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皇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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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飘然太白(4)

安禄山以崇敬的目光仰望着李隆基说:“父皇!人人都知道:做父亲的,最伤心的是儿女的不孝;做君主的,最厌恶的是臣子的不忠;做儿女的,最担心的是母亲的不贤;做丈夫的,最难忍的是妻子的不贞!”

李隆基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你是说阿环她……”但他立刻又镇定地说,“不!长生殿上,她曾和我海誓山盟,我宁可怀疑天下人,宁可怀疑你在诬告,也决不怀疑阿环!”

“天哪!”安禄山拍着自己的胸膛,“作为儿臣,又何尝不希望如此?我愿以自己的鲜血换来母妃的贞洁,愿以自己的头颅维护父皇的神威!可是,上苍为什么给了我一双眼睛,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情景;为什么给了我两只耳朵,让我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语言;又为什么给了我一颗忠直的心,促使我鼓起勇气来到父皇的面前,再用上苍赐予的这张不会说谎的嘴向陛下据实陈述!我但愿是自己心神错乱,可是,不啊,父皇!没有乌云决不会下雨,没有马儿跑过,怎么会有蹄声!”

李隆基伸手抓住安禄山肩上的绳子:“你,有什么证据?”

安禄山随着他的手势站起来,压低了声音说:“父皇不觉得,近来母妃对父皇有些疏远吗?”

李隆基沉默,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思索,自语道:“饮食起居,她似乎有些淡漠,好像有什么心事。可是,歌舞欢宴,又极为活跃……”

安禄山愤愤地:“那是因为有李白在场!”

“李白?”李隆基惊异地,“她难道对李白……”

安禄山观察着李隆基的神色,进一步敲打他的心灵:“她一听说李白到了长安,是那么兴奋地渴望一见!李白醉卧沉香亭前,她又是那么一见如故,完全忘却了她自己高贵的身份,亲自靠在那个醉鬼的身边一一不,脸前,”他模仿着杨玉环当时的动作,“喷出那一口含情脉脉的甘泉!”

李隆基的眉头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安禄山继续说:“……为了博得李白的欢心,她甚至不惜屈辱两位朝廷大臣——其中一位还是她的兄长一一去脱靴、磨墨!”

安禄山停顿了一下。

李隆基:“嗯,嗯,这些,朕都是看见的!就只是这些吗?”

安禄山叹了一口气,从他的表情看来,那是多么悲哀:“不,如果事情仅只于此,儿臣也就不说了。陛下还记得那天夜里,李白曾在兴庆宫便殿留宿吗?还记得在‘踏歌’时,母妃她突然不知去向了吗?”

李隆基紧张地:“嗯,嗯,她到何处去了?”

安禄山以极其诡秘的神色紧盯着李隆基的眼睛:“我亲眼看见,她独自一人走进了便殿,好久都没有出来!”

李隆基追问道:“噢?她去干什么?”

安禄山用粗大的手掌掩住了脸,沉痛地说:“圣明的陛下还要再问吗?身为儿臣,我还能忍心再用污言秽语刺伤父皇那决不容忍任何人损害的心灵吗?”

李隆基“腾”地站起身来,发出嘶哑的咆哮:“速召李白!”

安禄山以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他:“父皇,家丑不可外扬,儿臣认为首先要审问的,是——她!”

李隆基怒不可遏:“嗯!”

长生殿。

杨玉环猛然转过脸来,她的神色,她的表情,使人无法捉摸,难以揣测她此刻的思想和她将要说的话语。

李隆基背对镜头的身影向她渐渐逼近。

李隆基冷冷地:“……就在这座长生殿里,你曾说得多么动听:‘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当成美酒痛饮,却不知你在美酒中投下毒药!”

杨玉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唇。这简直就像一个纯真的女孩在受到父母冤枉的谴责、一个无辜的被告面临糊涂法官的讯问时才具有的那种表情。她甚至连心都不跳,敢于正视李隆基那严厉的目光,使最多疑的人也必须相信她的诚实。

杨玉环:“天哪,陛下为什么不把我杀死在长生殿的梦中?那样,臣妾至死都沐浴着陛下的恩惠,不必为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而痛苦!陛下,这是从何说起呢?”

