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剧院。
院子里停着大轿车、小卧车。大刘搀着方老,陪同莱斯·亚当一行往主楼后门走去,他们议论着。
莱斯·亚当:“中国的‘皇家’剧院,应该更有气魄……”
大刘:“哎呀,难哪!楼堂馆所,一律停建,中国现在还顾不上艺术!”
周紫珊落在他们后面,她巡视着这个留有深刻印象的院子里的一切。偶尔有人远远地望着她,却并不走近,也不打招呼,她也就只有视而不见。
她抬头望着主楼侧面的水泥墙。墙上残留着几经更改、覆盖和洗刷的标语痕迹。一张新贴的布告上写着:“各剧组下班分带鱼”。
周紫珊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本来是贴大字报的地方……”
前面的人已经进了主楼后门。她跟上去,缓缓地踏上楼梯。
画外,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胶东声音:“你就是周紫珊哪?文艺黑线儿的黑干将,倒真像个美女蛇!上楼吧!哎,回来!”
周紫珊的脚步停在楼梯上。
画外的声音在继续:“什么是‘上楼’啊?就是把你挂起来,隔离审查,听候军宣队儿处理!”
脚步又在踏动。周紫珊甩了甩头发,她多愿意把那一切都忘记啊!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二楼的排练厅门口。
方老回过头来对大刘说:“刚才忘了让司机去接接迟扬……”
大刘犹豫地:“嗯?自己人还等着接?刚才我好像看见他家锁着门呢……”
莱斯·亚当突然兴奋地:“噢,密斯特迟!”
人们的目光一齐向排练厅看去,那里伫立着凝神思索的迟扬,手中握着剧本。
他向人们转过脸来。镜头推近,他的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美国聋哑演员们欢快地向他拥去。
方老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排练厅。
莱斯·亚当和方老、大刘已经坐在导演台旁,聋哑演员们各就各位,迟扬和周紫珊并肩站在右侧担任配音和解说。两个人显然都很难平静。周紫珊犹如走进了失落已久的梦境,久违的老搭档渡尽劫波再次站在一起,离得这么近,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而迟扬却似在早已平静的深潭中又投人了一块巨石……
方老双手抚着手杖,托着下巴,看着他们。是欣慰呢,还是感慨?
莱斯·亚当微笑着,一边打着手语,一边说:“今天是第一次排练,仅仅是尝试一下互相适应、互相配合,所以大家都不要紧张。但是,我要求所有的人——包括密斯特迟,都必须服从我的指挥!”
周紫珊探询地望望迟扬。
迟扬:“是的,我尽力!”
镜头缓缓摇开,从扮演玛格丽特的聋哑演员凯蒂身上摇过,摇向大厅门旁,那里已经挤进了一些自动前来观摩的中国艺术剧院的演员们。
画外,莱斯·亚当的声音:“热恋中的阿芒和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了巴黎,隐居在郊外。现在,一个陌生的老人上门来了。准备——开始!”
画外,迟扬的声音:“是玛格丽特·高杰吗?”
画外,周紫珊的声音:“是的,先生。请问你贵姓?”
画外,迟扬的声音:“杜瓦。我是阿芒的父亲。”
镜头摇回排练厅中心,由凯蒂扮演的玛格丽特正在接待杜瓦。杜瓦由阿芒的扮演者贝克兼任,虽然没有任何化妆,但此时年轻的贝克的体态、神情俨然已是个年迈的绅士,显示出演员的艺术才华。
凯蒂窘迫地打着手语。
画外,周紫珊的同步配音:“阿芒不在,先生。”
贝克傲然地打着手语。
画外,迟扬的同步配音:“我知道。姑娘,我是来找你的!我的儿子为了你,都快把名声和家产闹光了!”
镜头横移,配音的周紫珊和迟扬。
周紫珊惊讶地睁大眼睛:“上帝啊,我从来没有接受过阿芒的任何东西!……”
切人大刘的反应镜头,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画外,周紫珊的声音不断:“……先生,你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第一次见面,怎么能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话?”
