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很用功的,”何家伦笑着说,看看卢行健,“下一步准备写点什么?”
卢行健:“我想写个反映改革的戏,已经有了提纲……”
何家伦赏识地:“好!改革是重大题材,这方面,我积累了不少素材,我们一定可以合作得很好!”
卢行健诚挚地望着何家伦:“这个戏,我想自己写,不采取合作的方式……”
卢士元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没有想到卢行健会突然说出这么不得体的话。他恼怒,尴尬,却又不便在何家伦面前发作,只好一边使着眼色,一边婉转地:“不行,不行,这么重大的题材你驾驭不了。你是怕占用何副局长的时间?嗳,为了培养青年人,何副局长还是舍得时间的!”
卢士元说着,用眼角观察着何家伦的反应,生怕刚才卢行健的话得罪了他。
何家伦并没有流露出不愉快,反而爽朗地笑了:“应该放手让青年人自己去闯嘛!只跟了我一部戏就出师了?好,好嘛!”
一条旋转的彩带伴随着阵阵欢笑声。
镜头追上旋转的彩带跟拍,这是公园里的儿童登月火箭在轻快地运行。排成环形的座位中间,坐着徐靖的丈夫和儿子。
儿子高兴地拍着小手:“噢!真好玩!爸爸,叫妈妈也上来,妈妈为什么不上来?”
爸爸朝下面瞟了一眼,假山石旁边,呆呆地站着徐靖。
爸爸:“妈妈她……她有事,有心事。”
儿子:“哼,人家的妈妈星期天都没有事!”
假山石旁,徐靖索然无味地呆看着流动的游人。
“徐靖同志!”有人在轻轻叫她。
徐靖猛然回头,她身旁站着一位俊秀的女青年。
“吴玉芝?”徐靖很意外,“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吴玉芝犹犹豫豫地:“不是碰见,我跟着您进来的。几次想叫您,又怕……”
徐靖有些歉意地:“我……刚才我还在想,明天再去找你——到你们单位。”
吴玉芝急切地:“现在行吗?我有好多话要……”
“对,现在!”徐靖转过身去朝着登月火箭挥了挥手,“你们玩吧!我——有事去啦!”
四
一排高大的椰子树亭亭玉立,舒展着巨大的羽状叶片,犹如一群沐浴之后的少女在阳光下晾晒长发。她们的脚下,碧绿的湖水波光粼粼,浮动着小小的游船,一只、两只、三四只,伴随着那欸乃桨声和呢喃细语。桨起桨落,珠摇玉散,水花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湖岸上两个人影在缓慢地走动,那是徐靖和吴玉芝。
徐靖语重心长地:“……也许,你早已经把他忘了,是我的话又剌痛了你心灵上的伤痕,痛定思痛!一个人,如果连针刺都不觉得痛,那才真的麻木了……”
吴玉芝默默不语,只是跟着她慢慢地踱步,低着头,仿佛在辨认着路上的每一块石子,每一棵小草,仿佛在泥土中寻找着失落的东西。
“……灵上的创伤,是无法医治的,它会永远纠缠着你,折磨着你,因为——”徐靖转脸朝着吴玉芝,“在感情上欠下的债,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对于一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已经死去的人……”
吴玉芝大惊失色,如雷击顶:“怎么?他、他死了?!”
徐靖冷冷地看着她:“你不知道?他死了半年多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吴玉芝睁大了眼睛,抖动着嘴唇,仿佛刹那间被摄去了魂魄。
她的身体晃动,立足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扶住岸边一棵树干。
“小吴,小吴!”徐靖慌乱地追上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吴玉芝伏在树干上,肩背痛苦地抽搐着。一双纤细的手痉挛地抓着斑驳的树皮,好像要挣脱痛苦的枷锁、掏尽心中的悔恨。
慢慢地,她抬起了头,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中,泪珠像泉水般地涌流、滚落。感情的浪潮冲破了闸门……
仿佛就是眼前的一切,也是这湖岸,也是这椰林,也是这小船。只是岁月要倒退十几年……
湖岸上,树阴下,走过一对青年人。女的体态俊秀;男的,细高身材,左手拄着一根精巧的竹手杖,每走一步,在石板路上“笃”地点一下。这是吴玉芝和黄幼鹤。
黄幼鹤极有兴致地浏览着湖光山色:“玉芝,你看这儿多美啊!”
吴玉芝:“你好像第一次逛公园似的,唏!”
黄幼鹤:“不,这儿我常来,常来才更觉得美。”
吴玉芝:“常来?跟谁?”