“哼!”李隆基瞪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我宁可杀死你,杀死李白,也不容许邪恶玷污宫廷!”

“李白?”杨玉环用明亮、动人的眸子望着李隆基,坦然地说:“啊!陛下可以诛杀任何一个臣子,更何况我这微不足道的女人?但请不要把这令人不敢相信的罪名加到无辜的妃子的头上,我仅仅听到这种有损于圣上的语言都会不寒而栗!并不讳言,我以前曾经仰慕李白的风度,钦佩他的才华。那是希望他能够效忠于陛下,其实,陛下比我更器重他。陛下爱护臣子,是君王的美德,妃子效法君王,却不料成了罪过!”

李隆基的猜疑和怒气被她消溶了一半!他审视着杨玉环问:“可是,你深夜到便殿……去干什么?”

“哈哈!”杨玉环爽朗地笑起来,“陛下忘了?不正是陛下吩咐臣妾让他在便殿歇息,任何人不得惊扰吗?陛下的旨意,臣妾是不敢不遵的。”

“唔……”李隆基无话可说了,“是朕多疑了,你是清白的,李白也是清白的。”

他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看着蒙受冤屈的杨玉环,不禁涌起无限的怜爱和歉疚,抚着她的肩膀说:“阿环,上苍为你的忠贞作证!不过,禄山小儿其实也是出于憨直,并无恶意,望你们母子之间不要产生隔阂才好!”

“臣妾谨遵圣意!”杨玉环委屈地抽泣起来,嘴角却挂起一丝笑容。

李隆基讪笑道:“朕真是糊涂!李白也决不是这种人,那天他醉得很厉害,恐怕你去的时候,他还在沉睡呢!”

“不!”杨玉环突然停止了饮泣,仰起脸说,“他根本没醉!他很清醒,一个人对着月光自言自语!”

李隆基:“嗯?他说些什么?”

杨玉环似乎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懑:“他说:他在这里十分孤独、十分苦闷,英雄无用武之地!翰林供奉之职是皇帝手中的玩物,像学舌的鹦鹉,像被幽禁的囚徒!”

“噢?”李隆基被激怒了,“朕对他巳经极尽了宠爱,还多次想晋升他的官职,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不识抬举,真不是廊庙之器!”

杨玉环不失时机地火上加油:“这些话,我早就想告诉陛下,又怕气坏了龙体,所以一直憋在心里,寝食不安!陛下,像李白这种人,常在宫中,迟早要酿成大祸,陛下的‘金鸡将军’他都敢杀,还能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要是让他掌了朝政,岂不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那就要忠良被害、奸佞逞凶、江山易手了!”

李隆基赞同地:“嗯!你的意思是……”

杨玉环狠狠地:“把他免职查办!”

金銮殿上。

贺知章急切地持笏奏道:“陛下,臣以为……”

李隆基怒气冲冲地:“嗯?”

贺知章:“陛下,当初李白为国解难,为君分忧,乃有功之臣,如今无罪而受责,恐众臣不服,天下不安!”

镜头摇摄班列中群臣,许多人敢怒而不敢言。

李隆基沉吟道:“嗯,翰林供奉本是个虚职,也无须撤免了。”

班列中,高力士、杨国忠交换了一下怨恨的目光。

杨国忠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贺知章!”

长安郊外。

凛冽的朔风疯狂地扑打着枝干萧条的枯树。

李白、贺知章往日走过的那条撒满鲜花的土路上,而今只剩下一些枯黄的草根、飞扬的尘土和雪水融化后又结成的冰凌。

倦倦的马蹄无力地踏在路上。

这匹马牵在李龟年的手里。李龟年心情凝重,步履迟钝,他缓缓地走着,时时停下来,深情地望着后方。

在他的后面,贺知章和李白在并肩走着。

八十五岁的贺知章,雪白的须发被寒风掀起,深邃的双眼被尘沙迷蒙。

李白的无限情怀涌上了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白:“贺公,我是由你举荐人朝的,却想不到你却由于我的连累而罢官!”

