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用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华丽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鼻下嗅着。他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心醉神迷。七叔是个麻脸,麻得程度相当严重,连鼻子尖上、眼皮上都是疤点和肉豆,由此可知,当年他生的牛痘是多么样的密集;他的生活,又是多么样的缺少照料。记得我生牛痘时,母亲怕我搔痒留下疤痕,用布带子把我的双手捆住。有娘的孩子和没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七叔是我爷爷的弟弟的孩子。七叔的父母在他很小时就死了。他与他的几个弟妹是跟着我的爷爷奶奶长大成人的。“文革”初期,七叔还没倒霉的时候,为了要跟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的我爷爷划清界限,他曾经上台控诉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罪行。七叔说他们兄妹在老地主家里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遭受着严重的剥削,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亲情是虚伪的外衣,而阶级的压迫才是问题的实质。七叔如果光揭发也就罢了,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揭发批判结束时,分别在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正弯腰九十度,七叔从后边一踹,把二老全部踹得前额着地。奶奶的额头比较脆弱,当场就血流满面。爷爷的额头比较坚固,也鼓起了一个大包。奶奶当场就放声大哭,爷爷则破口大骂:七啊七,你昧着良心说话,忘恩负义,不得好死……“文革”过后,七叔前来解释,说那是演苦肉计给人看的,请求原谅,但爷爷奶奶至死也没原谅他。奶奶只要见了他,就挥舞着手中的拐杖,高声大骂:麻子七,麻子七,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老天爷迟早会惩罚你……
七叔笨拙地点着烟,一憋气就吸了半支。然后就有两股烟柱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吸完烟,他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他的步伐有点踉跄,分明是吸烟吸醉了。他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要接我怀中的女儿去抱,但我的女儿哇哇大哭,使劲将脑袋往我的怀里扎。七婶道:看你丑得这副鬼样子,别吓着孩子。七叔搔着头,尴尬地笑了。我突然发现,七叔脸上的笑容竟然像一层油彩似的,慢慢地流淌下去,现出了一张血污狰狞的面孔。七叔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一缕黑血,从他的脑门上,像毛毛虫一样爬出来……
我大叫一声:七叔!
冷汗从我身上汩汩而下。
一张电报纸飘飘然落在我的手里,好像一只不祥的黑蝴蝶。电报纸向我报告了七叔遭遇车祸的消息。
冒着鹅毛大雪,我匆匆赶回老家。季节是寒冬腊月,田野一片雪白。头顶上有一群乌鸦像一团乌云伴随着我。在村头上,我与七叔相遇。他用双手掩着血肉模糊的脸,悲悲切切地说:贤侄,我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来迎接你。我问:到底是怎么搞的?七叔说:这是命中注定的,迟早脱不了这一劫。你还记得不?“文革”时我踢过你爷爷和你奶奶的屁股,伤了天理,这是老天爷惩罚我呢。我说:我们是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讲这套唯心主义的东西。
我气昂昂地往前走去,地面上的积雪被我的脚踩得吱吱叫,好像突遭惊吓的猿猴发出的声音。七叔在我的面前,轻飘飘的往后倒退着。他那双赛过熊掌的大脚,竟然落地无声,并且不留一点痕迹。
他说:贤侄,我来迎你,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张面额二百圆的存折,藏在猪圈墙的第七道砖缝里。你偷偷地告诉你七婶吧,千万别让那些小杂种知道。