黄幼鹤:“一个人。坐在小船上看书,随它漂到哪里。”
吴玉芝笑着说:“人家准把你当成个大学生,谁也不知道你是个小裁缝。”
黄幼鹤不以为然地:“裁缝怎么了?唐诗里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嗯?剪刀,裁缝的剪刀。”他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做出剪刀的样子,“春色是我们剪出来的!”
吴玉芝被他的妙语逗笑了。
春光服装店。
一块花色绚丽的衣料占满画面。一只纤美的手捏着粉片在上面犹犹豫豫地画线。
一只劲健的手接过来,熟练地画出纵横交错的线条。
还是这只手,操着剪刀,沿线剪裁,游刃有余。
黄幼鹤的声音:“这样,这样,嗯?”
吴玉芝钦佩地望着黄幼鹤:“还是师傅的手艺高!”
一位中年女裁缝手里托着衣料从旁边走过,笑眯眯地:“哟,连我的徒弟都当上师傅了!”
吴玉芝抬眼叫了一声:“周师傅。”腼腆地低下头说,“他就是比我强嘛,我甘愿拜他为师!”
周师傅高兴地:“那好哇!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出师以后也不要忘了师傅啊!”
吴玉芝不好意思地:“看您说的!什么‘父子’?师傅就是师傅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春光服装店”门口的小巷里。
吴玉芝提着提包,迈着轻捷的步伐,下班回家。
她的身后,黄幼鹤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走得很吃力,手杖点得路面“笃、笃”响。
吴玉芝闻声停住脚步,折身回去,说:“哎,我送你回家吧?看你那一瘸一拐地……”
黄幼鹤突然站住,脸上飘过一片乌云:“怎么,你嫌我……”
吴玉芝自觉失言,咽住了后半句话,走回来扶住他:“不,你别瞎想,我从来没有嫌你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走路的姿态,很像电影《牛虻》里的列瓦雷士,挺有风度的!”
黄幼鹤苦笑笑说:“风度?哪个残疾人欣赏自己的‘风度’?《牛虻》那部电影,你根本就没看懂!列瓦雷士肉体的痛苦、心灵的创伤,你不理解啊!我不是列瓦雷士,但愿……你也不是琼玛!”
吴玉芝搀扶着他,有意岔开话题:“你一谈起文艺就滔滔不绝,俨然是个文学家!”
黄幼鹤不服气地:“干吗‘俨然’?文学家也是凡人,司马迁的《史记》就是双腿残废之后写成的!”
吴玉芝试探地:“听你这口气,是不是那篇小说……”
黄幼鹤点点头:“有点眉目,《处女地》编辑部叫我改好了马上送去,下一期发表!”
突然爆发的音乐,震耳欲聋,那曲调,凡是经历过十年动乱的人都非常熟悉:“拿起笔,作刀枪……”
《处女地》编辑部的院子里,贴满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彻底砸烂三家村黑店《处女地》!”“《处女地》是封资修大本营!”“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黎耕!”……
镜头从这大字报的海洋中摇过,黄幼鹤拄着手杖,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像激流中飘摇的一棵小草。他震惊,他困惑,他痛苦得周身战栗。
巨大的“打倒”两个红色标语字占满画面,画面的小小一角,颓然坐着黄幼鹤,他的头垂在双膝上,手里攥着用心血写成的稿子和那根伴随他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竹手杖。
公园里。
一只小船在湖面上无目的地漂荡。
黄幼鹤和吴玉芝面对面呆坐着,忧心忡忡。
黄幼鹤的膝头上放着他那份小说手稿,他愣愣地望着湖面,痴情地:“帮我改稿的那位老师,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就分手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
吴玉芝:“恐怕也被‘打倒’了吧?全国都是这样。算了,别再想这些了,命里没这个缘分,好好当个裁缝吧,什么运动也不会‘打倒’裁缝的!”
黄幼鹤痛苦地:“我自信不是个坏裁缝,可是人总不能只是穿衣吃饭活着,人需要文学,社会需要文学!”
吴玉芝叹了口气:“谁需要?作家都被‘打倒’了,刊物都被‘砸烂’了!这稿子还是收起来吧,别招灾惹祸!”
吴玉芝把稿子拿过来,装在提包里,眼泪汪汪地安慰黄幼鹤说:“你干吗这么折磨自己啊?别这样,我求你。忘了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结婚吧,安安稳稳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们会幸福的,啊?”
