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亚当饶有兴致地问迟扬:“噢?你的父亲……现在在纽约,还是北京?”
迟扬面目冰冷地:“他早就死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大刘,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现在还提他干什么!”
莱斯·亚当:“对不起,我不该触及你的痛苦……”
大刘却丝毫没有感到歉疚,依然谈笑风生:“我是说咱们两国有缘哪,这友谊源远流长!”
方老显然有些不悦,但他极力保持宴会的热烈气氛:“吃啊,吃啊,那位小姐怎么不吃啊?”
娇弱柔媚的凯蒂正为难地攥着双手,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周紫珊:“她不敢吃大葱,怕辣……”
方老笑道:“小姐,这烤鸭没有葱就没有中国味儿了,生活中酸辣苦甜咸,五味俱全嘛!”
周紫珊把他的话同步译成手语,美国聋哑演员们反应热烈,而她自己却毫无笑意。
贝克猛嚼着烤鸭,快活地打着手语。
周紫珊:“他说,他已经有资格做中国人了!”
“好,好!”方老说着,扶着椅背起身离席。
大刘:“您……”
方老边走边说:“我得去趟茅房……”
大刘的脸上不由得泛出一丝嘲弄的微笑,但他立即站起来追上去:“老爷子,您走路留神……”
餐桌上,莱斯·亚当打开手中的皮包,对迟扬说:“密斯特迟,我们可以具体谈谈排练问题……”
大刘搀扶着方老向餐桌走回来,一边说着:“剧本组对我很有意见,说把老迟一抽出来,组稿、退稿的工作就没人做了,嫌我偏袒他,非让他演戏……”
方老不耐烦地:“顾全大局嘛,迟扬早就该归剧组,那些事务性的工作让不能演戏的人干去!剧院内部的人事安排,今儿当着外国人就别说了!”
莱斯·亚当和迟扬中止了谈话,显然他们已经听到了方老和大刘议论的内容。大刘原不是无意闲谈。
莱斯·亚当对复归原位的方老说:“密斯特方,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们,这次演出的内容,除了原定的几个短剧之外,又增加了一部世界名剧:《茶花女》!”
迟扬猛然抬起了头,吃惊地望着莱斯·亚当。
大刘也一愣,脱口说:“这一定是周紫珊的主意!”
周紫珊平静地看着他。
莱斯·亚当:“是的,我采纳了她的建议。现在的问题是:排练增加了难度,密斯特迟没有这个准备……”
“《茶花女》?”方老却爽快地说,“太好了!一九六二年,迟扬就是演这个戏成名的,和周紫珊是老搭档嘛!没问题,剧本他都能倒背如流,有三天时间排一排足够了!”
莱斯·亚当兴奋地看了看周紫珊和迟扬:“噢,是这样!那么,我们明天就开始排练!”
夜,全聚德烤鸭店门口。
停车场上,大轿车、小汽车都在启动。
一辆小汽车里,坐着方老和迟扬。
方老吩咐司机:“先送迟扬回家吧!”
迟扬:“不用了,您顺路把我甩到公共汽车站就行了。”
车子在行驶中。
方老依然兴致勃勃地:“明天早上九点,排练厅见!”
迟扬不语。迟疑片刻,终于为难地说:“方老,我……您能不能换别人给他们配音?”
方老:“怎么?怕剧本组的人说闲话?我告诉他们,从现在起,你不归他们管了!那根本不是你待的地方!”
迟扬犹豫地:“我不是说这个……”
方老收敛了笑容:“那又为什么?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妈妈……唉,瘫痪了十几年,拖累得你够呛了,听说你每天中午还得回去做饭?用人之际,克服克服吧,你老婆不能请请假吗?”
迟扬:“丁兰也很忙,又是班主任。我昨天把妈妈送到姐姐家去了,怕一忙起来,顾不上……”
方老:“这不就齐了?”