画外,迟扬的声音:“你的虚伪和造作简直可以乱真!……”
声音不断,切至迟扬:“……难怪人们说,你是一个危险人物!”
切至导演台,莱斯·亚当把手一挥:“停!”
大刘向方老耳语:“迟扬的戏跟不上,毕竟太生了!”
方老出于职业习惯,站了起来,正要指手画脚地说戏,突然发现全神贯注的莱斯·亚当连看都没看他。方老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人家在导演,便欲言又止。
莱斯·亚当:“注意体现人物的关系、身份和情感!再来一次!”
已经站起来的方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默默地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大刘:“上茅房?我搀着您……”
方老摆摆手:“你看你的……”
剧院舞台美术工作室。
镜头从一块大笔触的景片拉开,罗维穿着五彩斑斓的工作服,正抡着大刷子横涂纵抹。方老扶着手杖站在他身后,一边看他涂抹,一边交谈。
罗维手不停笔,若无其事地说:“美国的戏,我管不着!人家不是有哑巴美工师吗?”
方老:“小罗!咱们的舞台,你熟悉;这次演出关系到国际影响,我们是东道主,应该加强协作……”
罗维:“协作?给多少美元?劳务费可得跟老外一样!”
方老生气地:“迟扬一分都不要,你怎么只认得钱?人心散到这个样子,就不能顾全点儿大局吗?”
罗维突然停下笔,一脸烦恼地转过身来:“您当我真是财迷转世?咳,一辈子当驯服丁具,指哪儿打哪儿,都顾了大局了,谁顾过我啊?周紫珊来了,您拽上迟扬还不算,又想掺上我,这不是存心恶心我吗?老院长,您如今是剧联的头儿,找哪个团的美工不成啊?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人和人的关系,本来已经搅和得跟烂泥似的了,您就饶了我吧!”
方老无言以对,脸一沉,拖着手杖转脸往外走:“拉倒,拉倒,你也饶了我吧!”
排练厅。
排戏在继续。贝克扮演的杜瓦和凯蒂扮演的玛格丽特正在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谈判,迟扬、周紫珊的配音与他们的表演同步。
迟扬:“玛格丽特!我以一颗赤诚的心、以一个父亲的名义来找你,不要毁了我的儿子,放了他吧!杜瓦家族必须保持我们的清白,不然将无法在这个苛刻的社会立足!”
周紫珊:“我明白了。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是多么残酷,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将……避开阿芒……”
迟扬:“不,暂时的回避是不够的!”
周紫珊:“你要我和阿芒完全断绝吗?”
迟扬:“非如此不可!”
周紫珊的嘴唇在颤抖:“那绝对做不到!”
画外,莱斯·亚当的声音:“停!”
表演和配音戛然而止,周紫珊意犹未尽,嘴唇还在颤抖。
导演台后,莱斯·亚当双眉微蹙:“密斯周的感情不要爆发,控制才更有力量!密斯特迟,仅仅背台词是不够的,杜瓦这个人物的高傲、专横和虚伪,你好像根本不理解!”
大刘品味儿似的咂咂嘴,右手的五指轮番轻轻地敲着桌面,自语似的说:“问题就在这儿!”
表演区中,迟扬克制地:“请原谅,亚当先生。对这个有权决定别人命运的人物,我……一时还没找到准确的心理依据……”
莱斯·亚当严峻地:“一个优秀演员可以塑造一千种不同的性格!不要辩解,这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
迟扬陡然色变。
排练厅门旁,那些旁观的演员一阵騷动,窃窃私语:
“敢情外国导演也这么横!”
“老迟,出师不利啊……”
方老神色慌张地从门口挤进来。
镜头急速摇向迟扬,他双眼中强忍着难耐的屈辱,紧闭的嘴唇在颤抖,终于说出:“亚当先生,你再说一遍!”
导演台后,莱斯·亚当板着面孔:“难道你还没听懂吗?”
大刘慌忙站起来:“老迟!你就别言语了,怎么了这是?”