“玉芝,我知道你会对我好的,”黄幼鹤深情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可是,让我忘了那个文学幽灵,我恐怕做不到,它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闯来撞击我的心灵,诱惑着我,折磨着我。以后,我还会偷偷地写作的,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将来总会有需要文学的时候,路再艰难,我也要走下去,虽然走得吃力,走得歪歪扭扭。断竹虽然不能做栋梁之材,却可以编制精美的工艺品!”
吴玉芝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黄幼鹤的病腿,默默地转过脸去。
黄幼鹤:“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吴玉芝心不在焉地,“要是我们永远生活在船上就好了。”
黄幼鹤:“为什么?省得我再走路?”
吴玉芝:“那样,谁也看不出你的腿……”
桨早就忘了划了,小船随波逐流,“当!”地撞在石岸上。
黄幼鹤的脸。他脸色铁青,神情严峻,愤怒了:“我的腿?”
“快划!划过去!别靠岸!”吴玉芝慌乱地催促他。
“还划个鬼!”黄幼鹤丢下桨,拾起自己的手杖,摇晃着想站起来。
吴玉芝更加惊惶:“别,别站起来!”
黄幼鹤怒吼道:“你还要干什么?”
吴玉芝小声地恳求他:“我求你,别站起来!我爸爸妈妈在岸上,他们不知道你的腿……”
“腿!我的腿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黄幼鹤发疯似的大叫着,竟然一个踉跄跃上岸去,昂首挺胸走开了,一步一步,手杖敲打着石板,“笃!笃!”
波光闪闪,船儿漂漂,只是那个倔强地扶着手杖的身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徐靖被吴玉芝的叙述深深地打动了:“就这么吹了?”
吴玉芝背靠在树干上,一双纤手掩着双眼,泪水从指缝中涌流出来:“就这么……吹了。可我不是有意伤害他,不是啊……”
“真是个男子汉!”徐靖无限怅惘地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吴玉芝的手:“那份稿子落到了你的手里?”
吴玉芝垂下双手,神情呆滞地:“不,第二天,他专门来到我家,当着我父母的面取走了他的稿子……”
镜头从吴玉芝痛苦的脸摇向空旷的水面,这声音在水面上回荡着,消失了。
徐靖寻思着说:“在他拿走之前,你没让别人看过吗?比如你的父亲——我是说你的公公何副局长?”
“您说什么?他?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呢。”吴玉芝说,“我和他儿子结婚才一年!”
徐靖的眉毛拧成一个愁结:“那他的这篇《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怎么知道呢?他根本不认识黄幼鹤!”吴玉芝困惑地,“昨天听你们谈稿子,我越听越奇怪,他怎么说的是我师傅的话?……”
吴玉芝说到动情处,又呜咽起来。
徐靖烦躁地转过身去。
吴玉芝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徐靖同志,您可要弄清楚啊,那是他的心血,一定弄清楚啊!”
徐靖:“越来越弄不清楚了!”
河里,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哗啦”一声又不见了,只留下一圈又一圈颤动着向外扩展的波纹……
街上,茶水摊旁边有一部公用电话。卢士元一边在拨号,一边对等在身旁的卢行健说:“你得听我的,这件事关系到你终生的前途……”
电话通了。卢士元连忙面带笑容地:“喂,是孔处长家里吗?您……”
话筒里的声音:“嗯,我是何家伦。”
卢士元极其谦恭地:“啊,何副局长,又打扰您了,我是卢士元哪!”
何家伦家,客厅里。
何家伦拿着话筒说:“你不是刚刚来过吗?”
街上。
卢士元:“是啊,是啊,我想再耽误孔处长几分钟时间,谈谈行健调动工作的事,电视机厂已经同意放人了,就看……”
何家伦家,客厅。
何家伦微笑着对着话筒说:“你不要操之过急嘛!调一个人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耐心等待哟!现在,有一种倾向,好像业余作者的归宿就是调到专业团体,哪里有那么多编制?其实,在工厂里也照样发挥作用嘛!”
街上。
卢士元发觉有些不对味,乞怜地弯着腰朝话筒说:“您不是已经给团里下达了指示吗?”
何家伦家,客厅。
何家伦有些烦躁,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解开上衣纽扣:“同志啊,领导干部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要严格照章办事!”
他挂上了电话。
街上。
“喂,喂……”卢士元懊丧地撂下了话筒,愤愤地朝卢行健说,“调子全变了!你呀,还没进剧团的大门就想甩开他自己干,把人家得罪了!”
