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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爆炸(3)

姑姑一语未了,就听到产房里一连声地响,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拉开门,冲出来。在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产房里那张白铁腿黑革垫的产床上,仰着一个白净小女人。我急忙别过脸,往里走几步,眼睛往墙上看。女护士说:老师,她要生。姑抬起腕看表,说:你别听她说,不行,起码还要半个小时。护士问:您进去看看?姑说:看不看都一样。你要抽烟尽管抽,这里不是协和医院。姑跟女护士进了产房。女护士关门时,使劲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掏出一支烟点燃。

妻子怯怯地问我:狐狸精真能变成媳妇?我想了想,说:也许吧。妻子说:你出门在外,可要当心。我点点头。那只苍蝇正在奋力冲撞玻璃。

窗外的光线似乎暗淡一些,玉米林里打围的汉子们又面北过来,看不清眉眼,只依稀分辨出一些长的头或是圆的头。人的喊叫声有些疲乏,狗的叫声却比适才粗犷嘹亮。东西向的公路上,有一台灰绿色的手扶拖拉机噗噗地叫着疯跑,朝天的烟筒里喷吐着一圈圈白烟,开车的人面部呼喇呼喇地射出炽目的白光。又过了一辆马牛车,一匹花马拉着长套,一头黑牛驾着辕,车上载着乌黑的东西,也许是煤:马腚上亮亮地泛着光,也许是汗,也许是膘。马蹄夸张地抬起很高,牛蹄不离地面,牛不是在走,而是在流动,凭着经验,我看到了黑牛那两支粗大结实的犄角。一辆鲜红摩托车,骑着两个人,一个男一个女,女的搂住男的腰,像兔子一样在路上蹦跳,超了马牛车,又超了手扶拖拉机,嗵嗵嗵嗵直劲响,把整个世界都震动了。

姑和那个女护士从产房里出来。姑说:你翻开书看看吧,大概在五十八页上,要不是我认识她公公,我就给她一顿臭骂。姑不知要骂谁。女护士走到我面前——她的脸粉嘟嘟的,委实嫩得灵活,一溜刘海儿盖住额头,连眉毛都看不见——我慌忙站起来,退到墙角上,让出她的位子来,我说:对不起。她说:没事,您只管坐着。我哪里还好意思再坐,见女护士的手伸到我的眼下,拉开了一个抽屉。她的手小巧玲珑,皮肤粗糙,指头上爆着一圈圈的白皮。她的手努力表演着,紧张得颤抖。打狐狸呀!很远的南方飘来喊声。手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我想象着她的脸,她的脸就印在手上。手在抽屉里躲躲藏藏,像一只小耗子。抽屉里花花绿绿,书并不多,有两颗翠绿色的玻璃球在骨碌碌滚动。女护士的胳膊上生着纤弱如丝的黄毛。打狐狸呀!她总算把一本书从抽屉里提出来。书脊上贴着胶布,破碎的封面上也贴着胶布,我看到那是一本《妇产科教程》。姑说:也许是六十八页,我记不清了,你翻开看看。女护士翻书,翻动书页哗哗响。说:老师,跟您说的一样。姑说:好吗?

喊打狐狸声和狗叫声沉默了几分钟,又忽然觉悟般地大响起来,二十几个汉子散在玉米林里,怎么数也数不全。姑骂一声,又问我:你信不信,我真的见过狐狸炼丹。妻子说:姑,你别说,俺害怕。姑说:怕什么!妻子说:您说吧,俺不怕。姑说:也不过是十几年前事,十几年前,人比现在少多了。三年困难,全公社生了七个孩子,死了四个。那会儿人少,荒地也多,路也少。有一天夜里,我去王干坝接生,接完生就是后半夜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小伙子说:姑,我送你回家吧。我说:不用,你快回去照顾你媳妇。他还是要送我,我说:没事,我走惯了夜路,什么都不怕。那个小伙子回去了。一出村,我心里就怯生生的,那个天,没死没活地黑,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么黑的天。我摸索着路走,听着路两边的高粱叶子哗哗地响,像有人摇的,一串串的脚步声跟在我身后,还有哞嗤哞嗤的喘气声。路越走越不平坦,乱糟糟的细草缠着我的腿,毛茸茸的尾巴扫着我的脸。我的头皮一炸一炸的,头发都支楞起来了。我知道毁了。碰上邪了。你大爷爷给我说过这种情景,我原来也不信,这下信了。我走不动了,瘫在地上,听着四面八方的风响,勾儿嘎儿的鸟叫,叽叽咕咕的人语,心里想:今日算完了。坐了半天,又想,不就是个死吗?半辈子人啦,活着没味,死了也利索,想着想着胆就壮了,我大叫:邪魔鬼祟,有本事就使吧,你姑奶奶连死都不怕。我这一声吼不打紧,眼见着远远地过来一道火光,停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叭嘎叭嘎地响一阵,就看到有一颗碗大的火球慢慢地升起来,升到五六米高的光景,在空中停停,又慢慢落下。连升三次,那火球就在空中舞起来,像两个孩子在抛球,画一道红线,又一道红线。那个球发出不刺眼的红光;照清了我眼前的一片绿草……好久好久,火球没了,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狐狸露了一下相,紧接着一溜火线走了。这时,黑雾散了,我看到了满天星星和遍地的坟头,我被邪到老墓田里了……从河对面传来了你大爷爷喊我的声音……你大爷爷那时还活着,我出去给人家看病,他就拄着拐棍在河堤上等我……你还不信吗?我说:也许……您在神经极度紧张之后产生了错觉。姑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我是医生,还不知道什么是错觉?