方老巳经赶到导演台前,手杖戳着地,神色沮丧地说:“我很遗憾,亚当先生!第一天排练就出现了不愉快!”
莱斯·亚当:“没什么,换掉他就是了!”
“换吧,再见!”迟扬猛地转过身,在众目睽睽的旁观者面前大踏步走出去。
人们大哗。美国聋哑演员们急切地比比画画。周紫珊木然地呆立在场地上。
大刘朝着门外嚷:“哎,我说老迟!”他却并没有去追。
方老烦躁地用手杖戳着地:“这、这……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大刘:“上贵宾室吧?”
剧院贵宾接待室。
大刘亲自为莱斯·亚当和方老斟茶,嘴里说着:“我给您介绍介绍剧院演员的情况,正式编制一百零八个人,不包括……”
方老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忙你的去吧!”
大刘讪讪地走了。
方老开门见山:“老朋友,直说吧,我不同意换迟扬!”
莱斯·亚当不悦地:“你应该遵守协议,中国方面只提供方便,不加干涉!”
方老被激怒了:“是你首先破坏了协议,为什么改变计划,突然增加了《茶花女》?”
莱斯丨亚当理直气壮地:“《茶花女》全世界都在演,我为什么不可以演?你以为聋哑演员只能演演小品而不能演出这种感情细腻的名剧吗?”
方老:“我什么时候说的?你演,你演!还带来个周紫珊!”
莱斯·亚当:“她是中国人,为什么不可以来?”
方老:“谁也没说不让她来!问题是……问题是……”他竟然找不出适当的词句表达自己的意思。
莱斯·亚当:“问题恰恰出在中国方面,密斯特迟不能胜任这项丁作,而你昨天还说他是最好的演员!”
方老:“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莱斯·亚当:“可是他今天演得很糟糕!”
方老:“也许是吧。但我能原谅他……”
莱斯·亚当不悦地:“我不能原谅,包括你,老朋友!你向我推荐的这个人,据说他根本不是演员!”
“曾经是,而且是最优秀的!”方老激动地说,“中国现在无秘密,你的消息很灵通。迟扬的确已经多年没演过戏了,哪怕是一名世界冠军,重新上场也很难一下子达到自己当年的纪录!”
莱斯·亚当疑惑地:“他一直在干什么?”
方老:“什么都干过!拉幕、做音响效果、装道具、跑龙套——龙套就是没什么戏的群众角色……”
莱斯·亚当:“为什么?”
方老:“这……你不懂!当时的主角都是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他没资格演,他的家庭算……算资产阶级吧。”
莱斯·亚当耸耸肩,无法理解。
方老继续说:“后来下干校,你恐怕也不懂,就是脱坯、垒墙、盖房子,插稻秧、拔麦子、种老玉米……”
莱斯·亚当莫名其妙地:“我不明由,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艺术家?”
方老激动地:“这难道是我可以决定的吗?我本人差点儿死在那场灾难里!”
莱斯·亚当在胸前両了个十字:“感谢上帝,你现在还活得很健康!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十年了,可是,”他疑惑地看着方老,“为什么密斯特迟……”
方老叹息着说:“让我怎么跟你说呢?‘文革’后期,他被调离了剧院,在一个区属文化馆工作。‘四人帮’垮台之后,我要调他回来,人家还不舍得放。直到前年才回到剧院,却又安排他在剧本组丁作……”
莱斯·亚当不解地:“为什么不让他演戏?”
方老烦躁地:“演员超编,又没有多少戏可演!而且,剧院里又分配来不少年轻人,嫌他‘老’了!可在我眼里,他还那么年轻!”
莱斯·亚当拢了拢白发:“比我们年轻得多,可惜!”
方老:“当然可惜!不过这些年,他也没有完全荒废,完全靠自学攻下了英语,还在文化馆培养了不少业余戏剧人才,其中包括一个聋哑人的表演训练班……”
莱斯·亚当眼睛一亮:“噢?”
方老:“他自己也从中学会了手语。可以称得上全才了,你不用他,让我再找谁呢?”