卢行健垂着头,气呼呼地:“得罪了活该,早知这样我还不跟他合作呢!你知道厂里的人都说些什么?我真受不了啦!”
卢士元把一腔怒火都撒在卢行健身上:“你受不了?我呢?我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知道吗?”
看公用电话的老头朝他伸过手来:“电话交费,一次四分!”
黎耕家,夜。
书房里,徐靖烦躁地对黎耕说:“毫无收获。吴玉芝很使我失望,她和黄幼鹤只是爱情纠葛。”
坐在藤椅上的黎耕转过脸来:“不,她是一个见证人,曾经亲眼见过黄幼鹤的原稿,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记忆。”
徐靖恍然醒悟:“对!我们已经有了两个证人,可以破案了!”
黎耕冷静地:“没有这么简单。我们目前还没有一部出版法,如何维护作者的合法权益,无法可依呀!按照一般的法律概念,连起诉都很困难:当事人已死,又没有任何物证!”
徐靖:“物证?物证只能在何家伦手里!”
黎耕:“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可以去搜査吗?”
黎耕的老伴走进书房,忧虑地:“老黎,你们要干什么?这已经超出一个刊物编辑部的工作范畴了!”
黎耕看了老伴一眼:“我还想把手伸得更长一些,建议你们《戏剧月刊》把那篇剧评也暂缓发排,这里边恐怕也有文章哩!”
老伴:“已经付印了!”
“付印了?”黎耕叹了口气,“当一个人已有了相当的地位和荣誉的时候,人们再给他添加荣誉,是多么慷慨啊!可是,一个被遗忘了的无名小卒,要让人记起他,却是这么艰难!”
他动情地走到窗前,夜空中,一弯新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远远地,传来海水涨潮的声音,像叹息,像呼喊。
《文坛》编辑部主编室,晨。
一场编委会正在进行。
黎耕:“哪怕这是我任主编的最后一期刊物,也决不能辱没《文坛》这个庄严的名字,决不能败坏它在读者中的信誉……因此,我郑重提请诸位编委讨论我的意见!”
敲门声。
黎耕停止了讲话,朝门外说:“请进!”
进来的是卢行健,他看了看会场,轻轻问了声:“请问,徐靖同志在吗?”
黎耕:“她不在。我们正在开会,你有什么事?”
卢行健犹豫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黎耕:“那您是——我希望能和你们的负责同志谈谈,最高的负责同志!”
黎耕笑了,离开座位向他走过来:“最高的?不知道你到底想找谁?我叫黎耕,做主编工作,不知道能不能谈?”
“那太好了!”卢行健很庆幸一下子找到了“最高领导”,“我……要求收回一篇稿子!据说何家伦交给了徐靖同志……”他迟疑地瞟了瞟会场,“我想和您单独谈一谈。”
会场上,有的编委显出不耐烦的神情。
“不用,这都是本刊编委,你坐下谈吧!”黎耕让卢行健坐下,问他,“唔?何家伦的稿子!你怎么能收回呢?”
卢行健理直气壮地:“他事先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我是作者呀!”
黎耕急忙戴上眼镜,仔细辨认着这个突然闯来的青年。
黎耕困惑地摇摇头:“你是作者?你叫什么名字?”
“您还不信?”卢行健从肩上挎着的书包里抽出一叠印刷品,“您看!”
那是一叠印刷精美的说明书,五幕话剧《希望在召唤》。
卢行健的手指着编剧的地方,何家伦的名字之后:“您看,卢行健,这就是我嘛!”
黎耕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噢!那你为什么要收回呢?”
卢行健急不可待地往下说:“这个剧本是我一个人写的,他只不过提了点意见,让我反复改了七八次,这么一来,上演的时候就成了两个人编剧,还把我摆在后边!”
黎耕注意地点点头:“嗯,嗯!”
一位编委轻蔑地笑了,对旁边的人小声说:“他是来争名次的!”
另一位编委皱着眉头说:“文艺界常有这样的情况,几个人一起合作,最后不欢而散。作品得到赞扬,各人都说是自己的功劳,受到批评,又互相推诿。这不是一种健康的风气。合作嘛,应该是珠联璧合、集思广益、取长补短!”
卢行健愤愤地:“哼,您知道他是怎么‘合作’的?都是人家写,苦干好几个通宵,稿子出来了,他再拿去‘修改’,他怎么改?就改个署名,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前头,就算‘合作’完成!他这几年发表的几篇作品,都是这么干的,这种‘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合作’方式,把别人都坑苦了!”
黎耕若有所思地:“嗯,嗯!”
