亮地笑起来,我看她,她立刻把笑容敛起来,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我们每天都给人流产,半个小时就完事。她用眼斜看着我,嘴对我妻子说:大嫂,老师是搞艺术的,你应该支持他。

妻子说:什么狗屁艺术,嫁给他是我前辈子干了缺德事。

安护士说:哎哟我的大嫂!全县里的女人也比不上你幸福。

妻子说:你知道我遭了多少罪?等他等老了,和我一般大的女伴都两三个孩子了我才结婚,还是我拉着他去登的记。

安护士说:拉郎配。

妻子说:他像个小孩一样,能把人气死。

我说:行了。

安护士说:大嫂你真该知足了,老师从这么多人中选了你,你真该知足。我们院长的女儿何苹,号称十大美人之一,想嫁给一个演匪连长的,匪连长都不要,她只好嫁给飞行中队长。老师是导演,导着演员呢!

妻子说:她爸爸,我听你的,往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我在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容易熬的。

一片哭声,从医院的东北角那排房子里传出来。

安护士说:大概又有人死了。

这么个小医院还经常死人?我问。

安护士说:经常死。

我说:走吧。

妻子说:等等,看看死了一个什么人。

那排房子前乱了一阵,见一行七八个人,幽灵般走过来。最前边一个中年男人,面部无表情,弯腰驼背,拉着一辆平板车。车板上躺着一个面孔方正的小伙子,他瘦削脸,高鼻梁,脸色黝黑,嘴唇青紫,两只雪白的耳朵在披散下来的头发中隐显着。他好像睡着了,嘴上还挂着一丝悠然的微笑。车后跟着一个老年妇女,哭得一脸模糊,破旧的蓝布大褂上,沾着鼻涕眼泪。车后还有几个男女,有架着老女人胳膊的,有拿着零碎东西的,都紧蹙着眉头,踉踉跄跄地走。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扎在裙子里。她脖子细长,腮上沾着圆珠笔油迹,腕上画着一只手表。她右手提着一双旧拖鞋,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她几次把苹果举到嘴边,嘴唇张开,露着两排小小的牙齿。我嗅到了苹果浓郁的香气。女孩每次张开嘴唇,都干巴巴地叫一声:哥哥。她脸上连一滴泪珠也没有,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

红苹果把周围暗淡的灰蓝色全照浅了。小姑娘的红裙子与红苹果上下辉映。小姑娘的叫声很像梦中的呓语。最后,是一个老汉,他穿一件圆领大汗衫,曾经是白色的,汗衫的背部破了十几个铜钱大小的洞。一条黑布裤子,一双用废旧轮胎做成的凉鞋。两条弯曲着伸不直的胳膊。光秃秃的头上挂着西斜的太阳。他一声也不出。他默默无语。他迈着缓慢的大步,驼着背,从我的面前经过,那灰白的眼色,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他们过去了,车轮在破烂路面上颠簸着,车板喀嚓喀嚓地响,车在人的簇拥下,看看就远了。我看到车轮与地面接触的部位胀开一圈黄色气体,紧接着我听到一声爆响。

妻子说:屋漏偏遭连阴天,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我无话可说。妇产科门前停着一辆小面包车,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托着他劳苦功高的妻子,从走廊里走出来。

6 临进产房前,妻子脸色灰黄,鼻子上渗出一层汗。她直着眼看着我,说:我可是为了你才走这一步,你别忘了。我挥挥手。枯坐着,毫无兴趣地喝着一杯水。姑说:小安,给她推上两支葡萄糖吧。这种事我干一回够一回。刚才是送子观音,现在是催命判官。妻子说:还要推葡萄糖吗?这么贵重的药。姑说:计划生育用药,不要钱。

安护士举着一管子透明药水,对我妻子说:把袖子挽起来!

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吧嗒吧嗒地咂着嘴,好像品尝什么东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层白色的鸡皮疙瘩。

你冷吗?安护士问。

妻子说:不冷。

注射完毕。安护士说:老师,开始吗?