迟扬垂下眼睑,低声说:“我不是因为妈妈,是……没想到周紫珊会来,而且演的是《茶花女》……”
方老叹了口气:“我也很意外,一个早就消失了的人,突然借这个机会回来了,还给亚当出了这么个主意!过去,她在中国受过委屈,这次用成名作来给自己恢复名誉了,而且还借助于美国人的力量!”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有些过头,又立即往回收,“这有什么?我们不卑不亢,以礼相待就是了,国共两党打了几十年的仗,都可以合作,你和周紫珊就不能同台演出?”
迟扬:“方老……”
方老不耐烦地:“好了!事已至此,你不干,让我临时换谁?总不能逼着我这个老头子去演‘亲爱的阿芒’吧?我又看不懂那些哑巴比画的是什么!”发完了火,他又慈爱地看着迟扬,“你要珍惜这个机会!一接到亚当的信,我马上就想到了你。他要求配音演员既善于表演而又必须会英语、手语,这三条碰巧都让你占全了!我是想趁这个机会,让你重上舞台,谁也没话说。你还打什么退堂鼓?你不是做梦都想演戏吗?”
迟扬自嘲地苦笑:“我有点儿不识抬举……”
车子在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停下了。司机转过头问迟扬:“就把你搁这儿了,啊?”
迟扬打开车门,方老把一叠印刷品甩给他:“剧本!明天早晨给我乖乖儿地排戏去,要是丢了我的老脸,饶不了你!”
车门“砰”地关上了,小汽车开走了,迟扬呆立在马路上。
夜,中国艺术剧院宿舍。
特写:一块横方的木牌,已经很陈旧了,斑驳的白漆上写着黑字:“中国艺术剧院宿舍”。
镜头拉开,这块木牌钉在一座旧式的、北京常见的门楼的砖墙上。
迟扬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走进大门。他的个子太高,进所有的门都习惯于低头。
“倒座”门房里,探出一张老人的脸,满是皱褶,白胡子乱得像草。他以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迟扬:“找谁?”
迟扬向他打个招呼:“马大爷!”
马大爷脸上的皱褶动了动:“是老迟啊!瞧你今儿这一身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迟扬揪揪衣领:“借的,剧院的道具!”
马大爷:“唔!这不,你又上戏了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无绝人之路!”
马大爷唠叨着退回门房,迟扬默默地向院子里走去。
这是一座古老的大宅院,位于紫禁城外护城河畔的居民区,院子分好几进,走一个大门,剧院里的人除方老外几乎都住在这里,但由于身份、地位的区别,居住条件也就高低不等。大院儿里曾经有过规整的布局和精巧的装修,但多年来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抄手游廊的油漆彩画早已残破,檐下接出一些土堡似的“违章建筑”,旁边停着自行车,堆着蜂窝煤和箱笼杂物,路便被挤得很窄。
迟扬从“土堡”之间的夹缝中走回家去。
夜,迟扬的家。
一间耳房,又被隔成“两间”,里间门上挂块布帘。墙壁几经修补,砖、灰斑驳,白粉上留有一道道漏雨的痕迹。镜框中镶着这个四口之家的照片:迟扬和他八十老母、妻子丁兰以及女儿迟慧。照片旁边挂满了奖状,都是“牛角胡同小学”奖给丁兰的,印着“优秀教师”、“祖国园丁”之类的赞词。房间被床铺、书架、书桌、缝纫机以及一些杂物占得很满,拥挤而凌乱。书架上有一盆仙人掌,箅是惟一的装饰品。一扇小窗,可以看到紫禁城角楼的剪影。
这一切,都是在它们的主人回家之后,我们才看到的。
迟扬推门进屋,他的妻子丁兰正在收起折叠饭桌。
丁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过时的旧蓝布衣裤,布鞋;剪短发,五十年代的样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仅凭她的外貌和干活儿时的熟练,她不像教师而更像家庭妇女。
丁兰听见门响,回过头来:“你回来了?”
“呣,”迟扬答应了一声,习惯地挑起布帘朝里屋问,“妈,您今儿个……”
里屋的床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躺着看书,这是他的女儿迟慧。
迟慧笑着,翻身下床:“您糊涂了吧?奶奶在姑妈那儿呢!”