我说:七叔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看到七叔躺在院子正中的一领苇席上,苇席的边缘上补着两个补丁,这领席显然是从炕上揭下来的。他的身旁,躺着那匹与他同遭不幸的毛驴。一见到我,七婶就哇哇地哭起来。七婶哭着说:你七叔死得冤枉啊……再过七天就要过年了,你七叔没吃上过年的饺子就走了呀……
我看着七叔青色的脸,心里酸酸的,很是不好受。
与七叔同路驱车去县城卖大白菜的王老五,亲眼目睹了七叔遭祸的情景。他站在七叔的尸体边,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述着。王老五也是个大麻子,七叔给解放军往前线扛炮弹时,老五正在黄维兵团里当兵。据他自己说他当的可不是一般的兵。他当的是机枪手。那年他被生产队里的黑牛顶伤了腰,从整劳力的行列里暂时退下来,与我们这些半拉子劳力一起给棉花喷药。他弓着腰对我们吹牛: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想俺王老五,当年手提一支机关枪,往围子墙上这么一站,对着那些攻城的八路,嘟嘟嘟,一梭子打出去,那些八路像麦个子一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不是俺老五吹牛,死在俺手下的八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文革”一起,老五为这次吹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把他吊在村头那棵大榆树上,清算他杀死千儿八百八路军的滔天罪行。藤条棍棒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打得他叫苦连天,告饶不迭:老少爷们,饶了我吧……我是吹牛呢……我在黄维兵团里当了三个月伙夫就开了小差……连枪都没摸过呀……我往家跑时,碰上了七麻子的担架队,我还给他们带了二百里路呢……不信你们问七麻子去……
我们村的领导吩咐我去把七叔叫来。七叔一来就破口大骂:老五,你这个反革命,满口喷粪,我什么时候碰到过你?你是反革命,老子是革命反,咱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七叔骂着,挤到树前,对准老五的肚皮捣了一拳:王八蛋,我让你胡说八道!这一拳捣得老五怪叫一声,仿佛从嘴里吐出一个蛤蟆。
七叔用拳头表示了他的革命立场,他跟我们站在一起批斗老五。说心里话我们也不愿七叔为老五作证帮老五洗清,好不容易挖出了一个大个的反革命,就像挖出了狗头金一样让我们兴奋,哪能轻易放了他呢?
老五被打急了,在大榆树上狂叫:革命的同志们哪,你们放下我来,我就坦白交代。我们把他从大树上放下来,他趴在地上呼呼哧哧地喘粗气。他的身上又有血又有汗。我们等着他交代,他却装起死来了。我们的领导者大吼一声:混蛋,你竟敢戏弄我们,说不说?不说就把他吊起来。老五急忙说:我交代,我交代……我要揭发管老七……他是个反革命,我在黄维兵团当机枪手时,老七是我们机枪班的班长。他的枪法全兵团第一,黄维司令亲手给他戴过勋章……
老五这席话,好比平地起了一声雷。我们怔怔地望着七叔,好像望着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们眼睁睁地看到,数百颗比黄豆还要大的汗珠,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便从七叔的头颅上钻出来。七叔的脸色先是憋成青紫的颜色,随即便变成了蜡黄色。突然间七叔像野狼一样嚎叫着:老五……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血口喷人呐……我跟你远世无仇,近世无冤……
革命的群众可不管那一套,一拥而上,把七叔摁倒在地,用小麻绳五花大绑了,与老五并排着吊在了大树上。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但还是坚定地举起了棍子,与革命的群众一起,抽打着七叔的屁股和双腿。七叔高声喊叫着:同志们,同志们,我冤枉啊……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