长城饭店,周紫珊的房间。
镜头从站在窗前的周紫珊的背影拉开,莱斯·亚当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
周紫珊:“也许我不该来,如果没有我,他的才华会发挥得更充分,可以为你创造出奇迹!”
莱斯·亚当:“为什么?你们不是‘老搭档’吗?中国人简直不可思议!”
周紫珊:“亚当先生!中国人的心啊,是黄土做的,可以任人揉捏;是棉花做的,可以抽出万丈长;也许还是钢铁做的,永远也打不开!”她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但我曾经伤害过迟扬,这是我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真遗憾,你今天又粗暴地伤害了他!你们美国人不是最看重人的尊严吗?中国人也需要尊严!”
莱斯·亚当倏地站了起来!
黄昏,迟扬的家。
屋檐下搭出的小厨房往外冒着浓烟,迟扬穿着一件棕色旧棉毛衫,挽着袖子,蹲在门口劈引火柴。
罗维穿着那身斑斓衣,手里提着用报纸裹着的一捆带鱼,疲惫地从迟扬门前往院子深处走。看见迟扬,不得不打个招呼:“老迟……”
迟扬并没抬头,也是不得不打个嘴边儿的招呼:“小罗,吃了吗?”
罗维抖抖手里的纸包,自嘲地:“这不是等着吃带鱼嘛,刘院长给大伙儿谋的福利!”
厨房里传出丁兰的声音:“带鱼?咱们怎么没有?你不是都上戏了吗?……”
迟扬一斧头劈下去:“我又不算剧组的人,上的是人家的戏!没有鱼就没有吧,非得吃那份儿嗟来之食吗?”
罗维明白了,张张嘴,没趣地走了。
丁兰从浓烟滚滚的厨房里钻出来:“你横什么?没有鱼也得吃饭,你把烟筒挪个地儿,呛风!”
迟扬烦恼地抡着斧头:“呛风就呛风吧!冬天呛西北风,春天呛东南风,你叫我往哪儿挪?”
丁兰忍耐地笑笑:“瞧瞧,刚排了一天戏,在我跟前儿就翘尾巴了!”
迟扬的浓眉拧成疙瘩,冲着妻子发火:“我还翘——”
刚嚷了一半,突然卡住了,因为他看见丁兰正眼神发愣地望着前面。
迟扬猛地转过脸,自己也愣了。
马大爷带着莱斯·亚当和贝克、凯蒂朝这边走来。
迟扬手足无措地扔下斧头站起来:“亚当先生……”
“密斯特迟!”莱斯·亚当望着迟扬,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未加修饰的、真实的迟扬。他满怀歉意地向迟扬伸出手:“我是来请求你原谅的!”
贝克和凯蒂急切地打着手语。
迟扬冲动地握住莱斯·亚当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丁兰慌乱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请屋里坐吧!”
莱斯·亚当和贝克、凯蒂试探地向幽暗的小屋走去。
丁兰:“马大爷,您也……”
马大爷蹒跚走去:“不啦,地儿小,你们招呼外宾……”
室内。
丁兰窘迫地搬着椅子和小凳儿:“家里太不像样儿了……”
莱斯·亚当环顾着小屋:“不,夫人,很好!对眼睛来说,最可贵的是真实!”
迟扬无言地笑笑。客人在那张折叠饭桌旁落座。
丁兰捧上茶来:“亚当先生,我们这儿不大好找吧?”
莱斯·亚当指指窗外隐约可见的故宫角楼,然后用手比画着左拐右拐的路线:“是密斯周告诉我的!”
迟扬的脸上立时收敛了笑容。
“噢……”丁兰眼睛一闪,下意识地瞟了瞟迟扬,但仍然礼貌地问了一句,“她怎么不一块儿来坐坐?”
莱斯·亚当迟疑了一下,说:“她……她在练台词,希望明天的排练,能够和密斯特迟很好地配合!”
迟扬喃喃地:“明天?明天我决不让你再发火!”
丁兰冲迟扬笑笑:“请客人一块儿吃饭吧?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能吃炸酱面了!”
夜,剧院宿舍门房。