刚才说话的那位编委不以为然地问卢行健:“既然如此,那你何必又和他合作呢?何必把自己用心血写成的文字让别人去平分秋色呢?看来,姜太公钓鱼,也还是有愿者上钩。”
“您……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卢行健情绪很激动,“哪一个作者甘心情愿在自己千辛万苦写出的作品上平白地署上别人的名字?难道我们天生的骨头贱吗?您不了解业余作者的苦衷,何家伦他是领导呀,他手里有权,不让他署名,剧本就很难通过。就是拿去发表,他也有各式各样的关系网,有他的名字,就发得快!哼,刊物都是后门交易!”
编委们有的默然沉思,有的面露愠色。
黎耕笑着说:“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直率和勇敢,不过,你描述得太可怕了,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们的这些刊物早就办不下去了。你今天来,是不是要冲一冲《文坛》的关系网呀!”
卢行健毫不畏惧地:“哼,凭我这个小人物,冲也冲不破。听说何家伦就要调到你们出版系统当领导了,你们还不……”
编委们面面相觑,会场上笼罩了一层严肃的空气。
黎耕收敛了笑容:“我作为《文坛》编辑部的党组书记兼主编,还没有接到上级这样的通知。你当然也不会是代表组织来宣布干部任命的,请不要乱说,你没有这个权利!”
卢行健愤愤地站起来:“我有权收回我的稿子!据可靠的消息,剧本在拿到你们编辑部的时候,署名就只剩下何家伦一个人了!”
黎耕神色严峻地站起来:“《文坛》不是哪一个人的,它是党的事业。我代表《文坛》编辑部明确答复你:迄今为止,我们没有收到你所说的这份稿件,如果收到,我们也一定会去找它真正的作者。请相信《文坛》!”
五
何家伦的家。
何家伦的卧室里,黄昏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墙壁上映出拉得横长的窗格的影子。吴玉芝正在把堆在桌上、枕边的书籍、文件、稿纸,一本一本、一份一份地仔细翻检。
门铃声。
吴玉芝急忙把散乱的书刊重新码放整齐。
门铃声在催促。
吴玉芝匆匆地抄起笤帚,跑去开大门。
门开了,何家伦面带愠色地走进来:“你干什么呢?让我按了这么半天铃!”
吴玉芝不自然地握着笤帚:“哦,我……在扫地。您不是有钥匙吗?”
何家伦不高兴地:“你从里边插上了!大晚上的扫什么地?你不是早晨扫过了吗?”
吴玉芝掩饰地:“哦,这一天落了不少土,我没事,就收拾收拾。”
何家伦走进卧室,发觉桌上有些异样,警惕地问:“你动我这些干什么?”
吴玉芝抑制住心中的慌乱,她看看神色不自然的何家伦,便壮起胆子说:“人来人往的,我怕弄丟了您的什么东西。要是叫谁偷了您的稿子去……”
何家伦疑惑地望着吴玉芝,觉得似乎她话里有话,便以一种并不在意的语气说:“有偷钱、偷东西的,还有偷文章的?”
吴玉芝不以为然地:“怎么没有啊?听说有一部什么电影,等拍完了还定不了谁是作者,都告到法院去了,正打官司呢,说编剧是剽……剽窃!”
何家伦突然像触了电似的,神情严肃起来。他意识到吴玉芝不是在无目的地随便谈论,但一时又看不透她的来头。他烦躁地点燃一支烟,盯着吴玉芝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听谁说的?今天有谁到家里来了?”
“没……没什么人来,”吴玉芝又慌了,“就是那个卢行健来过一次……”
“卢行健?他又来干什么?”何家伦警惕地盯着吴玉芝,“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嗯?”
吴玉芝索性横下一条心,仰脸冲他说:“他说您一一剽窃了他的剧本!”
“胡说!”何家伦愤怒了,拳头擂在书桌上,“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再来,就给我轰出去!出去,你也出去!”
何家伦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仍然余怒未息。
他的妻子孔洛英正在精心地给一盆君子兰松土、施肥,一边跟他说话:“这个卢行健,不是你发现的人才吗?好几次催着我给他调档案、转关系,没想到戏刚上演就跟你闹翻了。那时候,三天两头地缠着你,谈提纲啦,看稿子啦,听意见啦,现在呢,一出戏打响,又怕你沾了他的光啦!唉,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分不清喽!真可怕!”
何家伦冷笑着说:“有什么可怕的?让他好好在工厂待着吧,永远别打算调到剧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