七叔一句“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引起了我们高度的警惕,如果说适才大家还对老五的话半信半疑,那现在,阶级斗争的弦突然绷紧了。因为,不久前我们翻来覆去的看了十几遍革命电影《南征北战》,那里边,国民党的张军长枪毙那个丢了阵地的团长时,那个团长就是这样高呼:“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的领导严肃地说,管老七不是一般的历史反革命,而是一个埋藏很深的大反革命,他决不仅仅是一个机枪班的班长,起码是个团长,很可能是个师长,搞不好还是个军长。挖出这样的大反革命,我们应该向公社革委报喜,向毛主席报喜,没准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会表扬我们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表扬了我们,我们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们满怀着革命的激情,押解着七叔,连夜往公社进发。那夜天降小雨,夜色如墨。我们高举火把,照明夜路,冒雨前进。路上,我们超越了七头牛。这七头牛都是要到公社兽医站去治病的。它们得了一样的病:麻脚黄。我至今也不知麻脚黄是一种什么病。这七头牛并不是在一起的。它们之间拉开了大约有五百米的距离。七头牛都是黄色的,都长着直直的角。它们模样相似,简直就是一个娘养的。而且都是牛前一个白胡子老汉拉着缰绳,牛后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根前头绑了胶皮鞋底的棍子,不紧不慢地、厌烦至极地、拍打着牛的屁股。牛走得十分艰难,两条后腿,像抽了筋似的哆嗦着。我们超越第一条牛时,还不把这当回事,因为我们都马马虎虎地听说过,时下正在流行一种牛的怪病。我们的火把照亮了牛前牛后,我们看到牛身上油光闪闪,牛的眼睛里泪水汪汪。超越牛时,先是那个小孩子用鬼精灵的眼睛看了我们,紧接着那个老头子用老妖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们。我们心中有感,但没当回事。可过了不到半点钟,我们又赶上了一条牛。牛好像还是那头牛,牛后的小男孩好像还是那个小男孩,牛前的老头子好像还是那个老头子。这时候我们心中就略微有点糊涂起来。这路到底是怎么走的?我们押解着七叔,心中怀着狐疑,匆匆地越过了男孩、黄牛和老汉,继续往公社赶去。又走了抽袋烟的工夫,在我们的火把照耀的光明里,又一次出现了男孩、黄牛和白胡子老汉。我们的心里越发糊涂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是碰上了鬼,就是我们在做梦。但大家谁也没吱声,都把惊讶和恐惧藏在心里。我们又一次超越了他们,超越他们时我们感到冷风阵阵扑到脸上。我们往前走了一段路,大家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好像都在盼望着什么但又生怕碰到什么。正在这样想着时,那一老一少一牛,第四次出现在我们的火把照耀下。他们的形象是那样的鲜明生动,他们的姿态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冷汗从我们的皮肉里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我们的领导是个胆大出了名的人,七叔还怕蛤蟆,我们的领导连蛤蟆都不怕。但在我们第四次与牛相遇时,从我们领导问话时颤抖的嗓音里,我们听出了领导掩饰不住的恐惧。我们领导问:你们是哪村的?在颤抖不止的光明中,那个半大小子的脑袋倏地扭过来,他的脑袋运转得滑畅之极,好像脖子上安装了美国轴承。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活像两只活泼泼的小蝌蚪。他的回答更让我们胆战心惊:操你们的妈,他说,我们是阎王村的!我们领导还壮着胆子说:哎,你这小孩,怎么张口就骂人呢?这时,那老头子的脑袋也倏地转过来,他的脑袋运转得也很滑畅,好像安装了美国轴承。老头子很不高兴地说:你这领导怎能这样说话?操你们的妈就算骂人吗?不操你们的妈你们是怎么出来的?我们的领导还想搅和,就听到那头颤颤巍巍的黄牛,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怒吼,声音宛如从地心冒出来的,震动得地皮都打哆嗦。我们领导赶紧闭了嘴,带领着我们,惶惶地往前逃去。又往前行走了一箭之地,在火把的亮光里——不用我说您也猜到了,我们又看到了他们。这一次我们都深深地垂下头,屏住呼吸,轻悄悄的从他们身边滑过去。如果说他们是神灵,好像也不对,因为我从他们身边滑过时,分明嗅到了一股强烈的牛油味儿,如果是神牛,怎么还会有凡牛的气味?我还听到老头子放了一个悠长的响屁,难道神仙也会放屁?