贺知章从容地理了理乱发:“不,这早属我愿。我自从则天皇后执政的证圣年间得中进士,而今巳数十载,饱经沧桑,备尝坎坷,也早该退隐了。我所悔恨的是,不该把你也拖到了这条艰难的路上。我明知你面临的是什么,却又忍不住向皇帝极力举荐你,忍不住啊!我认为,你的才能应该贡献给朝廷,朝廷也亟须你这样的栋梁,可是……”

李白凝望着前方像是自语般地说:“你早就说过了,仕途之难,难于上青天!”

他们来到了等在前面的李龟年身边。

李龟年满怀伤感地:“贺公,你走了,我心中的委屈也无人去诉说了。不知哪天陛下要听波斯曲,我就性命难保了呢!你到了家乡,饮酒赋诗的时候,请不要忘了李学士,也不要忘了我这个可怜的梨园乐师!”

贺知章惨然道:“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李白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强作笑容说:“贺公,故乡的父老在等待你归去,在故乡的山水中,在诗中寻求安慰吧!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内鹅!”

年逾八旬的老诗人仿佛回到了阔别的故土,仿佛看见了隔绝已久的乡亲,喃喃地说:“噢,我要写,要写,‘少小离家老大回……’”

他不能再说下去,不禁怆然泣下!

他紧紧握住李白的双手,依依惜别:“我去了!李谪仙,你……好自为之!”

李白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这两位年龄相差三十九岁的诗人情同兄弟,难舍难分!他们像是一座融为一体的雕塑,像是两株合抱的参天大树,挺立在怒号的狂风之中!

李白凝视着将要离去的良师挚友,说出他积闷胸中的话:“贺公!长安已让我无所留恋,我一一也要离去了!”

长安古道上,骑在马上的贺知章的身影越来越远……

李白登上高坡,目送他远去……

李白登上山峰,希望再看一眼老友的影子。

朔风怒吼,撕裂着阴云,撒播着雪花。

李白昂首苍天,悲愤地呼号: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簪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他极目远望,满天是阴云,满天是雪花。

“我欲飞渡黄河,黄河却被坚冰阻塞!我欲直上太行,太行也被大雪掩埋!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回首长安,古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冰雪之中!

“长安,如今已不是我心驰神往的帝都!神圣的殿堂已被燕雀栖满,它们嘈杂的喧嚣扰乱了钟鼓之乐,它们恶浊的粪便污染了画栋雕梁,雄伟的大厦就要被蛀虫倾倒了,玉石俱焚,鱼龙同穴!”

狂风、阴云、飞雪……

昏暗的苍天上,回响着诗人悲怆的呼号!

镜头仰摄诗人顶天立地的身躯,他的袍袖衣襟在朔风中狂舞,他就像滚滚黄河怒涛中的砥柱中流!

镜头推向诗人热血沸腾的脸,明亮的双眸中滚下两行泪珠……

珠泪滚落,诗人却在仰天大笑!

茫茫天地间,回响着这比哭声还要摧人肺腑的笑声……

春风又吹到了长安,吹开了沉香亭前的木芍药。

欢乐的音乐,欢乐的歌舞。

飞光流彩的霓裳羽衣舞又跳起来了。容光焕发的杨玉环和联翩的宫女一起轻盈起舞,婀娜多姿。玄宗皇帝看得如醉如痴。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画外音:

“天宝三年春,李白愤然辞去了翰林供奉之职,离开了长安……”

震天的鼙鼓突然擂响起来,滚滚的烟尘、战火翻腾而起,渐渐淹没了画面。

画外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十四年,玄宗一手豢养的安禄山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武装叛乱!人民陷入安史之乱的灾祸之中,盛唐的政治、经济、文化几乎全面崩溃!”

“报国无门的李白,历尽艰辛,受尽摧残,一杯苦酒又怎能销万古愁!”