窗户金碧辉煌。妻子在产房门口,拧着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张脸浮肿得像个大气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时,产房的门刺耳地响着关上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间房子里,房子宽阔高大,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沾满石灰的灯泡,高如天星,一个个墙角都深邃无边。西墙角上有蛛网,东墙角上有斜阳投进来的淳厚凝滞的阳光。西墙面着我的背,东墙上那面镜子里我变形成一个星外来客。我数了,镜子上写着二十一个大小不等的字,镜框上有一个木疤。西墙上挂着一排登记簿子,有流产登记簿,有放环登记簿,有子宫下垂登记簿,有独生子女登记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产房的门,因为它愿意向我传递阴森恐怖的情绪。我也不敢拂去墙壁上的阻光物质,让墙壁透明了,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只眼睛紧闭。我看了一阵苍蝇,又回头看墙上的登记簿子,我逐个地揭开它们,看到一行行花花绿绿的名字,从名字缝里,浮现出一张铁腿革面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有庞大的乳房,松弛的肚皮,肚皮上布满了眼睛般的斑点。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钢刀威胁着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动合起。

安护士挪动着钢铁机械发出沉闷的钝响。墙上阳光灿灿。产房里响起了扑哧扑哧的声响,好像用气筒往轮胎里充气。我尽力地不去想象,但那张床上躺着我的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闪现,好像多少年前的旧景重现。妻子的脸扭曲着,嘴角歪歪扭扭地乱动,一两声憋不住的呻吟从嘴角冒出来。我挣扎出来,像溺水的人扯住几根垂到水面的树枝。我面目狰狞,在镜子里,一动不动一副面孔。安护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盖在白大褂下闪闪烁烁。那干涩的扑哧声从她脚下飞出,在她脚下编织成串,向我脑子里爬动。我的脑袋像齿轮一样转着,把扑哧声编织成的链带全部绞进来,储存起来,这些声音如气体般膨胀,我感到头痛欲裂,脑壳等待着爆炸。

我张开嘴巴,扑哧声从嘴巴里钻进来;我闭住嘴巴,扑哧声从鼻孔里爬进来。我索性拿开堵住耳朵的手指。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感,电流般贯通我的全身。妻子在产房里叫了一声,这叫声湿漉漉沉甸甸,像水渍湿的棍子一样抽打着我,我沉重的心脏把我压倒在凳子上。我飞快地点一支烟,没有烟,我捧起腮,又扔了腮。

在紧张的摸索中,我的手碰到了《妇产科教程》,《妇产科教程》碰到了我的手,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它。它发出碘酒的味道,珍珠霜的味道。安护士用红杠子蓝杠子把一行行黑字托起来,还在书的空白处歪歪斜斜地加了注。妇产科专家写道:世界上有识之士对迅速增长的人口表示了极大的忧虑,人口增长迅猛已使地球体系严重不稳定,人类正奔向“聚爆”的摧残性结局……安护士批注道:刘晓庆,我多么羡慕你呀!妇产科专家写道:实行人工流产,是贯彻计划生育政策的一项有力措施。要消除广大妇女对人工流产的恐怖心理,又要认识到人工流产不是小手术,施术者和受术者都不能掉以轻心。安护士注道:佐罗是个好小伙。安娜是个好姑娘。我一定要……

安护士还在用力踩那物件,把一连串扑哧声制造出来。产房里的情绪灰白迷蒙,空气干涩。妻子的脸像一具蝉蜕,褐色透明,没有丝毫活气。我揉揉眼睛,合上这本见神见鬼的《妇产科教程》,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方知妻子进产房仅七分钟。我怀疑表停了,但秒针哒哒地追赶着数字,数字追赶着秒针,时间追赶着空间,空间与时间融为一体,人在茫茫时空中如同纤尘,来如风去如烟,有时极大,有时极小,扑哧声还在继续,像一条藏污纳垢的河流,我整个身体都淹没在河流里,我用力挣扎,伸出头来,手把住窗框,如捞住救命的船板,窗外金碧辉煌。