我说希望能碰到次狐狸炼丹,也好开开眼,姑说绝对不可能了,现如今人太多了,鼻子里眼里都是人,人多地面窄,人多心眼黑,山猫野兽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到哪里去炼丹!

门嘎吱一声响,进来的是女护士,她提着两只热水瓶,热水瓶塞儿咝咝地叫。她什么时候出去打开水我不知道,我光顾了听姑讲炼丹了。姑说:小安,这就是我那个当电影导演的侄子。安护士说:我早就认出来了。安护士用蜕皮的手端一杯水给我,我伸手接水时,礼貌地看着她,她说:我看过您的电影。您喜欢用慢镜头。姑说:你不是选演员吗?看看小安怎么样?我说,我要带走她,谁帮你接生?姑说:我一个人干,扶植年轻一代嘛。

大家笑了一阵。安护士又给我妻子倒了一杯水。产妇的婆婆从产房里冲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露头了……露头了……姑说:你就在外边等着吧,产房里地方小,转不开人。产妇的婆婆诺诺连声。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娘儿们,留着二刀毛。一张大脸红扑扑的,气色好得如刚上市的小萝卜。安护士对我嫣然一笑,说:老师,您坐着。她叫我老师,我看到妻子脸上抽搐。安护士的脸嫩得像毛桃,眼睛开了一些,双唇极富感情,红润得像熟樱桃。

妻子戳我一下,说:她爸爸!

我打了一个惊悸,听到墙上一声爆响,见那个绿花格子铁皮热水瓶下渗出水来,水银色破瓶胆嚓嚓响着,碎在地上。……

4 我坐在窗户下安护士的办公桌前,斜看着那扇上半截乳白下半截乌黑的门。妻子坐在姑那张办公桌前,两张桌子连在一起,妻子也就与我对面而坐。她的目光从我脸上飞向墙壁,飞向天花板,又从天花板滑到墙壁、滑到我脸上。她的胳膊肘撑在黑漆剥落的桌面上,两只大手玩弄着一支蘸水笔,蓝墨水染绿了她七八个指头肚子。产妇的婆婆坐在一张小方凳上,面对着产房门口。她不停地扭动身体,凳子在她臀下吱吱叫着,她脸上的焦虑像一点即着的煤油。产房里悄然无声,器械打在搪瓷上的声音极其响亮,我感到寒冷从心里往外扩散,那扇乌黑乳白的门阴森森地闭着。门里突然飞出一声惨叫,又一声惨叫,我的毛孔陡然关闭,屁股微微离开凳子。

我飞快地点燃一支烟。

妻子鄙夷地对我说:她太不中用啦。我生艳艳那会,也没哭,也没叫,上了产床一袋烟工夫,就生下来了。你也不在,谁也不在。早晚都是自己的活儿,谁也替不了。

产妇婆婆的脸上汗水涔涔,双手使劲抓着裤子,脖子伸向门,眼凸着,肚子一鼓鼓地喘气。一个穿浅灰色制服的高大小伙子推门进来,问老太太:生了吗?答:没有。怎么这么慢?小伙子说着,瞅瞅房里人,走到产房门口,侧耳听一阵,又拉开北边的门,走出去。妻子跟踪着他的背影,直到门碰回她的目光。妻子居高临下地问老太太:这是你的儿吗?老太太说:三儿。妻子说:看样子也不是个吃庄户饭的。老太太说:在供销社开汽车。他二哥在国务院里当秘书,他大哥在地委里统战。妻子说:您真好福气。妻子说:俺家里这个……