画面上,烟尘、战火渐渐退去,显现出李白的身影。他坐在扬子江边的采石肌上,举杯豪饮。

这是李白吗?他已经满头白发、满腮银须了。是他!往日的风采、往日的神韵还在他脸上!

镜头推近,我们终于又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敏锐。那是诗人心灵的门窗,那是涌流诗句的源泉!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了呜咽的江流。

李白遥望明月,心醉了,心碎了:

“啊!明月,我的老友!我一生追寻光明,却始终被黑暗缠绕!只有你,敞开皎洁的胸怀,给我清冷的光辉!我追随着你,你陪伴着我……”

乌云遮住清辉,明月不见了。

李白如临深渊,他痛苦地呼喊着:“明月,明月,你在哪里?”

镜头在晃动,天地在旋转!

明月突然大放光辉一一那是江心的一轮月影。

镜头在晃动,无数个月影在晃动,画面上一片扑朔迷离的光斑……

李白笑了,李白醉了,李白一一醒了!

“明月,你原来近在咫尺!你等一等,我来了!”

他陶醉地、爽朗地大笑着,向江心的月影扑去!

他扑向了明月,他已经毫无痛苦,只感到欢乐!

他扑向了明月,像一片透明的白云,那么洁净,那么潇洒,那么飘然!

浩瀚的江流上,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画外音:“一位天才的爱国诗人,被吞没了!”

漩涡占满了画面,久久地、久久地回旋……

字幕:为纪念伟大的诗人李白诞生一千二百八十周年而作

——剧终

(发表于1981年第3期《电视·电影·文学》。收入《霍达电影剧本选》,花城出版社1983年出版。1982年由广东电视台拍摄为四集电视连续剧)

附一:《飘然太白》写后赘言

一关于本剧的选材

李白的一生(公元701-762),正处于大唐帝国发展到鼎盛而又急转直下走向衰落的“安史之乱”前后。正是这“盛”造就了这位“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卓越诗人,杜甫称赞他“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也正是由于随之而来的“衰”,毁灭了他杰出的才华,吞没了他宝贵的生命。他的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漫游,而在长安直接接触政治的时间却极短,从天宝元年秋到天宝三年春总共两年左右的时间。但这段时间在他的一生中却是极为重要的。这期间,他的超人的才华、远大的抱负、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主义思想等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他从山野中的居士走上政治舞台,卷入了激烈、复杂的政治斗争,并且在这场较量中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我认为,这段时间是李内一生中矛盾最尖锐、事件最集中的大起大落时期,很能概括他的一生,并且很适合戏剧处理的需要。因此,我选取了他在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即玄宗天宝元年至三年李白进、出长安的活动作为剧本的主要内容,而把他早年出蜀漫游、晚年郁闷而死作为简短的序幕和尾声,其余各时期都一概从略了。把戏剧矛盾的展开、发展、激化、解决都放在长安,组成了草答番书、上书受阻、醉卧长安、沉香亭赋词、遭谗被逐这样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

二和剧情有关的一些史料

关于答蕃书。

李阳冰(李白的族叔)写的《草堂集序》有“置于金銮殿,出人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之语,魏万(李白同代人)写的《李翰林集序》中有“令制出师诏,不草而成”的记载,刘全白写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中也说到“因为和蕃书”,范正写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中有“亨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辍”。(着重点均为笔者所加,下同。)以上的记载可以说明李白的确曾经替玄宗起草过诏诰,起草过处理外交事物的文件,而且是当众书写的,“不草而成”,“笔不停辍”。这些史料便是后来的民间文学中“醉写吓蛮书”的故事的基础。

关于剑剌贾昌。

李白的剑术是很好的,他的诗中多次提到“剑”,如“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抚长剑,一扬眉”等等。据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中说,他持剑守护朋友的遗体,甚至“猛虎前临,坚守不动”。可见其武艺高强。

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自述说“十五好剑术”,魏万在《李翰林集序》中说李内“少任侠,手刃数人”。说明李白自少年时代起就精通剑术,并且曾持剑杀人。

李白在长安时期的诗中多次表露对那些斗鸡之徒的蔑视和反感,如:“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等等,而且他本人曾在长安北门受到斗鸡之徒的围攻挑衅,幸得他的朋友陆调赶来相助,才得脱身。