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如车轮的太阳,成熟的金橘般的太阳,流溢出半天彩霞,低低地压着残缺不全的地平线,芳草地上飞来飞去的蜻蜓,贼星般射过捕蜻蜓的麻雀。我的眼跳过那片温暖的麦茬地,跳过河流般的公路,跳进苍翠如海的玉米林里,那些液化了的蚜虫使玉米叶子像青铜的刀剑,它们在如水的阳光中又簇立了起来,袅袅的白汽沿着叶尖上升,我蓦然想起了狐狸。玉米林里这般平静,不会让人想起狐狸的故事,然而这平静之前,确确闹过狐狸,十几年前,狐狸在这里走火线炼仙丹,指引迷津,救我姑姑出黑暗,十几年前的光景像闪电一样消逝了。我把眼往回拉,眼前横着那条如河的路,路边的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把路面遮了,似遮着流动的河水,河水中,树影动摇不定。我偶尔发现,从沟里冒上来似的,那路南边树影下,蹲着一个蛋黄色的人。像从河里流下来似的,从路的上游,拥来一群女人和孩子。我恍然明白,在路的上游,聚集着乡政府和公社干部们的家属子女,那儿号称干部村。那些女人孩子们都端着什么,跑着,童稚们发出飞越树梢的欢呼。女人和孩子把那蛋黄色人围起来,人圈阻住了道路。我起初只看见一些粗粗细细的腿,后来看到蛋黄色人坐着,身子前仰后合,有呱哒呱哒的声响传来,一个带着长柄的圆物下,蹿出比阳光更加温柔的火焰来,女人的眼,孩子的眼,都被这火光映照得炽炽如金豆,投到那地雷状圆物上。有几个孩子往火中投薪,有一个孩子摇着把柄,让那地雷状圆物快速旋转。

呱哒呱哒的声音从窗缝里挤进来,扑哧扑哧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碰撞在一起,溅满五壁,如同两个波浪同归于尽……

柏油路上那些女人孩子纷纷跑开,有的躲在树后,有的远远地侧着身,眼睛都齐射到蛋黄色人身上。我看不见蛋黄色人的脸,只见到他手提长把圆物,跳跳蹦蹦似类人猿在开辟鸿蒙,蛋黄色的阳光涂到他身上,使他更加蛋黄不止,他把那物塞进一个长长的尖尖的小丑帽子一样的柳条篓里,身体停动,恰似演员亮相。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体跳离地面有二寸高,那篓子跳起有半尺高,落地后又跳几下,从篓缝里喷出几十股乳白色气体。这时窗玻璃抖动着,我听到了公路上传来的爆炸声。

我妻子是轻易不会喊叫的,她生我女儿时都没叫一声,现在她叫了。我想起妻子临进产房前看我那苍凉悲壮的一眼。我说:苍天保佑。天花板上那个涂满石灰的灯泡,射出短短的黄光,这里经常停电,现在来电了。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妻子的叫声黏腻冰凉,带着潮湿的霉变气息,我的耳朵在寒冷中痉挛着。窗外金碧辉煌。我起身走几步,手拉灯绳,开关啪哒一响,灯灭了,天还不黑,窗外金碧辉煌,太阳破了,草地柔和温顺,静静地躺着,草梢儿似动非动,任凭着蜻蜓撩拨。它使我深深地内疚。草地的中央,有一片草长得分外茂盛,像一个孤独的浪头,也像平静海面上的一块沐着光辉的礁石。有蚯蚓的叫声在礁石后响起,极其清晰地把一声与另一声之间的距离断开。这蚯蚓叫出了无线电信号,东北风把这信号向西南吹,吹向落日的方向,哪儿有几十株向日葵,向日葵正怒放,全都背着太阳,葵花叶上落着蜻蜓,蜻蜓翅膀像刀刃一样锋利。我目无目标,胡乱地看,看到妻子的叫声在房间里飞翔,看到那长柄地雷状物在孩子手下飞旋,我怕那沉闷的爆炸声,怕妻子的叫声。公路上的女人孩子又散开去,蛋黄色人从血红的火焰中提出那物塞进篓里,人跳篓跳白烟飞窜,我缓缓地按住耳朵,见窗玻璃莫名其妙地动。女人和孩子围上去,蛋黄色人把篓子倒提着,倒出一串白花花的东西在一个女人双手端着的盆状器皿里。玉米林里刀剑上指,落尘有声,谁也想不到那里曾进过狐狸,出过狐狸。我松开堵耳的手指,听到产房里瓷器碰撞当啷啷响。