我转脸对着窗户。绿草地上色调已见出柔和来,十几只蓝蜻蜓在草尖上停着。麦茬地里黄光泛滥,偶有一点绿点缀其中,显出生气来。东西向公路上,沥青化出一湾湾油,犹如一块块碎玻璃闪光。玉米林里,那群追赶狐狸的男人们,把圈子缩小,几十个头低着,一点点往紧里凑。狗不再叫。男人们动得艰涩,屏住呼吸,眼珠子一定瞪得发绿,流着酸水。有几只手按着紧张的狗。玉米叶子被缓缓地推搡着,久旱而生的黏虫被晒死后,化成蜂蜜一样的汁液,玉米叶子像涂了水胶,又黏又亮。叶片边缘上的刺毛扎着裸露的皮肤,又痛又痒。狐狸的味道直冲鼻道,使那些人发昏,胃肠翻搅。四方八面往里缩着,人越见密,玉米棵棵被挤出去,狐狸的味道愈浓,中间挤着一个狐狸。狗脖子上的毛竖起来,呜呜地发着威。我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我听到了千米之外咻咻的喘息,闻到了他们腋下的汗臭。在最后那一刻,几十个人直起腰,棒硬如木桩,站成一道栅栏。狐狸完了!你真笨,有多少深山老林你不去,有多少荒漠大泽你不去。男人们大发一声喊。狗叫声似放枪。二十几个男人一齐朝里倒了,一大片玉米叶子翻转。我知道狐狸完蛋了,这只曾经炼过丹曾经跑起来一路火光的大仙落了运。我错了,众人七零八落的从翻滚的叶子里冒出头来,嘈杂地喊叫着,把一地玉米撞得前仰后合,乱滚滚上了路。我眼前的玻璃上通红一亮,那条狐狸一溜火光从沟里上了公路,由西向东跑。人们散漫一条羊屎队伍,跟在几条狗后,几条狗短促沉闷地嚷着,跟在狐狸后面。那辆鲜红的摩托车又蹿回来,蹦蹦跳跳的从人群中穿过去,离弦箭般射向狗尾,车上坐着的女子一手搂着骑手的腰,一手举着个塑料娃娃之类的东西,屁股不时跳离车座,口里发出猛禽鸣叫声。狐狸跑成一团贴地飞行的红火,一条花狗两条黑狗一辆红摩托等等穷追不舍。眼见着那狐狸跑得慢了,四条细腿点钞般轻动,三条狗趁机缩小着与狐狸的距离,伸口就能咬住狐狸尾巴的样子。我想这个狐狸完了。我又错了。狐狸一个立正站住,尾巴略抬,那三条狗扑地而倒,有两条打着滚下了沟,一条在公路上转圈。摩托车钻进狗队,前轮压住那条在路上转圈的狗尾巴,狗转着节子叫,女人也转着节子叫。狐狸跳下公路,不知哪里去了。摩托车紧随着狗下了沟,沟里蹿起一股淡蓝的白烟。

妻子和老太太看着我,红脸上都似擦了铅粉,暗淡生灰,我抬头就看见我奇形怪状的脸,在那面倾斜着挂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我的下巴拉得像根棒槌一样,四只眼睛在镜子的边上晃动。这是县卫生局奖给妇产科的大镜子,一排鸡蛋大的红字写得分明。

拿不着的。老太太说。

这些人不得好死。我妻子说。

草地上起了一股小旋风,把几块纸片螺旋到天上去。从医院后边的河堤上飞来蝉鸣,我恍惚听到女孩的哭声,不敢说,故意咳嗽几声。抬腕看表,已是下午三点,这个名目繁多的房间里焦灼闷热,妻子的胳膊把姑的黑漆桌面湿了两大道。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上锈着蝴蝶斑的女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妻子大声说:干什么?那个女人震了一下,小声说:找医生。妻子说:你干什么?女人说:查查胎。妻子说:医生在接生。女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说:还早?妻子说:等吧。

产房里又热闹起来,产妇尖着嗓子叫娘。婆婆弓身向门,眼见着脸上滚汗。那个蝴蝶斑女人老得焦黄,躲躲闪闪地站在墙角,和妻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产房里的挣扎声使她们心不在焉,使她们像两只躲在一根枯枝两面的蝉。