贾昌是实有其人的“神鸡童”,其父贾忠,是玄宗的卫士,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随玄宗去东岳“封禅”,死于泰山。当时贾昌十三岁,至天宝二年则已三十一岁。

关于“高力士脱靴”。

《新唐书》中的《李白列传》载:“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

后来据此而写的《隋唐演义》和《警世通言》中都把这一情节放在李白于金銮殿上醉草吓蛮书时,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在前边埋了一个李白考科举受高力士、杨国忠侮辱的伏笔,以此来报复他们。这其实没有根据,李白是从未考过科举的,是由于贺知章、吴筠和玄宗之妹玉真公主(持盈法师)的推荐直接由布衣成为翰林供奉的。我在剧中把“脱靴”的情节放在沉香亭,一方面是因为这样写更符合史料,更接近“的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的原意;另一方面,在这个情节之前也需要铺垫,必须让李白和高力士、杨国忠展开矛盾,让高力士、杨国忠的“表演”激起观众的义愤,这时,李内再来让他们“脱靴”、“磨墨”,才觉得解恨。如果在戏的一开头就安排这个情节,就会显得不可信了。那时李白和高力士、杨国忠尚无接触,不会那样做的。

关于安禄山。

《新唐书》、《旧唐书》中都有安禄山的列传。传中说:“二十八年,为平卢兵马使。性巧酷,人多誉之。……厚赂往来者,乞为好言,玄宗益信向之。天宝元年,以平卢为节度,以禄山摄中丞为使。人朝奏事,玄宗益宠之。”说明安禄山以阴谋诡计和投机行贿的手段取得了玄宗的信任。

传中又说:“晚益肥,腹缓及膝,……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风。帝视其腹曰:‘胡腹中何有而大?’答曰:‘惟赤心耳!’”还有:“禄山阳为愚不敏盖其姦,承间奏曰:‘臣生蕃戎,宠荣过甚,无异材可用,愿以身为陛下死。’天子以为诚,怜之。”而实际上,“禄山计天下可取,逆谋日炽”,可见他是一个嘴上说得好听,心中狠毒无比的野心家、两面派。

传中记载了他和杨玉环的关系:“时杨贵妃有宠,禄山请为妃养儿,帝许之。其拜,考、年年早审,帝怪之,答曰:‘蕃人先母后父。’帝大悦,命与杨铦及三夫人约为兄弟。”杨贵妃的传中也说:“天宝中,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大立边功,上深宠之。禄山来朝,帝令贵妃姊妹与禄山结为兄弟。禄山母事贵妃,每宴赐锡赉稠沓。及禄山叛,露檄数国忠之罪。……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这些记载都说明了安禄山和杨贵妃之间的所谓“母子”关系的实质。

关于《清平调》三首及杨玉环。

《新唐书》李白列传载:“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额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所说的“乐章”就是《清平调》三首。

关于李白在宫中写的这类诗词,文学界、史学界评价不一。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说,这“不过是御用文士的帮闲献技而已”,是“在高度地趋炎附势”。

他基本上持否定态度。

但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

另一位史学家范文澜就看法完全相反。

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认为:“《清平调》第二首‘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直指杨贵妃即西汉的赵飞燕,是亡国的祸水,非李白不能有此胆量。”

我赞同范文澜的见解,而不同意前面所引用的郭沫若的否定言论。理由是:赵飞燕的丑闻既然连高力士都知道,李白不可能不懂,所以他在诗中用此譬语决非疏忽,也决非拍马讨好,而是暗藏讽剌意味的。这在史料中也可得到证明:

《新唐书》杨贵妃传:“力士素贵,耻之,擿其诗以激杨贵妃……”

《李翰林别集序》:“令髙力士终以脱靴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辞,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太真妃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太真妃颇深然之。”