迟扬哑然失笑,退回来,脱下西服,小心地搭在衣架上,却又举着没地方挂,最后只好把衣架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丁兰唠叨着:“瞧瞧你爸,一天没当孝子就闲得慌!”她开门要去拿东西,“厨房里给你留着饭呢!”
迟扬已经挂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上:“甭拿了,饱了!”
迟慧跟过来,笑着说:“妈,您也真是的,人家在宴会上还吃不饱?凡是中国人请老外,保证既丰盛又实惠,在这方面咱们绝对是超级大国的风度!”
丁兰斜睨了她一眼:“你吃过几回啊?”又转脸问迟扬,“听说那个周紫珊也跟着来了?”
迟扬:“你也知道了?”
丁兰:“刚才听大刘说的。大院儿里的街坊都嚷嚷动了,等着看这位‘贵妇’还乡呢!小罗的脸色挺难看的……”
迟慧:“周紫珊是谁?”
迟扬心烦意乱地:“人家!”
“大人说话儿,小孩儿别搭茬儿!”丁兰又说,“你是跟她配戏?”
迟慧还在琢磨:“周紫珊,这个名儿好像听说过……”突然说,“想起来了,就是小罗叔叔原先的媳妇吧?”
迟扬低着头,咬着嘴唇。
“瞧你一惊一乍的!”丁兰呲儿着女儿,接着对迟扬说,“让你参加美国人的演出,好些人都挺眼红的……”
迟慧翻看着迟扬丢在桌上的剧本和说明书上的图片:“谁眼红也没辙,这回该着我爸时来运转!”
迟扬猛然仰面躺在床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红吧,我退出!”
丁兰一愣:“什么?退出?你呀,窝了二十年,盼的不就是上戏吗?这回要不是方老想着你……”
迟慧:“妈,甭管他,这叫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爸,您不为自己,也为我和妈妈想想啊!住在这个大院儿里,我们出来进去见人矮三分,叫人家另眼相看,房漏了都不管修!在学校,老师同学问我爸在剧院是干吗的,我都没法儿说!”
迟扬翻身坐起,两眼瞪着女儿:“都是我牵连了你!你不会说我死了吗?”
迟慧:“我就真这样说了,啊?”
丁兰挺膈应地:“这……这是什么话?!”
迟慧却满不在乎地:“死也要死得其所啊!哼,怪不得一本儿书上说:强大的男人敢于征服世界,无能的男人只会吓唬老婆孩子……”
丁兰不安地:“得了,得了,少说点儿吧,你爸心里乱!”
暴怒的迟扬却发出一声苦笑:“哈,无能的男人……”
空镜头。
夜空月明星稀;北京城万家灯火。
夜,长城饭店,周紫珊的房间。
周紫珊斜倚窗前,望着阔别已久的北京,白纱窗帘被春风轻轻地拂动。
电话铃响了。
周紫珊拿起话筒:“哈啰!……我就是……找我的?请他上来好了……他不上来?好吧,我就去!”
她挂上电话,抚抚头发,向房门走去。又停住步,打开小镜盒重涂了一下唇膏。
夜,长城饭店一楼大厅。
周紫珊巡视着向总服务台走去。
那里,一个与这座饭店格格不人的人在等她。
镜头推近,那是罗维。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但仍然是工作服,只不过没有那些颜料斑点而已。看着周紫珊,他显得惴惴不安。
周紫珊停住脚步,喃喃地:“是你……”
罗维手足无措地:“听说你来了,来看看你……”
周紫珊:“上楼吧?既然来了……”
罗维为难地:“你……你们来了好多人吧?”
周紫珊不再勉强他:“那就……在这儿坐坐吧!”
她带着他走进一楼的咖啡厅。坐下,她对服务员说:“两杯咖啡!”
罗维坐在这满是洋人的地方很不自然。他垂着头,自语似的说:“你走了二十年,也没来过信。我一直惦记着,毕竟做过三年夫妻啊!”
周紫珊平静地:“谢谢!其实,那些事儿你早该忘了它!”