产妇的嗓子哑了,声声慢,声声凄惨。我仿佛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我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姑和护士催促着产妇用力。听到产妇吭哧吭哧地憋气,哞哞哞哞像牛的声音。我的脸在镜子里变成面具,根本不像我了。房间拉成巨大,墙壁薄成透明胶片,人在胶片上跳跃,起始模糊,马上鲜明。我透视着产房。那张白铁腿黑革面可以推动可以升降的产床上,仰着裸体雪白的产妇,她小个子,像个纺锤,头发一圈一圈粘在床面上。她两只手死劲抓着床边,指甲盖红的红,紫的紫。脖子拧来拧去,乳房松弛成两张饼,褐奶头凸出,产妇肚子上青筋暴跳。姑戴的手套薄而透明,像没戴手套。安护士用白牙咬着红唇,戴着大口罩。她们手动嘴动,一点也不比产妇轻松。我恨不得变成胎儿,我看到我自己,不由得惊悸异常。

我推着重载的车辆登山,山道崎岖,陡峭,我煞腰,蹬腿,腿上的肌肉像要炸开,双手攥紧车把,闭着眼,咬紧牙,腮上绷起两坨肉,一口气憋在小腹里,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头发梢上叭叭响,木头车把往外长,太阳绕着我的头旋转,四周弥漫着蝉鸣。飞机在我头上逆着阳光飞,驾驶员是个小伙子,黑黑瘦瘦,嘴里嚼着一颗奶糖,他把奶糖根吐出来,吐到玻璃上,吸引来三只红头绿苍蝇。车轮一寸寸地上行,挺住!用力!使劲!只差一点点,就爬上了山顶。山顶平坦如砥,绿草如茵,柔软似绵,只要登上山顶我就可以躺在绿草上,看活泼伶俐的黄蝴蝶在我脸上飞来飞去,蝴蝶背负着深不可测的蓝天,如几片漂在水面的黄叶。用力!对!对!对!……哎哟……我不行了……

产妇又垮了。姑和安护士喘息着立在一旁,安护士把牙齿从唇上收回去,口罩蠕蠕地动了一下。我在安护士的桌面上按出十个鲜明的指印,指肚都挤扁了,离开桌面的瞬间它们是白的,明白地看到肌肉在鼓起,血也从根端汩汩地流过来,指尖胀得麻木不仁,我被陡峭的山路累得筋疲力尽,站在半山腰里,想象着山顶的芳草地,既怕又向往。产妇婆婆踽踽到门口,双手扶住门框,用力往里看,像要看破门板。她身上肉一律下垂,形成上尖下宽形状。妻子老练地说:到了这火候,咬牙瞪眼也要挺住。妻子不知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蝴蝶斑女人说话,蝴蝶斑女人扫我一眼,不知是对我妻子说话还是对我说话,她说:是个雏儿吗?

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在草地上转圈,脑袋耷拉在胸前,好像拉着碌碡转圈。打麦场上,一定忙累着父亲,他孤身一个人,放下扫帚拾起杈,落满麦糠的身体,在薄薄的尘土中冲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胡同,但尘土立刻就重新填写满了胡同。父亲像一条大鱼,在澶漫的黄水中游泳。女儿跟在母亲身后,寡淡地走着,海绵小鞋用力擦着地面,她不愿把脚抬起来。父亲顶风扬场,麦粒在空中亮起一面褐色翅膀,麦糠夹着灰土,疾速地向南飞,医院上空飘着麦场上的尘土和味道。

姑在产房里大声训斥着产妇:你打算怎么着?要个死孩子还是要个活孩子?产妇好像死去一样,一面孔灰黄和白汗。每当我想看产妇时,面对产妇的墙就像玻璃一样透明,产房里的味道从玻璃里透过来,刺激着我的鼻孔。产房里浅蓝色的气体像冰晶一样,寒冷彻骨,我突然明白了姑为什么要有一双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着产妇洁白的皮肤,拭去一层层固体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萝卜上结着的霜花。安护士樱桃红唇上留下四个牙印,中间两个深,两边两个浅,我惊异地想那鲜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马上又想到产房里一切都结了冰,樱桃也不例外,而结冰的樱桃是固体,不会流淌。

姑提着双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台上的手表,摇摇头,说:小安,给她注射上几支葡萄糖。安护士摘掉手套,用于燥的小手拿起一个粗大的玻璃针管。针管里装着无色的液体,针头伸出一段白色尼龙细管,尼龙管的结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针。姑说:你听着,你上了产床四小时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里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来,还是让我剥出他来?配合我,生出来,一辈子就这一回嘛!