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也客观地谈了这一事实:“唐人韦叡的《松窗录》(原书已佚,《太平广记》中有收录)记载高力士以脱靴为深耻,挑拨杨玉环,说李白在《清平调》词中‘以赵飞燕比妃子,是贱之甚矣!’因而使李白失掉了杨玉环的欢心。这件逸事,宋人乐史在《李翰林别集序》里也叙述到,进谗的手法也相当‘巧’,不会是虚构的小说。高力士也是谗毁者之一人,完全可以肯定。杨玉环不用说也参加了进谗者的行列。”

这些史料和分析,可以看出:第一,李白在词中的讽刺是无可否认的,髙力士抓住的把柄是有根据的。这在当时是李白的罪状,现在看来则是李白的光荣。第二,从这些可看出杨贵妃在高力士指出词中的讽剌之前,对李白是怀有好感的,十分欣赏李白的诗词,反复吟咏,以至于“拳拳如是”,在高力士指出之后她才转喜为怒。李白开头的“受宠”和后来的受排斥,都与杨玉环有关,因为当时玄宗迷恋于贵妃,言必听,计必从。我根据这些史料在剧中对杨玉环作了解剖,分三个阶段展示她的性格:第一阶段,显示她的受宠与豪华;第二阶段,揭示她内心的痛苦;第三阶段,才写出她的自私、阴险、狠毒。过去的戏曲和诗歌中(包括白居易的《长恨歌》),要么把杨玉环作为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悲剧形象深表同情地加以歌颂,要么就是把她写成万恶之源。我认为这两种倾向都不够端正。杨玉环与玄宗之间绝无真正的“爱情”可言,只是一方“宠幸”,另一方“承恩”的关系,是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她是旧时代造就的怪胎,既对于皇帝的宠幸“受宠若惊”,又在心灵深处隐藏着痛苦,并且“破罐破摔”,走上了堕落的道路。她可怜,又可恨,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甚至多重性格的人。我力图把笔触伸进角色的心灵中,寻找她各种行动的内在根源和思想基础,而不作表面的丑化。

还要说明的是,剧中写了杨玉环曾对李白有好感,决不是在写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情”,也不能简单地把此剧划人“爱情戏”。因为在剧中,杨玉环的言论、行动都是以她自己的思想为依据的,而李白则完全不受其干扰,我行我素。我正是要以杨玉环来反衬李白“出污泥而不染”,这是决不会损害李白的形象的。如果没有足够的衬托,正面人物的形象也是苍白无力的。

另:杨玉环是在天宝四年八月被册封为“贵妃”的,剧中所写的时间内称为“太真妃”。

关于剧中的宫廷舞蹈。

《新唐书》杨贵妃传:“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

白居易诗:“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

白居易诗:“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

大量的史料中都记载了唐代宫廷的一些舞蹈,其中最著名的是太宗时代的《秦王破阵乐》即《七德舞》,和玄宗时代的《霓裳羽衣舞》。剧中写了《霓裳羽衣舞》,一方面是忠实于历史,另一方面也是用较容易办到的方法来展现一下盛唐的文化。现代的音乐舞蹈家已整理出《霓裳羽衣舞》,在《丝路花雨》中有现成的演出,为录制本剧提供了很大方便,可以事半而功倍地收到效果。

附二:马非百先生点评《飘然太白》

这个剧本的髙妙之处,首先表现在剪裁的简练上。诚如作者在《赘言》中指出的:“我选取了他在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即玄宗天宝元年至三年李白进、出长安的活动作为剧本的主要内容,而把他早年出蜀漫游和晚年郁闷而死作为简短的序幕和尾声,其余各时期都一概从略了。”真正做到了重点突出。其次也表现在把各个不同的脍炙人口的著名传说,有机地联系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使人看了,好像本来就是这样天衣无缝地发生、发展、激化和解决的。第三,对《清平调》三首词的看法和处理,我认为也是这个剧本的又一种高妙表现,它不仅把李白的“狂放不羁的血性”,充分地描绘了出来,而且还对在当今学术界地位最高、名气最大、影响最深的郭沫若同志所谓的“高度地趋炎附势”的主观主义评论,予以极为具有说服力的否定。钦佩之余,并预祝成功!

马非百拜读

1981.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