我还看到那个丑小子上唇上挂着两道白鼻涕,难道仙童也会流鼻涕?接下来自然是与他们第六次相遇了。第六次与前五次大同小异,无甚可记。第七次相遇时,我们手中的火把全都灭了。天比墨汁还黑,黑得我们呼吸都很困难。黑暗中,忽然响起了嘿嘿的冷笑声。起先是一个人在笑,紧接着是两个人笑,最后发展到黑暗的四周,全是嘿嘿的冷笑。我们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亲娘,紧缩成石头的心脏猛烈地膨胀开来。然后我们撒腿就跑,谁也顾不了谁了。至于老反革命七叔,谁还去管这等鸟事。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的感觉是:那晚上是我遇到的最黑暗的夜晚,那晚上的事情是我终生最奇的遭遇,那晚上的事情让我终生难忘,那晚上的黑暗是一种类似海绵的物质,可以裁来缝成长袍。
借助着神力,七叔度过了这一劫。回村后,我们的领导一头扎到炕上,发起了无名的高烧,阿司匹林片一把把地往嘴里唵,那烧硬是退不下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对我们领导的老婆说:给他准备送老的衣裳吧,他的性命已经难保了。赤脚医生刚说完这句话,我们的领导出了一阵比胶水还黏的臭汗,眼珠子往上翻翻,黑眼珠只剩一条线,白眼珠子一大片,立马就逝世了。我们领导是复员军人,他有一个绝活:倒立行走。他在部队的篮球场上倒立行走时,恰好被一位首长看到,于是他被首长选去做了勤务员。首长外出总是带着他,让他给别的首长表演倒立行走。这家伙很快便红透了,得意忘形,在首长家里胡闹,在首长的床上乱打滚,还敢跟首长年轻的夫人动手动脚。他自己毁了锦绣前程。我们的领导一死,文化大革命在我们村就基本结束了。后来就是小学校里几个年轻的教师吃饱了没事干,带着我们胡折腾。我们去各村演出走夜路时,还生怕碰到那小孩、那老头、那黄牛,所以不管家里多穷,借钱也要买个手电筒,在当时,手电筒是高科技产品,能避邪驱鬼。
王老五站在七叔家的院子里,连说带比画的向我描述七叔遭难时的情景。
大侄子,你也许不知道,我跟你七叔,已经结成了亲戚——其实我早已得知,老五的三女儿小囤,跟七叔的小儿子丰收,定下了百年之好——儿女亲家,要紧的亲戚,你说是不是?我说是是是。老五道,我们卖了大白菜,支上笸箩喂上驴,你七叔说:五哥,今日菜价不错,下得也快,咱老哥俩下馆子喝两盅?我说:喝两盅就喝两盅,反正现在单干了,交完皇粮国税,谁也不能把咱的鸡巴拔了去。俺老哥俩进了路边一个小酒馆,要了一瓶“醉八仙”,点了四个小菜,哪四个小菜?第一花生米,第二腌黄瓜,第三土豆丝,第四醋蒜头。俺老哥俩就这样你一盅我一盅喝起来。喝着酒,我们想起了许多往事。你七叔说:五哥,还记得咱老哥俩被村里的“红卫兵”吊到大榆树上审问的情景吗?我说:怎么能忘了呢?管什么事都忘了,这件事也忘不了。你七叔道:五哥,你这家伙,怎么能说我是黄维兵团的机枪班长呢?你这不是硬往死路上推我嘛!我说,你明明在路上碰到过我,你们那个指导员还硬逼着我给你们带了两天路,你为啥不肯为我做证明?你不给我作证,还怪我‘咬’你?你七叔嘿嘿地笑起来。他说:五哥,过去的事儿就不再提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咱老哥俩竟成了儿女亲家。我说:谁说不是呢?这年头,不比从前了。年轻人自己看对了眼,做老子的只好顺着来。你要拧着,人家小两口买上一张车票,一翅膀刮到内蒙古;一年后,抱着小孩子回来了。客气吧,给你生上一个;不客气给你生上两个;见了面追着你叫姥爷,你有啥办法?说实话,我看到你家那个丰收心里就别扭。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要力气没力气。腰细得像麻秆似的,挑上担水就像扭秧歌。这样的身板,能挣饭吃?可有啥办法?小囤鬼迷心窍,硬是看中了他,说生是丰收的人,死是丰收的鬼,那决心坚定得像石头一样。我跟她娘想给她泼点冷水,她抱起一个农药瓶子就要喝。你知道那是啥农药?剧毒农药“3911”,德国进口原装货,一滴毒死一条狗,两滴毒死一头牛。一瓶子灌下去,别说一个小囤,一万个小囤也要报销!吓得她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小姑奶奶,小老祖宗,快放下那药瓶子,俺不管你还不行吗?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还不行吗?连哄带劝的,才把个药瓶子夺下来。你说你们家丰收的本事有多大吧!过后她娘问:小囤,你老实说,看上了那丰收的什么?你猜她说啥?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她说:丰收会爬树,村东头那棵大白杨,没人能爬到顶,丰收噌噌地就爬到了顶。