罗维抬眼望望她,目光中半是温情,半是凄凉:“忘?”又叹息着低下头去,“我知道,那三年在你心里不占什么地方;可对我,毕竟是初恋,怎么能忘!我们在结婚之前,老同学们就跟我说:你们长不了!她和迟扬台上台下都是一对儿,一个正红得发紫的女演员怎么会突然决定嫁给你这个美工呢?可我当时,唉,毕竟太年轻了,能娶你这位‘公主’,简直受宠若惊了!……”
周紫珊被他带进了痛苦的回忆,但又极力掩饰这一点,以苛刻的口吻自嘲说:“不,是我求你的!我怕迟扬的家庭连累了我,就把他甩了,你的家庭出身不是比他好嘛!”
罗维不安地看着她,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语使他听着更难受。
特写:周紫珊的脸。那张脸冷得怕人,眼睛里却闪着泪花。
罗维:“你何必这么挖苦自己呢?那时候,你的处境也很艰难。正处在黄金时期的女演员,谁不愿意保住自己的艺术生命?党委让你跟迟扬断,你不敢不断,可大刘又瞄着你,挤得你没路走,你需要一种安全感,需要一个男人的保护!”
周紫珊感慨地:“感谢你,毕竟保护过我……”
罗维:“可我也没给你带来什么幸福。我们没吵过嘴,没红过脸,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一直藏着痛苦。唉,事过之后,都明白了,也晚了!要是当年迟扬不让人家抓住小辫子……谁也没想到他是什么花旗银行经理的儿子,上学的时候,裤子上补丁摞补丁……”
周紫珊叹了口气:“小辫子是他自己交给人家的,向组织交心嘛!本来谁也不知道,连档案里都没有!”
罗维一愣:“是吗?你怎么知道?”
周紫珊:“大刘告诉我的!迟扬跟他的一次‘交心’谈话,成了他整倒迟扬的一张王牌!现在可以说了,什么都可以说了!”
罗维心乱如麻:“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咖啡端上来了。周紫珊替他加上牛奶和糖,罗维用小勺搅拌了好久,才酉起来喝了一口,手抖抖索索。
周紫珊:“别用勺子喝,把它放在盘子上。”
罗维望望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周紫珊:“这是西方的习惯。”
罗维把杯子、勺子一起放下,呆呆地看着周紫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周紫珊的距离已经那么大!
“西方的习惯……”他轻轻地重复着,试探地问,“你……又没有海外关系,怎么去了美国呢?”
周紫珊默默无语。
罗维:“你现在的……家庭……先生是干什么的?”
周紫珊根本不想回答这些问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没有加糖、浓得发苦的咖啡,岔开话题说:“喝吧,咖啡快凉了。”
罗维攥着两手,对那杯咖啡看也不看了。
沉默。
周紫珊:“你……又成家了吧?”
罗维:“呣。迟扬也早就结婚了,孩子都十好几了。”
周紫珊心中一动,嗫嚅着说:“我想到了,已经……二十年了……”
“所以,”罗维为难地看着她,“你不该再回来……”
周紫珊:“为什么?”
罗维:“你突然出现,在剧院成了爆炸性新闻,好些人等着瞧热闹,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这对你、对我、对迟扬,面子上都不好看,何况我们还有老婆孩子!”他以请求的目光看着她,“紫珊,一潭死水就别再搅和了!”
周紫珊平静地望望他,从容地点上一支烟,并且把烟盒向罗维伸了伸,罗维烦躁地摇摇头:“看在过去的那一点夫妻情分上,我求你,能不能不参加这次演出?省得在剧院露面儿……”
周紫珊吁出一团烟雾,这才缓缓地说:“这可不是你所能决定的。我走之前,不是跟你办了离婚手续吗?我想,也就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不便了,至于我现在要干什么,是我的事儿。演出协议是中国剧联和美国聋人剧团签订的。明天,我就要去剧院排练!”
第二章
古老的正阳门箭楼,檐牙高啄。在耸立的“鸱吻”之间,嵌着天边的一轮淡淡的红日,犹如一幅色调柔暖而朦胧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