父亲来了。好像久别重逢,父亲我认识,但感到陌生,父亲比我上次见他时苍老多了,他穿着一件破汗衫,穿一条黑裤子,穿一双废旧轮胎制成的凉鞋,戴着那顶灰烬般的草帽,站在了窗外。父亲身上散发着的汗酸和炒面香气从我的眼睛里进入我的意识,它使我鼻孔收缩,肌肉做神经质地弹跳。父亲这样瘦,汗衫的破洞里露出一个黑豆大的乳头,他无言默立,身后立着那头石雕般的牛。父爱的眼穿过玻璃,看到了我。他的嘴动了一下,好像要说话,我抢在他说话之前说话:爹,你回去吧,马上就好了……路上又爆炸了那黑色地雷状物,父亲双肩耸起,牛毛也在父亲身后一动。父亲没有回头,我越过父亲和牛,我说:今天下午,几十个人追赶一条狐狸,也没有追上。父亲不说话,站了一会,牵着牛走,牛背上搭着一条防寒的麻袋,后腿上的血痂乌黑,那个空皮囊肿得发亮。

父亲走了,母亲来了。母亲牵着我的女儿。女儿穿一件夹袄,盖住了圆滚滚的小肚子。她脸上带着泪痕。娘和女儿在窗前站了一会,娘不说话,女儿不停地吹一个红气球,把脸憋得通红,总也吹不大。我说:到屋里来吧。

娘站在产房门口静听了一会,回头问我:还活着吗?

我说:怎么会不活着呢?流个产,又不是什么大手术,马上就好。

整整一下午了。娘哭着说。

我说:整整一下午产床上都在生孩子,她刚刚进去。

妻子低沉地叫一声。姑说:好了。

我坐在凳子上,乞求地说:娘,您回去吧,弄点饭给她吃,多煮些……鸡蛋。

娘说:艳艳,走吧。

女儿扭扭身体,说:我要找俺娘……我要找俺娘……

我说:艳艳,你跟奶奶一起回去,爸爸和娘待会儿回去。

女儿哭着说:我要找俺娘……

我说:娘,你一个人先回吧。

娘走了。

女儿怯怯地看着我,说:我要找俺娘。

我说:你别哭,你会吹气球吗?来,吹给爸爸看。

女儿鼓起腮帮吹气球,气球膨胀起来。女儿一换气,气球随着瘪了。

我说:爸爸给你吹起来,好吗?

她点点头。

我从姑的抽屉里找出一根线,把女儿的气球含在嘴,用力吹一口,气球胀大,又吹,又吹,气球顶端变薄,变亮,红色被吹淡了,吹白了。气球胀到排球大时,我屏住气,腾出手来,用线扎住了气球嘴。我把气球还给女儿。

我说:你怕爸爸吗?你恨爸爸吗?

女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产房的门开了。

产房门一开,女儿就高叫一声娘,紧接着她在我怀里挣扎着,用气球敲着我的头,敲得我的鼻子酸麻,敲得气球嘭嘭地响。她哭叫着:娘……我要找俺娘……

女儿的娘还在产床上躺着,苍白一团,安护士帮助她穿衣。女儿的气球打得我嘭嘭响,在短暂的几秒钟里,我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械,竟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产房门大开着,妻子在产床上召唤女儿,她满脸泪水。我放下女儿。女儿擎着红气球,扑到了妻子身边。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我的脸。我立即逃离我的脸。

窗外是一个紫红色的世界。

那架通红的大飞机无声无息地从东边扑了过来,直冲着医院前这片草地,直对着我的头。飞机像个醉汉。飞机的翅膀流着血一样的光……

1985年6月春于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