气得我两眼发绿,我说小囤,单为了爬树,咱去找个猴子不行吗?她一听急了,说只要我再敢污辱丰收,她就要跳井。我说七哥,你们老管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娶上我家小囤这样的好媳妇!可惜了我那小囤,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你七叔只管嘻嘻地笑,他的心里很满足,娶上了我家小囤这样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力气有力气的儿媳妇,他没有理由不满足。
我忽然感到有些厌烦,便不客气地打断老五滔滔不绝的废话,说:五叔,你还是给我说说七叔遇难的经过吧。
老五忙说:好好好,我说。我们老哥俩把那瓶“醉八仙”喝完,都沾了五分酒,醺醺带着半个醉。赶上驴车我们就往家走,一轮明月当头照,照得大地明晃晃。我和你七叔心里其实挺高兴。你七叔比我还要高兴,他那个活猴似的儿子把我家小囤骗上了手,他能不高兴?他坐在车辕上,摇晃着二郎腿唱小曲儿。要问唱的是啥曲儿,“推起小车去支前”,你七叔正唱得高兴,就见前边有两道耀眼的金光射过来,照得我们两眼发花,不知道前方来了什么怪物。说不知道其实也知道,四十多年前我们就看到过国军的十轮大卡车拖着榴弹炮。你七叔赶着驴车在前,我赶着驴车在后。我家的灰驴胆气小,拖着车也拖着我,哧溜下了沟。你七叔的黑驴如果不是吓傻了,就是什么都不怕。它昂着头站在路中央,一动也不动。我喊:老七,靠边呀!你七叔说:怕啥?难道他还敢压死我?你七叔一句大话没说完,就听到咯咯唧唧一阵响……接下来的事,我也说不太清楚了,因为从根本上来说我是被吓糊涂了。
我说,您老人家还是说说,因为如果要打官司后边的问题其实比前边的还要重要。老五道:那就大概着说说吧。其实我这个人还是有良心的。大侄子,我跟你交底吧,昨晚上,马书记派人来,扔在咱家院子里一捆咸带鱼,足有三十斤呢!那人说:老王大叔,马书记要我来看看您,先送点鱼来给你压惊,马书记说,等过了这阵子,他再来看你。大侄子,这不明摆着要用咸带鱼堵住我的嘴嘛!
我急忙说:五叔,您人格高尚,正直善良,远近都有名。
老五道:你也不必给我戴高帽,我一不高尚,二不善良,我主要是怕报应。你七叔生前就是个神神怪怪的家伙,记得当年袁鳖押他去公社,在路上碰到了七个老头、七个小孩、七头黄牛,都是一模一样。袁鳖回家就病,病了就死。你七叔不是个一般人物。再说了,孬好我们也是儿女亲家。老的不亲小的亲,我要昧了良心,怎么能对得起孩子们。
我说:五叔您真让我感到钦佩,您就重点地把出事后的经过说说吧。
老五却翻着白眼道:你还要我说什么?该说的我不是都说了吗?年轻轻的,怎么就聋了呢?
听罢王老五一席话,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虽然老五省略了后边的细节,但凭着我对乡里那个马书记的了解,便猜到了他的表现。他是个言行一致的贪官,上任时公然地说:乡亲们,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个书记是花了十万元买来的,在四年的任期里,最起码我也要把这十万元捞回来。他的话合情合理,乡亲们给予他充分的理解。据我的一位在乡里当会计的同学说,姓马的上任第一年,就额外地向全乡人民多收了三十万斤小麦,每斤小麦按八毛钱计算,三八就是二十四万元,也就是说,一年他就够了本。不仅够了本,而且是大有赚头。过去的说法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在的说法是,“一任乡镇长,百万人民币”。可见花钱买官是利润最大的投资。
我攥紧拳头,擂了一下院子里那根拴驴木桩,咬牙切齿地说:此仇不报,枉为五尺男儿!弟兄们,抄家伙,去砸了姓马的鳖窝,替天行道!
七叔的儿子们原本就是些听到打架小过年的家伙,听我这一喊,兴奋得嗷嗷乱叫;从墙旮旯里抄起镢头、扁担,跟着我就往外冲。这时,父亲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驼着背,站在大门口,威严地说:你们胡闹!马书记是国家干部,受法律保护,你们去砸他的家,不是等于去找死吗?他可是带枪的人。
我的头脑冷静下来,感到父亲说得很对。
七婶见我泄了气,又呼天号地地哭起来。
我们家族中一位素为我不喜的堂姑突然冒出来,双手叉着腰,气汹汹地说:解放、跃进、丰收,你们这些孬种,怎么又缩回去了?你们不要指望别人替你们的爹报仇。隔一皮是一皮,侄子再亲也不如儿。还是按我说的办,抬着你爹去乡政府大院,不给个说法就放在那儿。
另一位素为我厌恶的堂姑也冒出来,咬着牙根说:让姓马的给七哥抵命!