产妇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身体像大蚕一样蠕动。我用拇指压着太阳穴,听产妇在破釜沉舟。我重新推车爬山,太阳绕着我车轮般旋转。妻子半张着嘴,蝴蝶斑女人紧闭着嘴,张嘴的闭嘴的都屏着呼吸,紧张地用着力。我虽然没见过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们那时的表情跟现在差不多。苍蝇狂热地冲撞玻璃,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那忠诚的婆婆手把门框,像焊在门上的一个大铸件。产妇的哭泣或是用力声像连续的吐痰。我推车上山,每一条肌肉都像拉坏了的弹簧一样松弛。我不是用肌肉发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齿,用浓稠如粥的意识,陡坡与山顶之间只有一点点距离了,薄得像一线刀刃,我通过车轮感觉到了平坦山顶的边缘,闻到了野草杂花的腥香,遍体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啸的子弹射击着轻飘飘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声。婴儿被关卡压迫得长而难看的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人间空气里,姑扯着婴儿的膀子,婴儿像一条圆滑的鳗鱼缓缓地游出来,我感到淋漓尽致的厌恶和欣慰。我闭眼。剪刀喀嚓一声响。我睁眼。产妇一动不动,腹部凹陷,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细胞分裂,血液也不循环,她像一条吐尽了丝的蚕。

山顶上金碧辉煌,绿草把我淹没了。山下传来我家那头公牛悲怆的叫声。

一个大胖小子!姑兴奋地说。那个婆婆顺着声软在门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对望一眼,都长长地吐气。姑提起婴儿的两条腿,安护士用两只小手用力拍打着婴儿的背。婴儿呱了一声,又呱了一声,像吐掉了一个堵嘴的塞子,下边就咕呱连片,把产房叫成一个池塘……

男孩,那老女人从水泥地面上一跃而起,少见的敏捷动作由这样臃肿的身体做出更是少见。男孩!男孩!老女人叫着,风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现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个小伙子的脑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眼睛突然睁圆。我把脸从窗户上移回来时,他已经站在产房门口,露出一脸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听着他儿子在产房里哭。婴儿每秒钟都在进步,哭得已经熟练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鸣。我如见婴儿腰缠白纱布,湿漉漉躺在磅秤上,四个爪爪朝着天,睁着眼哭。产妇身上盖了一条花格床单,眯缝着眼欣赏儿子,她的脸花红柳绿,原来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媳妇。姑用手指拨着磅秤上的刻度标卡,安护士皱着眉头收拾战场。八斤!姑说:弄出这么个大孩子来,这个当爹的真该挨打!小伙子傻笑一声,掏出一根超长的烟卷,递到我面前,说:老师,请抽烟。他也叫我老师,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烟,说:恭喜你!他说:造了个大孽!

产房门开,走出姑和安护士。姑对我点点头,眼睛在口罩上笑。安护士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狈地对她们笑。安护士走出屋。姑对小伙子说:把你儿子抱走吧,半小时后,找辆车把你媳妇拉走,倒床用。

老女人蹦进产房,把婴儿抱出来。婴儿包在一条绿被子里,拦腰捆着红带子,头上蒙着红绸子。妻子脸色煞白,跨一步,挡住老女人,说:大娘,让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凑过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面前送送,妻子伸手掫了婴儿的盖头红布,看着婴儿的一头黑发,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啧啧连声,夸着:好孩子,真馋人!好孩子,真馋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盖好,快盖好!妻子如梦初醒,把婴儿的头用红布盖好、退了回来。老女人骄傲地打量了一圈,脚下似踩着轮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难地脱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镜子前拢拢头发。我看表,四点三十分。

姑说: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两个,也是男孩。

我飞快地点了一支烟。

姑一脸的遗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说:非流掉不可?妻子顿时泪水盈眶,说:不流,我不流!她拉开门,疾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妇产科,在走廊里,与安护士险些相撞,她说:老师,对不起。

我说:你站住。

安护士被我吓坏了,直着两眼看我。

5 妻子双腿并拢,干净利索地跪在梧桐树下,双手合十上举,仰面看着我,阔大的梧桐树叶缝隙里筛下几线瘦长的金色光辉把她的脸分割成几块,她的脸残缺不全,庄严肃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贯通医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几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摇晃,像小女孩发脾气,我说:你发疯了?她说:你才发疯了。我把她揪到路边梧桐树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着劲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