第一位堂姑说:抵命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划算的。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为活人着想。我建议,让姓马的安排解放、跃进、丰收去当工人,再让姓马的赔偿人民币一万元,留做七嫂子的养老金。
父亲连连摇头,但没再说什么。
七叔的儿子们在两位姑姑的鼓动下,六只眼睛都闪闪发亮。他们七手八脚地卸下一扇门板,把七叔抬上去。七叔的胳膊像打连枷一样抡着,好像在借此发泄心中的某种情绪。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出了村,越过冰封雪盖的河流,向乡政府大院进发。承载着七叔尸体的门板由解放和跃进抬着,后边跟着啼哭不休的七婶和家族中的一些人,还有一些不怕寒冷、赶来看热闹的村民。爬河堤时,跃进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随着后仰,玩了一个屎壳郎滚蛋下河堤。门板落地,七叔冻得僵硬的尸体呼啸着蹿出去,撞倒了两个跟在后边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名叫大宝的,爬起来后小脸干黄,好像丢了灵魂似的。后来大宝果然生了一场病,花了一百块钱才治好。大宝说,他欠着七叔一百块钱,正好在心中暗暗盘算不必再还时,就被七叔的尸体一头撞倒了。于是人们都说死后有灵验的,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村子里,只有管老七一个人。这些都是后话。
七叔一冲下门板,我们那两个堂姑便尖声号叫起来。解放、跃进两人先是互相抱怨,继而抡起了皮拳,打得团团旋转。骗去了小囤姑娘爱情的爬树英豪丰收同志,站在一边看热闹,好像打成一团的不是自己的兄弟。七婶气坏了,坐在雪地上,号啕大哭。这时,我真切地听到,七叔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嘿……
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把七叔的尸体抬到乡政府的大院里。年关将近,官员们早就回家忙着过年去了。偌大个院落里,只有一间房子里亮着灯。我们往里探头一望,看到两个公务员模样的小青年,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桌子上,正在打扑克赌烟卷。在他们身后,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这部电视剧情节紧张,台词幽默,中国老百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先是跃进抵不住诱惑,躲躲闪闪地溜进屋去,随即丰收也溜进去了。这哥俩一头扎进剧里,早把为父伸冤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解放嘟哝着:又不是我一人的爹,凭什么要我守着?他也溜了进去。七婶哭着说:老头子呀老头子,你睁开眼看看你养这些好儿子吧……
七叔的眼睛原本就没闭上,经七婶这一召唤,瞪得更大更圆,还放出了蓝色的光芒,吓得七婶反倒不敢哭了。
那两个堂姑冲进屋去,气汹汹地质问那两个小青年:你们的领导呢?叫你们的领导出来!
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抬起头,懒洋洋地说:都这时候了,还找啥领导?回去吧,明天再来。
一个姑姑说:你们撞死了人,难道白撞死了?啥都不管了?
小青年道:大嫂子,您对着我发脾气还不如对着这堵墙发脾气。我不过是个端茶倒水、扫地跑腿的小力笨,啥用也不管。
又一个姑姑说:反正我们就住在这里不走了,看看你们怎么办。
两个姑姑跟小青年斗着嘴,三个堂弟张着大嘴,痴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达到了聚精会神的程度。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脚踢开门,晃了进来。他披着一件雪花呢大衣,头戴一顶鸭舌帽,嘴巴里喷出酒气,双目炯炯有神。坐在桌子上的小青年慌忙跳下来,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也慌忙站起来。
马书记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们要造反吗?
我说:我们不敢造反,我们想讨个公道。
马书记哈哈大笑道:公道?啥叫公道?我就是公道!你们给我乖乖地滚回家去,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说:姓马的……
姓马的打断我的话,说:乡政府虽小,也是一级政府,你们聚众闹事,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该当何罪?
三个堂弟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两个姑姑面面相觑。
七婶张牙舞爪地扑进来,号叫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马书记一闪身,七婶一头撞到了墙上,当场就昏了过去。
我怒火填胸,一把揪住马书记的衣领,道:姓马的,你欺人太甚!
想不到请我赴宴的人,竟是小学同学郭安娜。
那辆白色的上海车出现在我们村子里时,的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糊糊涂涂地上了车,问司机:谁请我?
司机说:郭局长。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也没想出来郭局长是谁。
在县政府招待所门口,她握着我的手,问:老同学,还认识我吗?
昔日的美丽少女郭江青,渐渐地从今日局长郭安娜肥嘟嘟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好像美丽的蝴蝶从肥蛹里钻出来一样。
在招待所一个清静的小包间里,郭安娜与我一起回忆了当年的革命岁月,勾起了我心中丝丝缕缕的感情。她说:你这个坏家伙,还记得不?去高家庄演出那次,你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差一点打瞎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